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書敬
單位:淄博職業學院 稷下研究院
並非所有的鄉村記憶都是美好的,“罵街”即是廣大鄉村中的“邪風陋習”其一。
按照“百度漢語”的解釋,罵街是指“在人多的地方或地點對他人侮辱謾罵”,是“罵於街”,可知罵的物件不是“街”,而是人。
“罵街”究竟始於何時,古今無有明確記載,但歷史上不乏當街叫罵的人和事。三千多年前,周烈侯駕崩,諸侯們都去弔唁,齊威王后到。周顯王大怒,向齊國報喪說:“天子去世如同天塌地裂一樣,新即位天子也睡在草蓆上守喪。可是東方的藩臣田嬰竟然最後才到,那麼就斬首他。”齊威王勃然大怒說“呸,你媽不過是個奴婢。”這應該算是最早的罵街記錄了,而且是經典的“丟他媽”一類;《三國演義》裡諸葛亮是最擅長罵街的,先後罵死過周瑜,罵慫過司馬懿;魯迅先生也喜歡罵人,而且罵得狠毒,一句“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讓對手招架不住,甘拜下風。國人無論飲食還是風俗,南北都有很大差異,唯獨罵街這樁事差異無多,無法搞“地域黑”。香港電影《功夫》中的包租婆、《唐伯虎點秋香》中的老鴇兒罵人的技巧和氣勢,都是南北通用、難分伯仲的。
以上如此大費口舌,無非想說明罵街並非現代人的“專利”,之所以成為千年傳承之“痼疾”,蓋因久遠的歷史、深厚的積澱、強大的慣性使然, 如此,我們便可以輕鬆地“甩鍋”給古人和傳統,不必反思、無須擔責、談笑自如地縱論“罵街古今”,這也符合現代人一貫的手段伎倆。
三四十年前的魯中鄉村,罵街是很普遍的事情,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有一回,因為經歷頻繁,所以記憶深刻,至今難以忘懷。
首先說罵街的起因。
大多數情況下是因為丟了東西:南瓜讓人摘了、蘿蔔被人拔了、穀穗子讓人掐了等等。那時家家人口多、糧食少,讓人偷了莊稼心疼地很,當然有理由大罵一場——儘管罵不回來,全做是一種發洩,“罵完了,心裡通豁了”。還有就是“查老婆舌頭”。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婦女之間喜歡背後議論人,又非常在意別人的議論,因此經常有“查瞎話”的,非要找出不當言論的“始作俑者”。生產隊裡有幾個大姑娘光嘻嘻哈哈,鋤地不下實力氣,草根鋤不斷。隊長很生氣,嘟噥著罵了句“幹活不彎腰,生怕蜷著孩子頭似得”。這話傳到了還沒婚嫁的姑娘耳中,頓覺受了奇恥大辱,姑娘的爹媽叔嬸兄弟一起出動,定要尋出是誰說了這樣惡毒的話來!其時的情景是:造謠者見事態嚴重死不承認,追究者群情激奮窮追不捨,於是沿街叫就罵就勢不可擋了。
其次說叫罵的內容。
叫罵的內容粗鄙下流,實在難以據實陳述,故而從略。一般是以問候對方家族女性開始,以生殖器官和動作為首句開篇,繼之略陳被偷的東西或流言的大致內容,接下來就是大段大段的高聲詈罵,老至祖母、老祖母乃至八輩祖宗,少至不扎牙的三月女嬰,汙穢不堪,源源不斷,陳陳相因,生動形象,花樣迭出……如此這般,男人是極難罵出口的,彪悍潑辣的女人當仁不讓成為罵街的主力,因此罵街通常也稱為潑婦罵街。
再次說罵街的過程。
罵街通常沿著開始——發展——高潮——結束的程式進行。一般說來,到哪去罵,罵誰,早就心中有數。罵街的氣勢洶洶地到嫌疑人的屋頭上或者大門口,來來回回的罵。被罵的人家如果正是嫌疑物件,一般不會搭茬,但是被罵急了,有時也會出來對罵;如果沒做虧心事,自然會很快出來“應戰”,告誡罵街的罵錯了人,趕緊到別出去罵。這中間自然會起衝突,罵人的會質問“不是你,你心驚什麼?”捱罵的會賭咒發誓“誰要是偷了東西或說過那樣的話如何如何”。
雙方越說越氣,越罵越惱,氣氛漸趨緊張,於是罵街的高潮到來:雙方像打架的公雞一樣,伸長了脖子,身體前傾,用一隻手一頓一頓地點划著對方,與手同側的一隻腳緊跟著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嘴裡往往叫罵著對方長輩的乳名或者家族醜事、生理缺陷等。眼看著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手指頭幾乎就要點到對方的額頭了,但火候拿捏得十分到位,絕對碰不到對方的身體,以免落下先動手的口實。一方氣短開始後撤,一方借勢緊追不捨,不一會兒雙方的形勢又反過來,形成拉鋸戰。罵戰過程中,有時為了表示強烈氣氛,還會加上一些誇張的動作。比如雙腳跳離地面,同時雙手在空中使勁一拍,這樣的手段顯然漲了自己志氣,滅了對方的威風。然後雙方的家人親友陸續加入罵陣,儼然兩國交兵,陣勢浩大,鼓角爭鳴之狀,當然偶或夾雜小孩子的哭聲。現代資訊網路發達,如感興趣不妨搜素有關圖片、影片觀看,著實具有感染力和震撼力,當然沒人的時候也可以自己模仿一下啦!
鄰居通常是在一邊耐心觀看、仔細傾聽、恣意欣賞的,原因一是怕麻煩上身,另一方面也有“看出喪的不怕喪大”的心理。待雙方精疲力竭,罵不出什麼新花樣,也聽不出其他“猛料”了,鄰居們就出來勸架。勸架需要有較高的水平,千萬不能持有立場,要含糊其辭、模稜兩可、誰都不得罪才行。對罵的雙方於是借坡下驢,但嘴裡面仍不依不饒地,發著狠,咒罵著各回各家。一場完整的罵街至此結束。
最後說說罵街的意義。如前所述,罵街當然屬於陋規弊習,有違公俗良行,與時下所倡導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相悖甚遠。但在三四十年前的魯中鄉村,罵街也並非一無是處。首先對於丟了東西的人來講,沿街叫罵一通,發洩了鬱悶,平衡了心理,有益於健康;對於偷東西或者散佈謠言者而言,罵街何嘗不是一種警告和震懾,要想不受這種屈辱的詈罵,就不要偷人家東西或背後說人閒話。如此也算正向強化了村民的言行規範,緩解了鄰里百舍的矛盾,融洽了村民之間的關係。事實上,儘管三四十年前罵街盛行,但真正的動刀動槍傷害事件卻極少發生。
如今過國人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農村早已經不缺吃穿,到處是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搞得比城市還漂亮。特別是十八大以來,政府越發關注弱勢群體,即便鰥寡孤獨者,也有精準扶貧,老有所依,誰還會去偷人家的地瓜、蘿蔔呢?罵街這一特殊的魯中鄉村記憶恐怕真的要像裹腳布一樣,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