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我的小學時代!

再見,我的小學時代!
再見,我的小學時代!

◎金兆鈞(樂評人)

始於60年代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最終發展成了大規模的運動。時年應屆的高中和初中畢業生從此奔赴廣闊天地。一部分進入內蒙古、東北和雲南的建設兵團,相當大的部分去邊遠地區落戶插隊。由此誕生“老三屆”一詞。

我家還好,二哥和姐姐因為上了半工半讀的中專,留城當了工人階級的接班人,只有三哥去了內蒙古陝西交界的豐鎮,一年下來滿工分的他拿到了三百一十斤的口糧——三百斤土豆、十斤帶皮的蕎麥。

這就是絕大部分知青的命運。好歹家裡只走了他一個,勉強有半飽,家裡不能不考慮我小哥和我未來的命運。

雖然家裡和音樂圈子沒關係,但瞧我好歹學了學二胡、小提琴,也琢磨著看能不能找個出路。

現在想想,我極為業餘的演奏水平還想找出路似乎太不靠譜。但那是一個宣傳隊,包括準專業文藝團體瘋狂發展的年代。一個好點的中學就敢整場地跳芭蕾舞《紅色娘子軍》《白毛女》。全國各地紛紛成立樣板團,很需人才。所以家裡也不免動了心。記得這一年多少也跟著大哥二哥去了四五家招人的團體,好像多是外地的,但有的明說水平不夠,有的則委婉地表示政治條件不夠。有了幾次,家人也就放棄了努力。

在學校裡,這一年宣傳隊的大事是終於有了一架鋼琴。

“文革”的一大後果是多少財寶進了官廳,多少財寶付之一炬,多少財寶流落民間,多少財寶落入賊手。而鋼琴這種資本主義的樂器更是除了根紅苗壯的人家大多賣掉了事。這倒造成了一件好事,買不起鋼琴的中小學終於可以以一百、二百元左右的價錢購置鋼琴了。

學校也沒有幾個專業彈鋼琴的,鋼琴也不可能像風琴搬進教室,所以倒成了我的常用。當然,我也想不到找專業的老師,依然無師自通地瞎彈。

1971年,這一年一件大事是我上了講臺。

嶽老師找到我,說是要我上一臺唱歌課,但不是選一個班去上,而是在大禮堂上,而且全地區的音樂教師要來觀摩。

我常常上講臺,不會憷場了。但嶽老師顯然比我還緊張,反覆帶著我備課,差不多掐著分鐘算,要教的還是“獄警傳,似狼嚎”這段《紅燈記》裡的著名唱段——《雄心壯志衝雲天》。我那時嗓子差不多開始變聲,到了上講臺的頭天下午,我失聲了,嗓子啞得不行。

嶽老師急壞了——定好的觀摩課牽扯到全地區的音樂教師,不是本校的事可以調整啊!

有人教了她一招,她立刻跑到藥店去買了胖大海和麥冬,囑咐我泡水狂喝。

那時的胖大海想必是貨真價實。第二天早上起來試試,居然聲音發亮了。一節課上下來,居然越唱越明亮,圓滿完成任務。

其實說起來,這節課還是個“擺拍”。《雄心壯志衝雲天》那年月哪個孩子不會唱呢?

1971年的秋天到了,9月,我們照例要下鄉勞動。這一年我們的目的地是現在石佛營路附近的豆各莊。

勞動結束,我們早半夜出發,返回北京。

走在路上,同學們犯困,這時候就得拉歌,當然都是革命歌曲。我的一個同學黃偉卻自己和另外一個同學哼起了一首我沒聽過的歌:“火車火車你慢些走,再讓我看一看我的戰友。流下多少熱淚,說不盡的知心話。火車一聲吼,我們就分了手,淚花兒往下流。”倆人唱得痞裡痞氣,弄得幾個同學都有些唏噓。

我大為震驚,從沒聽過這樣一種歌,但也有一種莫名的傷感縈繞在心。於是沒有打官腔,而是悄悄地問黃偉:“這歌哪兒來的?”

黃偉也悄悄地告訴我:“這是我哥哥姐姐他們的歌,不都去插隊了嗎?他們老唱,你哥不也走了嗎?他沒唱?”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了非主流的知青歌曲,此前最有名的當然是《兵團戰士胸有朝陽》《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等主流作品。

回想起來,這個經歷是我開始對當時“地下歌曲”感興趣的緣起。

臨近畢業了,有一天,她把我叫到了大禮堂,見了兩個文質彬彬的男士。嶽老師介紹說他們是來自內蒙古京劇團的,一位叫龔建鴻,一位叫楊鳴慶。他們此次來北京是為團裡招收小藝員的——因為樣板戲的普及,京劇團也要招收部分西洋樂器演奏員。嶽老師打算讓我考鋼琴。

老師們溫文爾雅的,先是讓我彈點什麼,我記得瞎彈了一個《我家的表叔數不清》,自然是“金氏彈法”。老師們笑了笑,就開始在琴上讓我聽音辨音,從一個到兩個,兩個到三個最後好像有四五個。這對於我並不難,很利落地唱出了標準音高——不是固定音高。

兩個老師互相看看,捏捏我的手感嘆:“好大的手。”一位說:“我看鋼琴也行,大提琴也行。”

之後就問我:“我們團在呼和浩特,你知道嗎?”我說我知道,我哥哥就在內蒙古豐鎮插隊。他們又問:“這麼小家裡人放心讓你去那麼遠嗎?我們那裡比北京冷好多你怕嗎?”我想了想頭一年家裡帶我考文藝團體的事,回答說:“家裡放心,我也不怕。”他們最後說:“我們那兒學員期間每個月是26塊錢,如果畢業了就是36塊錢。”我聽了如同今天的年薪百萬似的。回了家告訴母親和家人,他們覺得能第一次見面就和你說到這些包括工資待遇,應該是靠譜了,很是興奮。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我們宣傳隊招去了兩個男孩,都是因為嗓子不錯學京劇。我意識到又沒戲了。但是母親和嶽老師都不再說什麼,我也朦朧意識到可能是跟我的家庭出身有關係,知趣而不再提起。

我說不清心裡什麼滋味,但卻隱約感覺到了人生真的會有幾分兇險。

緊跟著,我小學畢業了。

就這樣,Ade(德語“再見”),我的培紅母校!Ade,我的老師和同學們!

二零二二年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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