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葉子還沒長出來,就不到上海最美的時候。但淮海中路仍舊不差。就算落雨天,路兩旁洋房溼漉漉,白梧桐光禿禿,美感上也不降格調,是另一種清新整潔。
要追溯上海的紅色歷史,應當去往淮海中路。
要體味真正的海派街區,也應當來到這一條淮海中路。
不是南京東路,不是陸家嘴,而是這裡。淮海中路和附近路群才是老上海人心目中真正的“市中心”。
而100年前的中國,同樣不是在十里洋場的英國租界地,也是在這裡,一條淮海中路貫穿東西的法租界裡,誕生了中國共產黨。
隱秘的大小巷弄、平凡的石庫門房子,藏著100年前的《新青年》編輯部、中共第一次代表大會會址、社會主義共青團的誕生地,這三個對現代中國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地址。
《新青年》雜誌全套影印版
這三處地址,當時中國最著名的思想頭腦,曾在此間居住,陳獨秀、李漢俊、戴季陶、李達……而另一群即將閃耀的青年,毛澤東、劉少奇等,也因著青年的救國熱忱,匯聚到過此處。
在一片西式教會、醫院、學校、商店的建築群中,這三處相隔不遠的石庫門民居,其實並不起眼。
但“作始也簡,將畢也巨”。1921年是一個時間節點,平均年齡28歲的15個青年,在這裡召開了中共一大,此後,從石庫門走到天安門,這裡成為了中國一切共產主義星火燎原的起點。
畫一張秘密地圖
陳獨秀住進上海法租界,老漁陽裡2號,是一個偶然。
“世界文明發源地有二:
一是科學實驗室,一是監獄。
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美的生活。”
(陳獨秀語)
要談論中國共產黨的誕生,絕對無法繞過的兩個人,一個是李大釗,第一個寫文章向讀者全面介紹馬克思主義的人;另一個就是陳獨秀。
他是1919年“五四運動的總司令”,一個性格上開闊狂飆的學者、革命家。五四運動期間,他曾以北大教授的身份,在北京前門外新世界遊藝場五樓天台上,從天紛紛灑下革命傳單,而被警察逮捕,監禁98天。
陳獨秀成了“英雄”,全國矚目的思想明星,也成了北京警察廳一個“被記錄在案”的危險分子。
《覺醒年代》中陳獨秀扮演者
之後,他再在北京行動就多有“不便”。
在1920年2月的又一次警察追捕風波後,陳獨秀答應章士釗、汪精衛的邀請,離開政治中心北京,去風氣更寬鬆的廣州,籌辦西南大學。
卻在途經上海休整時,收到一封章士釗的書信:“廣州的政潮突起,校址還是設在上海為宜。”
陳獨秀便不得不留在上海了。
老漁陽裡2號,便是好友為陳獨秀尋得的住處。《新青年》編輯部,也順理成章地在這裡落定了。
南昌路100弄老漁陽裡2號舊址
陳獨秀住下後,老漁陽裡2號就熱鬧了。他是一塊“磁石”,吸引著朋友們來找他。
先是《覺悟》副刊的主編邵力子,總是坐著黃包車來。這位大忙人,是“上海灘著名的國民黨員”,卻滿心傾慕馬克思主義,曾在《覺悟》上發表文章說,“時代潮流中已有需要這個主義(社會主義)的徵兆”。
邵力子不僅自己來,還帶著斜對門的鄰居李漢俊一起來。這位湖北潛江的青年,精通日、英、德、法四門外語,是當時中國最懂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革命者之一。
李漢俊還是《星期評論》的三位編輯之一。《星期評論》是當時全國發行量最大的評論媒體之一,高峰能達到十幾萬份。而且看名字就知道,它原本便是跟隨陳獨秀、李大釗《每週評論》的風潮而開辦起來的報刊。
李漢俊來了,《星期評論》的另外兩位編輯,戴季陶和沈玄廬的拜訪之日自然就不遠了。
再是張東蓀,《時事新報》的創辦人。
幾份當時在上海灘青年群體中最有影響力的報刊,“夢幻聯動”了起來。
油畫《星火初燃》,第一排右起:李達、李漢俊、陳獨秀,第二排右起毛澤東、陳望道、施存統、沈雁冰、俞秀松
以陳獨秀為中心,在漁陽裡2號集結了越來越多向往馬克思主義的青年。翻譯《共產黨宣言》的陳望道,給《時事新報》長期投稿的沈雁冰(茅盾),《新青年》的新編輯李達,《湘江評論》的毛澤東,等等。
其中不得不提的是,共產國際從蘇俄派往中國的第一位“使者”,1920年4月造訪的維經斯基。
恰如一味催化劑投入雙氧水中,“共產國際的使者”讓這一幢一樓一底的石庫門小房子更加熱鬧,加快了青年們“建立一個黨”的程序。
同年5月,上海成立馬克思主義研究會,8月成立了黨的前期組織——共產主義小組。
油畫《中國共產黨發起組成立》,展於上海《新青年》編輯部舊址。左起:陳公培、俞秀松、陳獨秀、李漢俊、施存統
其中有人退卻了,更多的青年加入進來。
“秘密活動”往周邊的幾棟民宅,輻射開去。
先是新漁陽裡6號,它正在淮海中路(當時叫霞飛路)側面的一個里弄裡。
這一處石庫門房子,原本是《星期評論》編輯戴季陶的住處,離陳獨秀的漁陽裡2號,穿街走巷不過3~5分鐘的路程。後來變成了維經斯基的翻譯楊明齋的住處,成了一個辦會的場所。
在新漁陽裡6號,這群年輕人建立起了社會主義青年團,又辦起了“外國語學社”。
一樓的客堂和廂房用來做教室,樓上則騰出來給學生們住宿。“外國語學社”搞得像模像樣。
校長是楊明齋,日文教師李達,法文教師李漢俊,英文老師是袁振英,俄文老師最多,王元齡和維經斯基的妻子庫茲涅佐娃都可以勝任。
《共產黨》月刊在1920年11月7日創刊,由李達主編,為上海的共產黨早期組織的機關刊物,也是中國共產黨第一份黨刊
但是,自1920年6月《每週評論》被迫關停之後,上海已經釋放出了辦報環境收緊的訊號。上海的共產主義小組成員們,朝著革命的方向走去,行事變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們雖然在《民國公報》上公開登出廣告“外國語學社招生”,請有志學習英、俄、日語的同學,前來報名學習。實際上,都是內部推薦入學,不是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推薦,就是外地進步團體的介紹。
這裡出過不少著名的學生,劉少奇、任弼時、任作民、柯慶施等人,都曾在這裡學習過外語。
而原本的老漁陽裡2號,也從1920年9月起,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先是《新青年》雜誌不一樣了,封面換成了一個地球上,一東一西兩隻手的交握。
而就在這第8卷第1號《新青年》上,陳獨秀刊登了一篇重要文章《談政治》,標誌著自己徹底轉向左派,成為一個激進的馬克思主義者。也因此與老友胡適發生割裂。
第8卷第1號《新青年》
漁陽裡2號,新成為了“青年們慕陳獨秀之名來上海的避難所,希望赴蘇俄的留學介紹所”。
與陳獨秀往來的朋友們,膚色、口音、年齡和打扮各有不同,好在上海租界給予了一絲政治和民俗上的掩護,外國人不顯得扎眼,警察們也稍有所顧忌。但他們仍舊在租界當局的監控之中。
而最重要的一處活動新地址,是李漢俊的新住處,望志路106-108號李公館(如今為興業路76號)。
在那裡,1921年,中共一大召開。
15位黨代表,上海、北京、武漢、長沙、濟南、廣州、日本各地聚集來到這一處,從7月23日開始,一連開了數天的會議。
中共一大15位參會人員
直到31日夜,一位穿灰色竹布長衫的陌生人闖入,打斷了會議。
“他是密探!”年輕的黨代表們,十分警惕,逐一奔出後門,在黑夜中四散而去。
有人穿街走巷,回到漁陽裡2號,有人去到借住的博文女校,有人回到漁陽裡6號。
三四個住處,在子夜,勾連成一張隱秘的地圖,就在這群青年的腳下,被密密地走過。
“壯麗和憂傷”。
這是中共一大的與會者,寫進《共產主義在中國》,形容那一時期同人心態的詞彙。
那一夜,沒有人逃跑。
密探離開之後,青年們又重聚起來,再商後事,“把大會挪到附近的小城嘉興去開”。
人物譜系一角
2021,建黨百年。初春三月,絡繹有重走這三處紅色地標的人來到上海黃浦區。
尤其是興業路76號,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它雖然正在為7月的紀念日緊密裝修中,閉門謝客數月,卻仍有一批又一批不明情況的到訪者。
上海市盧灣區興業路76號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圖源:視覺中國)
盤旋不走的人中,白髮花花的居多,口音各異。有人只是神情平靜地站著,不願立即離開,有人緩緩走向這一棟青磚做底、紅磚點綴的二層石庫門房子,在施工圍欄前留下合影。
中共一大會址正對面,是新天地時尚購物廣場。一街之隔,對面日新月異,代表著上海的商業潮流和市民社會的前端,這裡,永遠沉澱著一份不變的記憶,記錄著一件“開天闢地的大事變”。
15人,平均年齡28歲。
其實,1921年全國共產黨員已有50多人,這些人或多或少都與陳獨秀,與《新青年》,與漁陽裡,有著關聯。
漁陽裡舊址
周恩來在19歲時,在去往日本留學的船上,讀到一本《新青年》第3卷第4號,一見如故。“晨起讀《新青年》,晚歸復讀之。對其中所持排孔、獨身、文學革命諸主義極端地贊同。”從此,他成為了《新青年》的忠實讀者,回國後與李大釗建立了聯絡,後來又在法國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毛澤東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做圖書管理員時,便已經認識李大釗和陳獨秀。他在湖南組織辦報《湘江評論》,還辦“文化書社”,分發售閱《新青年》和《勞動界》。他曾在1920年5月到上海再次拜訪陳獨秀,“陳獨秀談他自己信仰的那些話,在我一生中可能是關鍵性的這個時期,對我產生了深刻的印象”。1920年,陳獨秀給毛澤東寫信,毛澤東接受號召,在湖南組織成立了共產主義小組。
電視劇《覺醒年代》劇照
1920年夏,董必武在武漢也收到了一封來信,寫信人是李漢俊。秋天,陳獨秀的老友,湖北人劉伯垂,到武漢和董必武會面,傳達了陳獨秀“在武漢建立組織”的意見。
武漢共產主義小組的成員之一,湖北黃岡的包惠僧,曾在1920年2月,揣著“崇敬者”的心情,利用記者的身份便利,在武漢採訪過陳獨秀。他們聊五四運動、火燒趙家樓、反封建、婚姻自由。所以,當他受邀加入“組織”時,一口答應,沒有猶豫。
北京、長沙、武漢、濟南、廣州、日本、法國,次第建立了中國共產黨的秘密組織。星星之火,各地簇生。
“星火”之間,靠書信聯絡。
中國共產黨早起組織分佈圖
當時,上海的共產黨員沈雁冰(茅盾),是上海商務印書館的工作人員。他每個月都會收到幾封來自全國各地的書信,封面上寫著“沈雁冰先生轉鍾英小姐臺展”。
但茅盾,並不認識什麼“鍾英小姐”其人,這是一組“地下黨員”的接頭密碼。“鍾英”,是“中央”的諧音,這些都是各地黨組織寄來,借茅盾的工作便利,接頭轉交給中國共產黨中央機關的書信。
書信之外,共產黨員們的另一個交流密碼,是外語。
1843年上海開埠以來,外國人增多,法租界洋涇浜裡討生活的中國平民,也開始學會了基本的英文詞彙,與外國人進行簡單交流。而在其後數十年,尤其是新文化運動時期,語言作為知識、思想的橋樑,更是展現出它的必要性的魅力。
中國的第一批共產黨員們,大多有著留學背景,少數人甚至能夠精通三四國語言。外語,在上海特殊的租界地緣政治中,為中國共產黨黨員留下了一絲交流的縫隙。
中國一大會議的參與者中,有一位荷蘭人馬林,他是維經斯基回國之後,共產國際派來的第二位代表。中共黨員張國燾與馬林的溝通,就是依靠外語的掩護,經常在繁華的“大世界”一間屋頂花園中,“大搖大擺”地展開的。
電影《建黨偉業》劇照
但也只能在上海。當維經斯基去往武漢卻匆匆返回,馬林在中共一大轉移去嘉興閉幕,自己卻留在上海租界時,便揭示了一個現狀:外國人的面貌,在租界普遍,在全國卻仍舊是太扎眼了。
“說中國共產黨只能誕生在上海,可能有點絕對化。但從一定意義上說,上海是當時最有可能成為中國共產黨誕生地的一個城市。”對於100年前的思想首腦匯聚、上海工人運動情況、租界地緣政治的便利,華東師範大學政治學系教授齊衛平,如此解釋道。
以上,便是早期中國共產黨黨員,以書信、以外語、以同人介紹、以馬克思主義信仰,以上海為地理圓心,所維繫起來的人物譜系一角。
一大前後
中共一大的召開會場,其實非常“簡單”。
但是百歲之後,中國共產黨已然穩是全球最大的執政黨,中共一大,這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起點,便也被時光賦予了越來越大的象徵性意義。
大會是在馬林的催促之下召集的,當時陳獨秀在廣州,李大釗在北京,都因為太忙沒有來參加,而只是派了代表前來。
南湖革命紀念館內中共一大全體代表的雕塑(圖源:視覺中國)
前來的青年黨員們,各人收到了共產國際提供的100元路費,便先後來到上海。
他們喬裝成“北大暑期學習團”,託關係住在了博文女校的空宿舍裡,等待中共一大的召開。
會址,就在李漢俊的家中。一樓餐廳的大桌騰開,桌子四周擺起一圈椅凳,12個黃色,4個紫色。黨代表之間沒有嚴格的坐席,先來的先坐,後來的後坐,圍在一起。張國燾主持,毛澤東和另一人做記錄,就這樣拉開了帷幕。
這一次大會,通過了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個章程即《中國共產黨綱領》,和第一個決議,《中國共產黨目前政策》。
看一看他們從1921年7月23日起所討論爭議的內容,便可知,這一群青年同人,不可謂不赤誠。
電影《建黨偉業》中的中共一大會議現場
——在共同討論中國共產黨的黨綱時,李漢俊主張說,應當去俄國和歐洲考察研究之後,再設定黨綱,“他認為目前中國共產黨最實際的做法是支援孫中山先生的革命運動,待這一革命成功之後,中國共產黨可以加入議會,進行競選”。
當然,李漢俊的意見被大多數代表所否決,沒有付諸實踐。
如今再看,李漢俊的這一念頭是過於天真了。但當時他並無二心的救國熱忱,無我無私的情感,仍然真摯感人。
中共一大最後形成的章程和決議,帶有比較濃烈的激進色彩,比如“直接進行社會革命”,“徹底切斷同黃色知識分子階層及其他類似黨派的一切聯絡”,等等。
但仍舊是可理解的。
在日本學者石川禎浩《中國共產黨成立史》一書中,如此評價:“在被催促而匆忙決定召開大會的中國共產黨方面,只好參考他們得到的歐美共產黨的檔案,準備了大會檔案草案,也就是那些按中國國情來看相當激進的檔案。而這些檔案,對於視共產主義運動為全世界共同運動的早期中國共產黨黨員來說,不僅不是激進綱領,肯定也沒有感到任何不合適。”
而7月31日夜,租界當局的搜查,為中共一大帶來了一個富有戲劇性的結尾。
大會臨時改變會址,去往李達夫人王會悟曾讀過書的嘉興,8月3日下午6點,在南湖一條畫舫上閉幕。
嘉興南湖,中共一大會址(圖源:視覺中國)
“共產黨萬歲!第三國際萬歲!共產主義、人類的解放者萬歲!”青年代表們,輕聲呼喊。
身旁,是為了掩人耳目,王會悟租來的兩副麻將。
作者 | 南風窗高階記者 何焰
攝影 | 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
編輯 | 趙義
新媒體編輯 | 蘇米
排版 | 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