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拯救的是縣中,還是被迫留在縣中的學生?

該拯救的是縣中,還是被迫留在縣中的學生?

▲ 某縣中的教研活動。 © 四川新聞網

一個村莊、一座小城市,如果它逐漸收縮,人口向更大的城市轉移,這表面上是一個村莊、一個城市的凋零,但實際上,是原本生活在這裡的人,去了他們的夢想之地,擁抱了更多的希望。不應哀傷,而應慶祝。同樣的,好學生離開了本縣,是可以接受更高水平的教育,更接近他們的夢想。

日前筆者寫了一篇《不必拯救縣域中學》,認為最近受到廣泛關注的“縣中的衰落”是城市化聚集效應的必然結果,所謂“好”學生向一些超級中學集中,是市場化的選擇,符合他們自身的利益。文章發表後,總感到意猶未盡,也看到一些不同意見,因此嘗試圍繞這個話題,做一些更深入的探討。

近年來,一些縣裡的縣中,高考成績呈下滑趨勢。與此同時,一些好的中學,跨區吸引優秀學生與優秀老師,成為“超級中學”。這引發了很多爭議,尤其是對教育資源分配不均的憂慮。這也成為很多政策建議的關注點,不少觀點認為,應該禁止優秀的初三學生,跨地區選擇高中。

不過,這一觀點背後,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

教育產品市場:購買者與提供者

首先是“縣中衰落”中的生源流失問題。離開縣中跨區去好學校,是學生與家長的選擇。如前文所說,家長為子女尋求更好的教育,是非常正當的動機。城市裡的家長不惜大價錢送孩子上培訓班、購買學區房,讓孩子能進入好一點的學校;同理,農村的家長在財力精力允許的情況下,為孩子選擇一個更好的學校,也無可厚非。

然而,現在卻出現諸多建議,要求對這些初三學生實行更嚴厲的戶籍管控制度。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剝奪了他們在市場上自我救濟,接受更好教育的權利。

其次是所謂的“師資流失”。離開縣中,這也是很多優秀老師的選擇。大城市中,優秀的老師獲得的回報更大;同時他們也能接觸到更好的學生,老師的教學更容易出成績;教學相長,對老師自身的發展也有幫助。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子女的發展,總體上,不考慮體制束縛的因素,縣中的優秀老師必然會跳槽到“好學校”。

最後,作為教育提供者,縣中與縣中之間,存在著市場競爭。縣中涉及到各種利益。教育是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務,與政績有關。亮眼的高考資料對官員與校長有利。製造出差別後,還會有各種入學、安排人員等尋租空間。此外,有的縣還會拿縣中進行“土地財政”規劃,收一塊農地,規劃為教育功能區,周邊蓋商品房賣給陪讀的家長。

所以,縣中可以視為一個企業,積極參與市場競爭。比如用數以萬計的獎金獎勵上名校的學生;用獎學金吸引初中尖子生與有潛力的復讀生;搶奪好的老師。超級中學,就是這種競爭的成功者。而禁止學生到外地的地區,則是這種競爭的失敗者,動用行政力量干涉市場的自我調節和資源配置。

競爭中的優勢者產生虹吸效應,進一步促使優秀師資和生源越來越向個別最優秀的高中集中。正反饋不斷迴圈,這樣,在一個省或市內,高中佈局就形成了“金字塔”形態。

這三者中,學生、家長與老師,相當於在市場中做選擇,而學校,則像企業一樣參與供應主體間的市場競爭。一個地區好的高中,並不是恆定不變的,而是有起伏的。和所有的市場競爭一樣,這種競爭的背景,就是聚集規模效應,或者直白來說——城市化。

聚集可以產生規模效應,生產出更好、更便宜的產品與服務,這是鐵的經濟規律。和市場中其他產品與服務一樣,教育服務也遵循著聚集效應。好的教育資源向中心點(城市/特定縣城)聚集是一個趨勢。超級中學只不過是城市化的一種表現形式。

超級中學的形成,背後有當地官員、校長、教師、學生、家長等各方主體的合力,而背後深層次的經濟規律則是:聚集規模效應與城市化。

教育公平:關心縣中的前途不如關心學生的前途

的確,超級中學汲取了好的老師與學生後,被汲取的縣裡本科率會下降,因為好學生的升學,被計入了其他地區。看起來,超級中學造成了地區教育資源分佈的不平等。但是,縣中的成就不等於學生的成就。如果不是縣中的管理行政人員,作為一般的學生、家長,乃至本地的居民,為什麼要關心某個縣的縣中有沒有考上知名大學的學生,為什麼要關心縣中的升學率,而不是關心本縣學生、本縣子弟,到底有多少考上名校,關心他們的升學率?難道他們去了其他縣、市上學,就不是本縣的孩子了嗎?

正如縣中的成就不等於學生的成就一樣,縣中的利益也不等於學生的利益。

好學校基於規模的優勢,基於聚集的優勢,始終是存在的,這就像三線城市一般不會有頂級大學。

在不那麼“好”的縣中就讀,由於師資薄弱,同學間的相互促進不夠,學習氛圍不足,很多學生無法取得自己本該達到的成績,在高考競爭中,比不過在超級中學和城市高中上學的人,被行政命令和體制捆綁在資源短缺的地方,這對他們來說並不公平。

依靠行政體制力量,硬留住學生,縣中的升學率也許會有提高,但這種做出來的成績,不是真正的成績,而是犧牲學生做出來的虛假繁榮。那麼,廣大的縣域學生,離公平的應試教育就更遠了。

依然是從學生個人的角度看,一個從縣裡來的學生透過跨區考試,擠掉一個不如他的城市學生,進入這個省最好的高中,或者某個超級中學。從公平性角度,這是基於能力的競爭,以能力論資格,這是非常公平合理的。學生透過自己的努力,從縣中進入超級中學,獲得更接近全省最好水平的教育服務,這在某種意義上也實現了省域的教育公平。這表現在升學率,就是以學生戶籍來計,縣域升學率會上升。

當我們堅持以人為本時,就會發現,所謂拯救縣中,關注的是學校的利益,而非學生的利益;關注的是縣教育局局長的利益,而不是學生的利益。

其實,縣中衰落的背後是縣城凋零

有人說,學校的聚集,使得“一所學校挺出來,就有一批學校倒下去”。其實,何止如此,一個區域中心城市崛起,就有一批縣城凋零。

近日,全國政協委員、陝西省政協副主席李冬玉認為,撤併小縣條件已經成熟,她在兩會上建議最佳化縣級行政區劃,推進小縣合併試點,對人口規模低於10萬人的小縣先行合併試點,減少行政資源浪費,最佳化生產要素配置。

她舉例,西部某省52%的縣人口流失,越是人口規模小、經濟欠發達的縣人口流失越嚴重。某縣2019年常住人口3.02萬,不過,人口雖然減少了,但縣級行政區劃仍設有行政事業和社會組織120餘個,且配套建設辦公場所等基礎設施,由此,財政供養人員仍有6000餘人,財政供養人員比為1:5。從財政收支看,當地財政收入僅3661萬元,而一般公共預算支出高達8.65億元。

國家發改委釋出的《2019年新型城鎮化建設重點任務》提到,收縮型中小城市要“瘦身強體”,轉變慣性的增量規劃思維,嚴控增量、盤活存量,引導人口和公共資源向城區集中。這也是發改委官方檔案中首次提及“收縮型城市”概念。

近年來,學術界開始注意到我國一些中小城市人口“收縮”的現象。根據清華大學建築學院特別研究員龍瀛的研究,在2000-2010年間,中國有180個城市的人口在流失,同期出現人口流失的鄉鎮和街道辦事處則超過一萬個。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吳康副教授也曾釋出研究成果稱,2007-2016年間,中國有84座城市出現了“收縮”,這些城市都經歷了連續3年或者3年以上的常住人口減少。有些城市甚至常住人口少於戶籍人口,這意味著本地人都出去了。

所以,縣都保不住,何況縣中!如果人從縣城到城市是好的,那麼,為什麼高中生到城裡讀書就是壞的?能去市裡讀書的學生,以後還要去北上廣深,去紐約悉尼倫敦。強制他們不準去好的高中,也就只能留住他們三年,為縣中升學率做貢獻,以後還是要走的。

教育投入:如果逼學生上薄弱的學校不公平,那麼是不是可以加大投入把它們變成“好“學校?

前文說到,用行政命令禁止學生流動,把他們捆綁在資源薄弱的縣中,對學生本人是一種很大的不公,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加大投入,最佳化縣中的資源,保證他們在家門口也可以獲得優質的教育服務呢?

撇開需要投入的成本不談,這體現了一種抗拒集聚,抗拒城市化的思維。

某種程度上,一直以來,中國一直在抵抗規模聚集城市化的趨勢,試圖把人限制在小城市、限制在農村。如今提出禁止初三學生跨區讀高中,這就是這種世界觀的最新體現。

大城市的高度集中,是一個人類社會自組織的過程,本質上是各種市場均衡的綜合結果,但它在形式上,卻偏偏是高度偏離均勻的。比如,城市的人口、資金、物質的密度都大得多,這是偏離平均的。這種偏離平均是市場的需要,因為只有依靠規模效應,才能更廉價地供應商品,不管是外賣、自來水、電話基站,都是如此。

但是,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講究的是生產鏈上的均勻分配,必然在邏輯上導致地區經濟的均勻性。換句話說,平均才是意識形態上的“好的”。大城市這種高度的偏離均衡與計劃經濟的平均觀是尖銳矛盾的。這必然使習慣了計劃經濟思維的中國人更容易強調大城市經濟局面的負面因素。

即使在今天,我們也能聽到很多所謂各個地區要均衡發展的論調,實際上這種論調要的不是均衡,而是平均。就像這次,提出禁止初三學生跨區就讀高中,理由也是“均衡發展”。

地區經濟發展差異,也許是不平均的,但這並不意味著經濟發展不均衡。在經濟學中,經濟均衡或市場均衡指的是市場達到以下的條件:一件商品的市場價格達到供給量與需求量相等的那個價格。聚集規模效應帶來的成本降低和資源最佳化配置,正好有利於供給量和需求量平衡,體現真實的價值,達到市場最優。

一個村莊、一座小城市,如果它逐漸收縮,人口向更大的城市轉移,這表面上是一個村莊、一個城市的凋零,但實際上,是原本生活在這裡的人,去了他們的夢想之地,擁抱了更多的希望。不應哀傷,而應慶祝。同樣的,好學生離開了本縣,是可以接受更高水平的教育,更接近他們的夢想。

所以,既要接受收縮型城市的趨勢,也要接受非義務教育階段,好的學生、好的老師聚集的趨勢。而接受這種趨勢,關鍵是要破除“均衡=等同”的陳舊世界觀。

不過,理念是一回事,當地教育部門的政績,則是一個更直接的動機。那麼,從技術性的角度,一種可能是要把一個縣的戶籍高中生的升學率與地區升學率結合起來。由此,從個人而不是學校的角度去衡量教育成就。這一方面會減少對高中生流動的限制,另一方面還會刺激縣域教育系統加強對初中教育的建設。

而對流入地而言,當學生有權自由流動、選擇優質教育資源成了共識,如何減少對外地學生入學的限制,就成了一個重要的任務。

效率與平等:縣城的公共服務就不重要了嗎?

談到放鬆戶籍,讓更多的人進入城市,並享受更均等的公共服務,贊同的人甚多。因為這不但有利於群眾生活水平提高,也有利於國家經濟發展。而一旦涉及教育,很多人就會放棄這一理念。但問題是,為什麼名校大學生畢業,不用強制回到縣裡,而透過行政手段,把優秀的老師、學生強制留在縣裡,很多人就覺得天經地義呢?

這個邏輯上的矛盾,是因為很多人覺得教育是應該平等的,每個人都有權得到知識和自我發展,所以所有的地方都應該提供(質量接近)的教育服務。然而,教育的所有階段是不是都在遵循個人發展的目的,並因此需要平等地被提供呢?

當下的教育其實有兩種職能。一種是傳授知識,另一種是選拔人才。不同階段的教育,其偏重不同。義務教育階段偏重傳授知識、強調公平;而高中不是義務教育,高中的目的,就是為了上大學,是選拔人才,競爭性擇優,所以,就更應強調效率。

當然,這也不是說要完全撤掉縣裡的高中。縣城高中也有傳授知識的功能。它承接鄉鎮學生,在城裡上不了學的學生,也會回縣裡。因此,縣城的高中仍然是有必要存在的。但必須客觀承認的是,從教育的選拔競爭性角度,在省、市的範圍內出現分化,是合理的、也是有效率和公平的。

城市化必然意味著縣城的衰落。但並不是說縣城的人不重要,可以被公共服務拋棄。一些不可移動的公共服務還是要加強,但可以移動享受的、低頻的、可以集中的,比如看大病的需求,可以由市場來最佳化和調節。

教育與醫療非常相似。與超級中學同理,醫療行業也有超級醫院。高階醫療資源必然集中於大城市,不可能分佈在縣醫院、鎮醫院。雖然在空間上集中了,看病需要跑很遠,會造成“不方便”,但對患者來說,可得到的醫療水平提高了。反過來,把一臺核磁共振的經費均分給鄉鎮醫院,把頂級專家派往鄉鎮醫院,看起來,鄉鎮醫院得到了拯救,但最終,這個省治療大病的能力下降了。

鄉村的衰落,是農民藉著市場經濟,獲得一定程度上的遷徙自由,透過“用腳佔取”的方式,進入到大城市分享改革成果,糾正過去不公平的城鄉居民二元利益分配格局。同樣的,一個縣的初三學生,能夠在全市、全省範圍內選擇學校,也是一種打破戶籍、獲得更好教育資源的方式。此外,限制縣城初三學生跨區就讀,也不符合“提升外地人享有公共服務水平,鼓勵隨遷子女就近就讀”的政策。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南都觀察家”,作者劉遠舉。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絡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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