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迴流”成為新型城鎮化背景下流動人口家庭的新抉擇,人際交往、學業融入等困境接踵而至——
迴流兒童,漂泊的童年如何更好安放
光明日報記者 鄧暉
寒假結束後,小學四年級女生糖糖的生活即將面臨一次重大調整——返鄉讀書。
生於上海,老家山西。“漫長”的十幾年“滬漂”,糖糖的父母沒能獲得一紙戶口。為了早些適應老家的教學環境,父母只好忍痛將她送到姥姥姥爺身邊。這個決定,也讓她成為近來備受關注的群體——“迴流兒童”的一員。
迴流兒童,是指有城市流動經歷的兒童,他們至少有過一次跟隨父母雙方或一方在城市生活或求學,但由於某種或多種原因又返回家鄉的經歷。我國是流動人口大國,根據2015年全國1%人口抽樣調查資料,高中階段留守兒童有過流動經歷的比例大約為15%。
“流動”與“留守”之間,他們不斷艱難地轉換身份。而當“迴流”成為新型城鎮化背景下流動人口家庭的新抉擇,在這群孩子身上,人際交往、學業融入等困境接踵而至。有學者提出:如果不正視、解決上述問題,將直接影響這些孩子怎麼看待自己、家庭和社會,甚至產生中長期的負面影響。
“水土不服”,迴流兒童面對多重適應困境
回老家的第一年,千千承受著雙倍的學習壓力:課上跟同學上七年級英語課,課下則“一路狂奔”惡補六年級的內容。
為什麼迴流?
“近年來,由於特大城市人口疏解的政策、農民工返鄉潮的出現以及異地中高考政策的限制等影響,迴流兒童的問題愈發突出。”北京大學中國教育財政科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宋映泉說,從隨遷到迴流,看似農民工家庭自主決策的產物,受到個體特徵、家庭條件的影響,但多種社會宏觀政策是造成迴流兒童的制度根源。
在記者訪問的十幾個迴流家庭中,“無法上公辦學校”和“父母不打工了一起回老家”是兩個最主要的迴流原因。
在公眾的認知中,“見識高於知識”。但在現實裡,曾經有過的城市生活經歷和文化資本,在回到老家後不僅變得沒有作用,甚至還有負面影響。
宋映泉主持的一項針對17000多名農村寄宿制學校學生的大型研究顯示,與非迴流兒童相比,迴流兒童的學業成績更差,留級比例也更高,達到了22%;在心理發展方面,迴流兒童的低自尊、抑鬱風險更高,有抑鬱風險者高達64.26%。
“老師上課時口音很重,下課後同學們都習慣講方言,我聽不懂,他們就嘲笑我。”11歲女生晴晴一年前從上海返回安徽老家讀書,除了生活環境的不適應外,語言壁壘也給她帶來了人際交往的困擾。
更多的時候,教育方式的巨大變化尖銳地刺痛著這些孩子們。
樂高班、美術班、武術班,沒回老家之前,千千的生活豐富多彩,每週還跟爸爸媽媽有周末家庭活動。但轉回老家讀六年級之後,因為教材版本和進度的不同,他整整一年都在補課:課上跟同學上七年級英語課,課下則“一路狂奔”惡補六年級的內容。
“教材一個是人教版、一個是蘇教版,差別還是挺大的。”千千媽媽告訴記者,為了彌合教育的不同步,“還有的家長選擇讓孩子留級一年”。
迴流即留守佔比80%,缺乏情感支撐的童年怎能撐起穩固人生
學校教育和家庭關懷的缺失,是導致迴流兒童困境出現的重要原因。
五年級男孩君君的家庭正面臨著新的煩惱:半年前,在上海打工的君君父母將孩子送回安徽老家,由爺爺奶奶照管。可僅僅一個學期,孩子就不愛上學了,“天天跑出去打架,爺爺奶奶也管不了”。
迴流後即留守,這是不少迴流兒童的常態。其中,“週末父母”甚至“春節父母”的情況並不鮮見,缺乏情感支撐的童年難以撐起孩子們的穩固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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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映泉在調研中發現,迴流之後,約80%的迴流兒童變成留守兒童,與父母見面的頻次較低;而在對“老師關心程度”的評價方面,迴流兒童也比非迴流兒童低了5個百分點。多項研究同時顯示,學校教育和家庭關懷的缺失,正是導致迴流兒童各方面困境出現,乃至認知能力下降的重要原因。
“對於迴流兒童來說,迴流給他們帶來最大的挑戰就是家庭結構的轉換。”宋映泉說,“城市生活中有父母的陪伴,學習和生活中的問題可以及時與父母溝通並獲得相應指導。但迴流之後家庭結構的重大轉變給迴流兒童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對他們的發展造成不利影響。”
對於影響學生成長最重要外部變數的教師,也並沒有給予這一特殊群體過多的關注與導引。“現在的老師沒有之前老師教得有趣,上課只是在不停地講題做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樣去交朋友。”晴晴告訴記者,她曾經試著向老師求助,可得來的只有四個字“安心學習”,此後再有委屈她也只能“憋在心裡”。
記者也瞭解到,針對上海迴流的孩子,一些安徽的民辦學校採用了聘請上海教師、編寫針對性教材等方式解決其學業銜接問題。但並非每所學校的校長和老師都能夠採取這一辦法,在心理關懷上也並沒有給予過多支撐。
防止在漂泊中走向極端,根本之策在於打破政策障礙
雙向的流動過程暗含著城市和農村兩個環境的“雙重排斥”,要防止這種社會化過程對迴流兒童的影響。
採訪中,多位學者表示,一旦流動兒童回到老家,所造成的負面效應並不會自然緩解,必須進行適當干預。
宋映泉和他的研究團隊總結了當前迴流兒童群體的三個特徵:規模越來越大、年紀越來越小、看待社會的視角也越來越帶有成人式的“早熟”;“在我們的訪談裡,有孩子將能不能留在大城市讀書歸咎於有沒有錢,有錢就能買房或者長期租房,就能留下;沒錢就只能回老家。”
而在他以往對流動兒童的研究中,一些孩子還會在流動的狀態中走向極端。他強調,“雙向的流動過程暗含著城市和農村兩個環境的‘雙重排斥’,這會影響迴流兒童自身人力資本的積累,也必須警醒這種社會化過程對他們的長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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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複雜的社會問題,還涉及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生活環境等諸多因素。”在我們發起的網路調查中,有網友如此留言。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學者黎煦則與合作者在一篇題為《迴流對貧困地區農村兒童認知能力的影響》的論文中指出,兒童在無法獲得情感支援與慰藉的情況下,更可能把自己的情緒與感受隱藏起來;有些學生甚至會把遭受欺凌歸因為自我問題,有的則會把它看作同伴如何看待自己的一個負面資訊,並將這一負面資訊整合到自我概念中,從而引發抑鬱、焦慮、社會退縮和低自尊等一系列心理健康問題和社會問題。
“迴流兒童問題的產生有著深刻的制度原因。解決迴流兒童的問題,根本之策在於逐步打破流動兒童在城市就讀和升學的障礙,促使他們在城市就讀和升學,從而避免成為迴流兒童。”宋映泉認為,現有戶籍制度改革和異地中高考制度在特大城市難有根本突破,是導致大量回流兒童的癥結;迴流兒童問題如果被長期忽視,不僅造成這個群體和他們家庭的損失,而且我們整個社會都可能會付出巨大代價。
(部分採訪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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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日報》( 2021年02月09日 13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