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小鴨中學校長詹大年。受訪者供圖
30多年來,他先後做了四所學校的校長,但“校長越做越小”——從管上千學生到管幾十個孩子,從公辦到民辦,從“擇優”到“擇差”……
他自稱“問題孩子他爹”,還把自己的微訊號、手機號、QQ號印在學生的作業本上,旁邊附著一句“任何時候校長都會幫助你”。
他是詹大年,雲南昆明醜小鴨中學校長。新教育研究院院長、成都市武侯實驗中學原校長李鎮西對他的評價是,“他把自己‘赤身裸體’地都交給了孩子”。
2011年,詹大年創辦昆明醜小鴨中學,這是雲南省一所面向初中階段“不適應傳統教育的學生”的民辦初中。“當時看到很多孩子被說成差生沒人要,一開學這裡不要、那裡不要啊,太可憐了,當時我想了想,我要把這些孩子收回來,優(等)生我就不要了,只要人家不要的。”
逃學、喝酒、夜不歸宿的女孩,打群架、偷母親手機、多次被其他學校開除的男生……醜小鴨中學的招收物件,就是這樣一群被貼上“問題孩子”標籤的學生。
詹大年在自己的個人公眾號裡講述過很多醜小鴨中學孩子的故事。有些學生畢業後還會跟他保持聯絡,“9年前,一個女孩因為棄學,被我‘綁架’到醜小鴨中學,後來這個孩子上了大學,在北京工作、成家。結婚時請我喝喜酒,我還欠她一個紅包呢……”
十年來,醜小鴨中學先後幫助過上千名“問題”學生。目前,學校在校生有70多個。“他們不適應傳統教育,也不接受傳統評價。其實他們很正常。”
“問題”孩子都有哪些問題?該怎麼管?如何讓所謂的“問題”孩子重建自我價值、迴歸社會?近日,新京報記者對話詹大年,聽他講述“問題孩子”的故事。
詹大年和醜小鴨中學的孩子們。受訪者供圖
【對話】
“不要因為一門課學不好就把孩子定義為差生”
新京報:你覺得所謂“問題孩子”的問題是什麼?
詹大年:“問題孩子”很少很少是真的有問題,大部分是他們遇到了問題卻不能解決。
新京報:差生和問題學生的區別是什麼?很多人認為差生幾乎等同於問題學生。
詹大年:怎麼定義差生?是成績差的學生?還是行為習慣差的學生?成績差很正常,成績和興趣、能力等有關係。不是說某一門課學不好,就把這個孩子定義為差生。學科和學習是兩碼事,學科不好和學習不好是兩碼事。我們可以承認人之間的差異,學不好可以放棄嘛。
但是,現在很多人用學科定義了學習,用學習定義了智力,用智力定義了未來,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這其中,還有一個利益問題。有的老師“不把你定義為差生,就說明我不會教書”,這是推卸了自己的責任。我認為,現在有些教師最缺的是人性。
學習還要看孩子的興趣,他喜不喜歡這個老師?他當然可以選擇啊。如果這個老師本來就不好,他為什麼不可以討厭?討厭老師他就不愛學這門學科。
新京報:原生家庭對孩子的影響很大,這些學生普遍有原生家庭的問題嗎?
詹大年:你說的影響其實有兩種,一種是正面,一種是負面。我們學校很多孩子的原生家庭喪失了應有功能。只有物質上的家庭,沒有情感上的家庭,家庭的保護功能、陪護功能、撫養功能等都不存在,孩子就沒辦法體驗家庭的概念,這樣的孩子很多。
新京報:學生主要來自於城市還是鄉村?
詹大年:來自城市的多。事實上,現在城市家庭的功能比農村家庭還要差一些。從我們學校學生的家庭教育背景看來,有三種情況比較多:一是知識分子家庭孩子,第二種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第三種是幹部家庭的孩子,很多這樣的家庭功能反而是缺失的。
新京報:學校男女生比例是多少?
詹大年:女生少一些,男女比例大概3:1。
新京報:如何處理孩子早戀的問題?
詹大年:早戀是正常的,但現在一般學校都不允許。很多成年人把早戀定位為一種品德問題,甚至會把早戀和成年人的“偷情”放在一起評價,認為是很骯髒的事情,其實這完全是兩碼事,愛情是美好的事情。
我們會疏導學生,教他們如何正確對待愛情和性。我們學校是不允許老師把愛情“品德”化、汙名化,把初戀可恥化、處理公開化的。
新京報:學校會有性教育嗎?
詹大年:有,必須的。我們有專業的老師給學生講心理上的性、人格上的性、品格上的性,如果只把性教育看作是生理上的性,就太窄了。現在很多孩子得到的第一手性資料,是不完整、不正常的。
管理是激發人性的善良
新京報:這些孩子有個性有想法,難管嗎?
詹大年:不難管啊。因為他們有想法,渴望自主、渴望自由、渴望被信任、渴望被關愛,你給他這些不就行了嗎?好像我沒有管過他們,我覺得不要管,學生不是管出來的。
新京報:對你來說,管理學校最難的問題是什麼?
詹大年:沒什麼難的啊。
新京報:這些孩子不闖禍、不打架嗎?
詹大年:打架不是難事。為什麼不可以打架?對孩子來說,不會打架是不行的。我告訴他們,架可以打的,但是有3個原則,一是男生不可以打女生,二是大的不可以打小的,三是人多的不能打人少的。
新京報:學生如果打架有處罰嗎?
詹大年:不一定會處分,重要的是你要幫他處理問題。要弄清楚學生為什麼要打架。
新京報:小孩在學校被同學打了,要不要打回去?這個問題你怎麼看?
詹大年:一定要幫他分析,如果說對方欺負了你,那麼你有三種方式可以選擇,一、你原諒他;二、讓他跟你道歉;三、打回去。如果前兩種方式他都不接受,打回去也是一種解決方式。但老師也要及時介入。
新京報:這樣的方式會不會遭到家長反對?家長可能會認為老師沒有及時勸阻。
詹大年:這要看你處理什麼問題。要把握一個原則,就是一定要在雙方情緒很平和的情況下,坐下來“談判”,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
新京報:學校有沒有遇到過和家長觀點不一致的情況?
詹大年:現在很多老師就怕家長找事。這時候,校長、老師很關鍵,如果老師講的道理是正義的,那麼遇到天大的事也不怕。
新京報:當這些孩子比較自由、不受約束的時候,是不是心理問題就變少了?
詹大年:不會。孩子不是不受約束,而是一定要受約束的。用規則約束他,一定要幫他慢慢形成規則,被子疊成什麼樣,牙刷怎麼擺,衛生怎麼打掃,飲水機誰來管理等。
德魯克說過一句話,管理是激發人性的善良。95%的人性都是善良的,邪惡的時候很少。即便邪惡,也因為善良的部分得不到認可,可能會激發出他的惡。
新京報:怎樣讓那些所謂的“問題孩子”遵守學校的規則、建立規則意識?
詹大年:其實很多規則也是可以破壞的,要讓孩子搞清楚遵守規則的價值,以及破壞規則帶來的後果、遭遇的懲罰。我們每個寢室、每個班級的規則不一樣,他們可以自己制定規則,也可以修改規則,自我管理、自我遵守、自我評價。
教育的最終目的是幫孩子構建自我價值
新京報:學校課程怎麼安排?
詹大年:有國家規定的文化課程和學校的校本課程,包括心理課、興趣課、社團課等。不管是什麼課,目的都不是為了考試,而是幫助學生找到自我,幫助學生建構關係。
新京報:你的教育理念可以和當前的評價體系相恰嗎?
詹大年:其實沒有什麼不適應的。學生今天背了明天忘,心裡就焦慮。其實,忘了就忘了,學新的就行。放棄也是一種選擇,一個人如果沒有放棄的能力,沒有放棄的智慧,不可能有創新能力。教育的本質、生命的需求、孩子的個體價值,這個才是教育的根本。否則不是教育。
新京報:孩子在醜小鴨上完初中後,還是要升入高中,參加高考,要接受現有社會價值體系的評判,會有問題嗎?
詹大年:他們沒有問題。當孩子的自尊心得到保護、價值得到認同、生命力得到激發的時候,知識學習就會很快。事實上,學科學習很簡單。
其實,學習跟學科不是一碼事。學科就是學習、學習就是智商、智商就是成功、成功就是未來,這個邏輯是錯的。
目前主要是評價機制的問題。現在很多孩子一天花十五六個小時學習,實際上這並不是孩子需要的,反而對孩子是一種殘害。
很多專家都說,教育的目的不是面向考試,也不是面向工作,而是要會生活。在我這裡,孩子已經學會生活了。會生活,孩子就會認知、會評價,可以認識自己的價值。他才知道生活的方向、意義、目標,知道幸福的體驗。如果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孩子今天考第一名,明天考第二名,還是會痛苦,因為這些東西跟他的生命價值沒有關係,他被控制了,這不是他想要的東西。
新京報:你們學校的孩子是否存在抗挫能力差的問題?
詹大年:我們學校60%的孩子存在抗挫能力差的問題。也有非常差的,有抑鬱需要服藥的。例如有孩子經常被打擊,作業做不完,家長說他不行,老師也說他不行,都看不起他,因為這些原因導致抑鬱的。
新京報:有什麼辦法幫助他們呢?
詹大年:有。做力所能及的事讓他輕鬆,讓他成功就行了。其實,很簡單,搞點遊戲他就可以成功。學校會設計一些活動,比如策劃一場晚會,語言比較好的孩子,就讓他主持;文筆比較好的,讓他寫臺詞;根據孩子的特點和興趣,請他們來控制音響、控制燈光,實在不能勝任的還可以佈置場地、負責衛生,每個孩子都參與進來,這些事情是可以做得到的。
以前他被打壓,現在他重新認識了自己生命個體價值,重新建構了自己的價值。真正的教育是自我教育,核心是認識自己的價值,這才是教育最終目的。
採寫 新京報記者 馮琪
編輯 巫慧 繆晨霞 校對 李世輝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