重讀老課文,越讀越動人

重讀老課文,越讀越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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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學時代的我,大概最懂得“不求甚解”的道理。詩詞文賦中的深意如弱水三千,我只取最適合考試的那一瓢來飲。於是彼時可以輕鬆說出竹子、梧桐、大雁、西風這些意象的不同含義,把“悠然自得”“夜不能寐”“寄情山水”“羈旅天涯”等四字總結分類揀入“中心思想詞彙庫”。在年齡優勢的加持下,背誦起課文也有如安裝了記憶的小馬達,彷彿能夠日行千里。

  那時的我們不會知道,一切的努力都只是一種準備。往往要到數十年後,才會忽然明白:潛藏在記憶深處的那句詩詞、那段描寫,原來是如此精妙。

  最近一次讓我有這種感受的,是重讀司馬遷筆下的鴻門宴。其實在小學的時候,我就從青少版《史記》中瞭解了故事的大概。只是一直到高中,對它的印象都不過是“熱鬧”二字:千餘字間,幾位主人公輪番登場,舞劍的舞劍,喝酒的喝酒,吃豬腿(彘肩)的吃豬腿。一番眼花繚亂之後,我也就只記住了范增的不懷好意,項伯的出手相助,以及劉邦的逃之夭夭。

  這兩天再翻《史記》,將《項羽本紀》與《高祖本紀》並行去看,迴歸到當時刀光劍影的局勢之中,才發現太史公將2000多年前的那場飯局刻畫得多麼栩栩如生,意味深長。

  這一酒局乍看起來有些雜亂,其實卻經過了張良和項伯的精心謀劃和安排。比如,在敵強我弱、漢軍先入關中的情況下,劉邦一至鴻門便俯首示弱,稱雙方一定是產生了什麼誤會。而項羽將“臥底”曹無傷和盤托出的做法,不僅反映了他處理問題的不成熟,還帶有隱隱的理虧之意。此後,惜墨如金的司馬遷著重記述了每個人的座次: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范增)南向坐。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正如余英時先生所分析的,這一安排可謂大有乾坤。西邊的位置本來是空的,劉邦卻主動坐在最“卑屈”的一個位置,無疑是在心理戰中強化自己絕無威脅的訊號。

  此後,樊噲在勇闖宴會後的一番講演和看似直言不諱的質問,衝破了項羽的最後防線,甚至使他產生愧疚之感,不再決意殺掉劉邦。可是就像楊照在《史記的讀法》中所言,這個大塊吃肉、頗有些“莽夫”意味的武將,為何能如此條縷清晰、咄咄逼人地講出與事實全然相反的道理,甚至把項羽都說得無言以對呢?顯然,這不像是一種大義凜然的臨場發揮,而更像是提前謀劃好的一場表演。在司馬遷近乎白描的敘述之中,就這樣佈下了一個又一個歷史“飛白”,引人產生無限遐想。

  而另一邊,范增三示玉玦、“恨鐵不成鋼”的著急,項羽從“按劍而跽”的本能式警惕到知道劉邦逃走後仍無動於衷等細節刻畫,也讓他們的性格特徵得以凸顯,甚至是草蛇灰線,為此後的烏江悲劇埋下了伏筆。

  小時候讀此文時如囫圇吞棗,哪裡知道“食不厭精”的道理。如今重讀此段,沒有了學業產生的催促感,也卸下了精準踩住“得分點”的壓力,我竟不由自主地念出聲音,感受著司馬遷用千餘字營造的跌宕起伏,彷彿置身現場,實現了一場跨越2000年的“穿越”。原來聽那句耳熟能詳的“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如過眼煙雲,如今想來,不禁要後知後覺地誇一句誠哉斯言。

  古人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其中一個重要原因,當然是彼時年紀尚小,人生經驗極其匱乏,對世事的認知也相對粗淺。尤其是關於課文的寫作背景,若僅靠課本上力求客觀精簡的介紹,難免會有些隔膜,把不少感性的成分稀釋和過濾掉。

  比如,小時候熟讀成誦的那句“暖風燻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只覺朗朗上口,卻不曉得這句嘲諷背後深深的憤恨與無奈。後來讀過宋史,一路從宋太祖“先南後北”統一全國的雄心壯志看到“靖康之難”後的流落狼狽,再想起林升的那首《題臨安邸》和《東京夢華錄》中那種恍如隔世的描述,便不再有最初的輕鬆之意了。循著時間的刻度回溯,知曉了南唐後主李煜的作為與宋滅南唐的前因後果,也就不再會只在乎《虞美人》的辭藻之美和詠懷感念了。

  其實,詩詞文章本來就不是孤零零的文學“孤島”,長大後重讀經典課文,更像是實現一種調轉:從前是圍著作品本身轉,時代背景不過是補充和點綴;此後則會把“門縫”日漸推開,學會把它們重新嵌入歷史的錨點之上,深入細節與肌理之中。只是最初“隙中窺月”的侷限,其實也是成長規律的體現。不然,若人人都如張良之子張闢疆,年僅14歲便成為擅長察言觀色的謀士,或如張愛玲般早慧,十幾歲便看透了《紅樓夢》背後的“一把辛酸淚”,也未嘗是一件好事。

  正如不少人感嘆的,老課文之所以越讀越動人,歸根到底還是我們自己變了。當人走過的路多了,知識儲備更為富足了,便更能懂得這些名家雅士的暢敘幽情與溫暖慈悲。比如,時隔十餘年重讀《孔乙己》,對茴香豆和“茴”字寫法的獵奇不再,也再難嘲笑他的老實迂腐和“者乎”“固窮”,而是更能體悟到在那個時代,小人物是何其悲慘與無奈,魯迅先生那句“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為何是如此經典。

  中學時學《觸龍說趙太后》,滿眼皆是解除對方防備心、步步深入的遊說技巧,是對“術”之應用的遊刃有餘。如今,看多了新聞裡父母因溺愛子女所釀成的悲劇,旁觀著一個個被父母計劃未來、卻始終找不到真正自我的“神童”,才更覺那句“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的用心良苦。

  前些天回家,看著小表妹搖頭晃腦地背誦著唐詩,我忽然對她的童年也沒那麼羨慕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成長階段,正是我所走過的人生道路,讓自己得以穿過亂花迷眼的詩句表象,一步步接近作者的詠歎本心。重讀經典課文,被檢閱的往往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溫故知新,大道至簡。瞧,就連這個道理,語文課本也早就給你“劇透”了。

  任冠青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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