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我們談及中國書畫的傳承,有一個問題怎麼也繞不開:為什麼國畫在八大山人的頂峰之後便止步不前?
▲1954年江西奉新縣奉先寺發現的《個山小像》是現存唯一的八大生前的畫像
八大山人對於後世畫家諸如揚州八怪、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等畫壇巨匠都是不可逾越的高峰,齊白石曾說:“恨不前生三百年,願為八大山人鋪紙磨墨”。
而在海外的書畫界,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不說八大山人不雅!”在西方思維下,八大也常被與貝多芬畢加索類比,被稱作東方的藝術魔鬼;在美國,1960年代美國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們看了大量八大的畫後,驚異於300多年前中國畫家的筆墨表現力,進而開始探索自己繪畫的變化。
▲八大山人《鱖魚》
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八大山人永遠都是說不完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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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這個物慾橫流橫流的時代,八大山人的意義愈加凸顯。人們物質的極大豐富之時,八大山人口中的“廉”,也正與時下流行的極簡美學暗合,為世人津津樂道。
▲八大山人《玉蘭》
▲八大山人《瓶花》
我們今天說的八大山人,是明人朱耷58歲時取的別號,其寫就後效果猶如“哭之”、“笑之”,足見其心中悲苦。辨識度如此之高的別號,反倒讓人忽略了:他其實和崇禎皇帝,同為“由”字輩。誰曾想到兒時的八大便善於畫龍,在丈幅之間蜿蜒起伏,欲飛欲動,有如真龍天降。
▲八大山人手札
繼承了“明宗室”血統的八大山人,是朱元璋的第十七子寧獻王朱權(幾乎得到永樂皇帝半壁江山)的九世孫。所以八大山人的這一脈,都把自己視作離權力巔峰最近的宗親。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秉持這樣的理想,本已打破宗族舊例,考取秀才進而步入仕途的八大山人,卻遭遇了滅國之災。
▲八大山人《竹石》
在這極其危難之際,在清室鐵血的宗族滅絕政策之下,歷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後,他奇蹟般的活了下來。八大山人如同恓惶的喪家之犬,僥倖苟活。
在南昌為父親守孝的漫長歲月裡,八大山人心裡是無邊的落寞。或以死殉國,像大多數明宗室和明遺民一樣;或逃避追殺遁於禪門,苟全性命於亂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八大山人《芭蕉竹石圖》
悲憤中的八大山人,刻了一方印“龜形畫押”,形狀特別像一隻烏龜,是由“三月十九日”幾個字變形組成。這恰好是崇禎皇帝自殺的日子。
他更在題畫詩中寫到:“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在無邊的驚懼和落寞中,他鬱結卻不能自解,就像一塊巨石堵住了泉水。正如吳昌碩為八大山人所做詩中說的:
繁華夢破入空門,畫不知題但印存。
遙想石頭城上草,青青猶自憶王孫。
最終,八大山人痛定思痛,選擇通過出家去終結這無邊的苦痛。抱著“欲覓一個自在場頭,全身放下”,去過一種“門外不必來車馬”的出世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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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的“口疾”本來也只是說話不暢,遁入空門之後便時常全啞。朋友胡亦堂不無調侃地說他:“浮沉世事滄桑裡,盡在枯僧不語禪。”
▲八大山人《荷花圖》(冊頁 共八頁)
至於八大山人的“癲疾”,一生中曾多次發作。作為明王后裔,八大山人有遺民心結及故國情懷不假,但他也有困擾其一生的疾患。八大山人的癲和啞屬於家族的遺傳病。他的祖父就有著狂狷的性格,雖然才華超群,卻每有所感,便立即當中歌唱、哭泣。
▲八大山人《雙雁圖》
驚悉崇禎自縊之時起,八大山人便不再開口說話。唯有靠書畫為自己舔舐痛徹心扉的傷痛。而其難以掩蓋的才華,招致清廷千方百計地籠絡。不願屈服於清室的八大,“遂發狂疾”。為了保全自己的“自在場頭”,以求繼續“全身放下”,所以八大也就把自己的啞和癲,作為自己與俗世的屏障,時常選擇性地犯病。
孤傲的八大受到盛名所累,常常有慕名而來的權貴。一個並非全啞之人,偶遇知己也能說幾句,只是這世界,值得開口說話的人事又有多少?
▲八大山人《涉事冊頁》
曾經,他也在臨川度過一年的愜意時光,八大山人應邀陪同友人作畫、下棋,還賞月、看花、賞雨、飲酒等,也外出遊覽。
但不知為何,他總會在某一天忽發狂大笑,忽而又終日痛哭。
▲ 八大山人·草書題畫詩軸
一天晚上,他還扯破僧服,將其燒為灰燼。1680年初春的一天,默不作聲的八大山人獨自上路,徒步120公里,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南昌。
數百年後的我們很難想象,一個又癲又啞的狂人,是什麼力量指引著他的一步步跌跌絆絆回到。
▲中國美術館藏八大山人《鶴鹿鳧雁圖》
總之,他回來了,在顛沛流離了三十多年後,在燃盡了自己過去的一切之後,他回來了。他東奔西跑,狂亂的穿行在大街小巷,一個人,哭著,笑著,舞著,唱著。彷彿在黑暗中被拘禁了很久的囚徒,一下子看到了陽光,自由了!放下了!他用這極端的方式慶賀著心靈的解放。
一如他的書畫,有悖於世俗所好,常常是殘山剩水、枝枯乾禿而魚鳥都翻著白眼,一副“冷眼觀世”的神情。一個瘋瘋癲癲、不合時宜的舊人突兀地橫亙在故土之上。
▲八大山人手札
在故鄉南昌的鬧市中,八大山人常常是頭戴布帽,身穿長袍,腳穿露出腳後跟的破鞋,來往於鬧市中。一群梳著滿清辮子的孩童追著他拍手歡笑,沒卻有人再能夠認出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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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過後的近一年裡,神智逐漸恢復清醒的八大山人蓄髮還俗。數十年間,歷經百死千難,繞了一圈,在自己的家鄉,人生的軌跡又回到了原點上。
而此時統治漸趨穩固的清室內,取消了對明宗室斬盡殺絕的政策,規定改名異姓隱伏著返歸不究。回到人生的原點後,生存的價值又一次擺在八大的面前。
▲八大山人《荷花圖》
自後八大山人不斷變換的號,彷彿成為他不斷重生的象徵。
他開始自號“個山驢”——“吾為僧矣,何不以驢名?”,並刻一“技止此耳”印,明明白白告訴世人,此驢者,笨驢也,黔驢技窮也。這自輕自賤的題款是他對於昨天的徹底否定和對於明天的朦朧憧憬。
夢醒時,他非僧非道非儒,就是一個以“驢”名的賣畫為生的畫師。
▲八大山人手札
從此他作畫,只寫天干不計地支,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不名不姓,無掛無礙。只是那“圜中一點”,在宇宙大化中自在的漂流。他的畫中,也多了一份對自己痛苦的淡漠,常常是寥寥幾筆就沒了,甚至即使一筆不畫,只蓋一方印章,都可以構成一幅完整的畫面,“以少少許勝多多許”。古往今來,只有八大才真正做到了這點。
回到原點, 八大的畫異常簡單,卻精於構圖,往往是一張白紙,兩三筆,甚至兩三個墨點就完成了。很多畫中魚鳥眼睛都用擬人的手法,表達出似睡非睡、漠然、冷眼看人間的眼神,而這種令人難忘的孤傲和淡漠,正是八大最顯著的標誌。
▲八大山人小楷《臨蔡邕書卷》
返回塵世後,他還蓄髮娶妻,只是婚姻很不理想,堪稱短命。他可以是偉大的藝術家,卻做不到稱職的丈夫和父親;一位畫聖,卻終究做不了情聖。
在古稀之年,他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偏安一隅,給自己的房子命名為“寤歌草堂”。“寤歌”二字,來自《詩經·衛風·考槃》篇。而它正是一首讚美賢者隱居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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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者,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四方四隅,皆我為大,而無大於我也。”
▲八大山人手札
由“圜中一點”到“皆我為大”,由最小而為最大,透露著他一生中思想的巨大變化。這是放下一切之後頂天立地的感覺。從被迫溺於佛門改入道家,再回到俗世,他終於找到了心靈的最終歸宿,那就是在一筆一墨之間追求最為蓬勃的生機。
放下了“遺民情結”的八大山人,終於遇見自己的本心。一己之身何足惜,一家之事何足憶。故國畢竟不可追尋,而藝術天地,卻是自己的道場,可以修養於斯、安度於斯。歷經劫波不一定鍛造出真金,而放下和歸於至簡,卻使得八大山人成為一位彪炳千古的藝術大師。
▲八大山人· 行書尺牘
人生有太多的苦難壓得他喘不過氣,而當縱情執筆之時,放下一切的大境界讓,他不去想怎樣畫才美。忘卻苦難,回到原點。所有多餘的表達都異常蒼白,了悟後的極盡簡單,終於成就了震撼後世的極簡之美。
面對這種震撼人心的大美。誰又敢說,我們已能讀懂他的偉大呢?八大山人,他留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一個極模糊又極清晰、極卑微又極偉岸的身影。過多的解讀,或許也是一種褻瀆。
▲《個山小像》中的八大山人肖像
莊子說:“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了悟後八大山人此時就是在一片平淡中,在至簡至美中雕刻自己的藝術生命。而當我們面對生命的種困境之時,可曾想過,曾有貴族如八大者,他的困苦比我們難了千倍百倍,卻值得我們反覆思量,從而回到原點,回覆最簡單樸素的心態,直面困苦繼續前行。
關於八大山人的人生,你怎麼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