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8年8月,戰敗的西班牙“無敵艦隊”隨著洋流和風向,倒黴的漂向蘇格蘭和愛爾蘭的海岸線上。
劇烈的北大西洋風暴、敵軍和英國老百姓一口一口啃食著這支殘存的軍隊,以至於原本擁有150艘以上大戰艦和3萬雄兵的無敵艦隊,回國後僅存43艘和1萬餘殘兵。
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得知結果後無奈的嘆息:“朕遣此無敵艦隊欲滅人,而非上帝的風浪。”
人們總說,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覆滅,象徵著西班牙的沒落。但當西班牙選擇這樣的發展模式之後,他的沒落就是必然的。
15世紀末到16世紀上半葉是屬於西班牙人的黃金時代。當新大陸的金銀源源不斷的湧入伊比利亞半島之時,頓時掀起了一場“美學革命”。
名為庸俗和極端的“美學革命”。
過分的瘦腰、鉛汞化妝品導致的慘白、浮誇的金銀首飾和窮奢極欲的服飾,在西班牙闊太太和公主的肉體上交相呼應,構成一幅幅具有極端的變態美的畫作。
人們狂熱的感謝上帝,又創作了一幅幅具有宗教神秘主義色彩的畫作,教堂內部的祭壇、神龕、柱子和浮雕都閃耀著純金的光芒。
在消費主義的裹挾下,人們的攀比浮誇之風盛行,以至於傳出了一句諺語:“末等貴族的飯桌上,餐巾多,飯菜少。”
明朝的瓷器、印度的寶石、錫蘭的鑽石和巴拿馬的珍珠、威尼斯的玻璃製品、阿拉伯的香水和波斯的地毯……他們在格拉納達的集市上群芳爭豔,給西班牙這個時代添姿增色。
人們瘋狂的開宴會、鬥牛,在紙醉金迷中享樂一生,西班牙人高喊:“與其勞動,莫如忍受飢餓”。
但,這只不過是西班牙上層一小撮人們的盛世浮華。
在光鮮亮麗的藝術、金燦燦的黃金背後,是數千萬黎民百姓奴隸一般的生活。
盛世浮華之下,白人農民、黑奴和印第安人正在遭受同等的奴役。
西班牙農民勞動所得,50%以上要上交。包括封建義務、宗教十一稅、地租和各種苛捐雜稅。除此之外, 整個16世紀中有54年遇到了乾旱和水澇,無力承擔租稅的白人農民只能向商人借貸,而這些貸款利息常常達到50%,如果沒有償還債務的可能,包括房子甚至妻兒在內的“抵押物”就不得不抵押給借貸人。
沉重的債務加上繁多的賦稅,成為了伊比利亞半島白人農民的重荷。1545年,有人說:“普通老百姓不得不繳納賦稅,他們被逼迫到如此貧困悲慘的境地以至於許多人赤身裸體。”1598年,老農悲嘆的說:“我們所有的血汗都被有權有勢的富人榨乾了。”
所以,大老爺們喜歡的騎士文學沒落了,關於英雄美人的奶頭樂故事只能取悅為數稀少的老爺們,而社會絕大多數人則對此難生共鳴。
民間掀起了一種新的文學:流浪漢小說。這些充滿現實主義和人文主義色彩的小說以中底層人物的遭遇為寫作物件,批判種種不合理的社會現狀,包括貪腐的教會官僚、庸俗的貴族,而那些樸實的小人物,反倒擁有最原始的善意和溫度。
它們一度被西班牙官方封殺,卻燃燒著無窮的活力,包括《小癩子》在內的小說在民間瘋傳。
人們知道,故事中那個瞎了眼受盡欺凌卻仍然保持善良、最終憑藉自己的努力贏得財富和社會尊重的主人公拉薩羅,才可能是自己人生真實的寫照。
視角轉到新大陸,更殘酷的剝削正在發生。
自西班牙“探險者”用數百人的軍隊毀滅印加帝國後, 美洲原住民的境遇每況愈下。西班牙人規訓自己:這些看似人的生物實際上沒有靈魂,因而將其視為牲畜也未嘗不可。槍炮、細菌和奴役摧枯拉朽收割著這個古老的民族。
即便是原住民中最有聲望的祭司、天文學家、數學家仍然被栓上了鎖鏈,在墨西哥和秘魯的礦山和加勒比群島的大莊園中,燃燒自己的生命,亦或是有尊嚴的殺死妻兒後自殺。
邪惡的三角貿易,將黑奴趕到美洲的種植園,有的人鼓起勇氣在旅途中躍入大海迴歸自然,或者在海上結束自己的短暫的一生。更多的人像羊兒一樣被買賣、被驅趕、被奴役。
六百萬西班牙老百姓和上千萬奴隸在供養一個龐大的食利階層,他們坐吃山空、鄙視勞動、揮霍無度,在黃金和騎士文學的奶頭樂中虛度自己的一生,社會階層分佈形成一個尖銳的金字塔形狀。
在西班牙的黃金時代,來自墨西哥和秘魯的一筐筐金銀被裝上貨船,瘋了一樣的湧進西班牙的海港。1503年到1660年,18.5萬公斤和1600萬公斤的白銀運抵塞維利亞港,這其中不包括可能數額更為巨大的走私貿易。
這些數量龐大的貴金屬比歐洲的原有儲備大的多得多,它們一頭扎進國際交換市場,改變了全世界的經濟秩序。
大量的金銀財寶讓西班牙在表面上一夜暴富,讓貴族過上了醉生夢死的生活。但財富卻沒有進入資本的原始積累領域去擴大再生產,反而是被不斷的揮霍。
當時的人們有一句很好的比喻:“西班牙像一張嘴,它進食、咬碎、嚼爛,立刻送到其他的器官,除了一瞬即逝的味覺或者偶然掛在牙齒上的碎屑之外,自己什麼也沒有留下。”
我們不妨看一下學者整理的資料,看看西班牙的錢到底花在哪兒了?
我們可以看到,在16世紀60~70年代西班牙國家財政開支的主要部分是用來償還債務和軍費,這些利息高達14%的國家債務,大抵也是因為西班牙為了開戰所籌措。在西班牙這段“黃金時代”中,16世紀僅有25年是和平時期,窮兵黷武的發動宗教戰爭,除了證明王室和貴族的虔誠之外,對國家的發展幾乎毫無作用,反而產生了一系列惡劣的結果。
債臺高築的西班牙財政被歐洲的銀行家綁架,國家財政被富格爾家族、維爾澤、謝茲和格里馬爾迪家族全面攻克,成為歐洲銀行家的“殖民地”、“工具人”,他們不得不增加苛捐雜稅和加大對美洲的剝削。
可是,他們對美洲的指揮仍然是不到位的。西班牙在新大陸奉行粗暴的委託監護制,舊大陸送到新大陸的書信往來一回就需要一年的時間。《劍橋拉丁美洲史》直言:“馬德里的堅定不移消失在難以預料的美洲,在美洲遵守但不服從是一種被普遍接受且合法的策略,用以無視想象中訊息不靈通的王室。”因此大量的財富被“再地化”的殖民地上層壟斷。
除此之外,國內的利益團體也參與了對財富的瓜分。西班牙國王瘋狂的加大對教會的投入以增強中央王權,但尾大不掉的教會勢力如跗骨之蛆,本國不過800萬的人口中教會擁有20萬人,比流浪漢還多了5萬人。在宗教的驅使下,在腓力二世統治時期超過550萬人遭受宗教裁判所的審判,被流放的總人數高達500萬。(資料來源於《西班牙史》讓·德科拉著)
本國的封建貴族則擁有誇張的特權,他們不斷的逃避賦稅並將賦稅轉移到下層老百姓的頭上(和中國封建時期的地主相差無二),而後又將大量財富投入攀比、購買貴族頭銜等。他們在地方組建利益集團,截留賦稅後又對中央號令陰奉陽違。
利潤四頭咬,一頭是分散的殖民地上層、一頭是歐洲的銀行家,另外一頭是不聽號令的地方政府和教會勢力,最後才是中央財政。由此,真正流入西班牙中央財政的收入佔比較少,而又因為宮廷的大量揮霍,用於國內建設的費用僅佔1-2%。
弔詭的“黃金漏斗”現象就此發生了。西班牙成為吞金巨獸的同時,幾乎原模原樣的把它們都拉了出來,幾乎不為本國的工農業留下分毫。
大量的財富經伊比利亞半島湧入歐洲,同時催生了紡織業,羊毛的價格直線飆升,成為緊俏貨。
在英國正掀起一場圈地運動的同時,西班牙也正在進行,不過,只進行到了一半。
貴族和商人組成名為“麥斯塔”的團體,在他們的推動下制定了一系列有利於他們的立法。比如農民不準在耕地周圍設立籬笆,讓羊兒肆意的啃食農民的莊稼。
真實的羊吃人,和英國的一模一樣。
不過英國在重商主義的驅使下,用鞭子強迫失地和失業的農民進入紡織業務工,同時還禁止了羊毛原料的出口、對摧毀機器的勞工進行重罰等。而西班牙的選擇是棄之不管,同時對國內在襁褓中的商業和紡織業課以重稅,從事工業活動的貴族,其證明證書也被認定為失效。這一切都是為了短期內榨取更多的財富。
西班牙的貴族對此洋洋得意,在看到首都市場的各種行業被外國人壟斷,他們驕傲的覺得這是全歐洲人都在服務自己,自己才是真正的貴族。殊不知國家基業正在被外國人一點點的蠶食。
在殘酷的比爛比狠中,西班牙爛錯了方向、狠錯了方向,導致之後他在國際競爭中處於劣勢,最終在1588年“功虧一簣”。
表面上看是一場戰爭終結了西班牙帝國的黃金時代,實際上當西班牙選擇了這條短視的發展道路之後,沒落就成了必然。遠航的那支龐大的無敵艦隊,也只不過是巨人臨死前的最後一擊,看似宏大壯麗,實則腐朽不堪。
1700年,哈布斯堡政權結束了,西班牙宣佈全面破產,再次稱霸,全無可能。加萊亞諾在《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中說:“十七世紀是流氓、飢餓和瘟疫的時代。西班牙究竟有多少乞丐,數也數不清。…… 長期的失業,荒蕪的大莊園,混亂的貨幣,一塌糊塗的工業,失敗的戰爭,空空如也的國庫等等,加上中央政府在各省已無權利,菲利普五世面前的西班牙,比它的已故主人多不了幾口氣。”
西班牙的興衰也不過是百年的歷史,我們自然可以將他們視為一個暴發戶。從政治到經濟,無不體現沒有資產階級化的貴族的短視。也許,是看到西班牙天主教徒如此貪圖享樂,代表資產階級新思想的新教徒才會倡導厲行節約,將財富用於擴大再生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