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大楊樹客運站主任程顯閩也輕鬆了下來。在過去的19年裡,“高考專列”牽動著他的心。每年6月初,他需要每天工作十小時,在烈日下奔波,直到把考生送上專列。今年,他為學生們高興,也隱隱地有些失落。
2020年6月5日,一隊考生準備登上“高考專列”。受訪者供圖
文丨新京報記者 石潤喬編輯丨胡杰 校對丨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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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內蒙古自治區鄂倫春自治旗大楊樹鎮往北,是連綿不絕的山丘。每年6月初,K5117次火車都會載著高考生在此穿行,這列火車也被稱為全國唯一的“高考專列”。在大楊樹鎮居民心中,它像是一個符號,記載著幾代人關於夢想和奉獻的回憶。
國家相關政策規定,高考考點須設在縣(旗)政府所在地。此前,每到高考的日子,大楊樹地區的考生都要一路向北,穿越大興安嶺,到135公里之外的鄂倫春自治旗政府所在地阿里河鎮參加高考。由於交通不便,考生和家長要多次換乘汽車、火車才能到達考點,趕考出行極為不便。
2003年,中國鐵路哈爾濱局集團有限公司在大楊樹站與阿里河站之間開設“高考專列”,解決了學生們的高考難題。
在過去的19年中,K5117次火車準時在6月5日中午12點從大楊樹站緩緩駛出。6月8日下午18點,再從阿里河站發車送考生回家。這列火車時速60公里 ,單程執行2小時27分,每年只開行往返一次。作為公益專列,票價為12.5元。2018年列車主體更換,變為全空調車後,票價上漲到21.5元。到2021年,“高考專列”往返運送考生及家長3.4萬餘人次,有7000多名高考生考入廈門大學、內蒙古大學等高等院校。
2022年4月,根據自治區招生考試委員會的批覆,新增鄂倫春自治旗大楊樹鎮第二中學為高考考點。6月7日,440名學子免去了奔波,在大楊樹鎮第二中學教室開始了考試。這一天,大楊樹站候車廣場顯得安靜而空曠,那列幾代人懷念的綠皮火車,完成了使命。
異地高考難題
如今在大楊樹鎮第二中學任教的李冬梅,還記得35年前趕考時的情形。
當時的高考還是在7月進行。1987年7月5日凌晨,李冬梅坐上腳踏車後座。沒有路燈,也沒有手電筒照亮,李冬梅的弟弟小心地騎著車,慢悠悠地繞過砂石路上的坑。姐弟倆摸黑騎了二十分鐘,遠遠地看見大楊樹站的燈光。凌晨十二點半,候車廣場上,已經有學生模樣的人在此等候。
幾個褪了色的燙金大字“大楊樹站 ”在夜色中微微反光。凌晨兩點,途經大楊樹鎮與阿里河鎮的綠皮火車進站。鎮上的高考生提著行李湧入車廂,和來自北方的工人、農民以及各行各業的人擠在一起。
李冬梅記得,這是當時去阿里河鎮參加高考的唯一直達路線,這列火車,幾乎每十分鐘就要停靠一次,進站、出站,將近3小時後到達阿里河站,天還沒亮。
在大楊樹鎮第二中學副校長蔡海豹的記憶中,直達阿里河鎮的火車在夜裡才能到站,並不是最好的選擇。在上世紀90年代,考生們大部分選擇先坐火車到中轉站加格達奇,再乘大巴車前往目的地。
1998年,26歲的蔡海豹第一次帶畢業生外出高考。7月5日下午,到加格達奇下車後,同學們登上一輛大巴車,這輛車搖搖晃晃地駛入了林區。蔡海豹記得,那一段路不長,大約30公里,但全是砂石路,後來公路修通後,普通的小轎車只需半小時便能走完全程,但在當時,大巴車一共走了三小時。
整段車程最深刻的體驗是顛簸。畢業後回到母校任教的李冬梅也曾帶著學生坐過這趟大巴車 。她描述,孩子們“都暈得不得了”。作為班主任,她一遍一遍從車頭到車尾,看看是不是有孩子要嘔吐。學生們本身心情緊張,遇上顛簸時有人會更加沮喪。李冬梅說,自己需要“像媽媽一樣噓寒問暖”,給孩子遞上水果罐頭和水,說幾句暖心的話。
上世紀90年代,沒有家長陪同孩子高考,照顧孩子的責任都落在了唯一的帶隊老師——班主任肩上。李冬梅不僅要照顧孩子們的身體狀態,更要關注他們的迎考心態。
除了交通,考生們到阿里河鎮的住宿和飲食也是一個問題。蔡海豹回憶,上世紀90年代到2000年初期,第二中學考生最多的時候達到上千人,阿里河鎮的旅店卻只有為數很少的幾家,根本容納不下。蔡海豹總是聯絡了鎮裡幾家學校的宿舍才能給學生們都找到地方。有的學生旅途勞頓、水土不服,那幾天精神狀態不佳;有人還會吃壞肚子。每年都會有極個別學生因為身體狀態不好影響到考試發揮。
李冬梅回憶,1999年,她帶著學校第一屆重點班學生抵達阿里河鎮。當地沒有足夠的賓館供學生入住,按照安排,全校學生集體住在阿里河鎮教師進修學校。床鋪不夠,李冬梅帶著學生在教室裡用桌子擺好通鋪,鋪上被褥。
晚上10點鐘,李冬梅準時巡視臨時“宿舍”,在門外聽著屋裡的動靜。果然,幾個性格活潑的男生還在偷著聊天,被李冬梅制止。第二天早上6點,李冬梅起床,給班裡的幾個女生梳好辮子,帶著大家到食堂吃早餐,送他們進考場。
讓李冬梅欣慰的是,那一年,班裡一位女孩奪得了全旗文科狀元。
給孩子們開一趟專列
2003年春天,非典疫情暴發。為了保證考生們的安全,大楊樹客運站主任程顯閩和同事向上級申請開放“高考專列”。他回憶,報告一打上去就順利獲批。
據《中國青年》報道,時任大楊樹鎮第二中學的苗校長回憶說:“當年大楊樹鎮有三所高中,僅大楊樹鎮第二中學就有一千多名師生和家長要前往阿里河鎮參加趕考,如果分批次乘坐火車,需要在加格達奇站進行中轉,這無疑增加了交叉感染的風險。而如果選擇公路出行,需要組織三十輛以上的大巴車,在那個年代,在大楊樹鎮組織如此規模的大巴車無疑是非常困難的。”面對這兩難的選擇,當時的他徹夜難眠。
時任大楊樹站客運主任的程顯閩在得知苗校長的困擾後,主動與上級領導商討開行高考專列的可行性,確定方案後,向原哈爾濱鐵路局(簡稱“哈局”)進行申報。很快,哈局決定開設臨時專列,幫助大楊樹鎮600餘名高考考生解決凌晨倒車、無直達車等難題。
程顯閩說,專列申請獲批後,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摸著石頭過河,最終全站近90名職工全部上陣,“就像是一場接力賽”。
程顯閩和同事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送車票和健康卡。大楊樹鎮有三所中學,距離火車站最近的是大楊樹第二中學,大約2.5公里,走路20分鐘。最遠是大楊樹鎮第四中學,有7公里。2003年,客運站沒有配備公務車,程顯閩和同事只能靠走。到了學校,再把車票交給班主任,掏出一摞健康卡。
當時,大楊樹鎮沒有出現非典疫情,但為了安全起見,每位學生需要使用健康卡乘坐“高考專列”,上面註明了考生的個人資訊與當日體溫。測量體溫的工具較為原始,還是水銀測溫儀,程顯閩到每一個班級示範測量體溫的方法。
程顯閩回憶,2003年6月5日上午9點半,豔陽高照,高考生們在候車廣場集合。一列綠皮火車靜靜停靠,車身的墨綠色給夏日灑下一絲涼意,13名列車員手持指示牌把學生按照班級引入車廂,牌子是全站職工手繪的,“簡陋得很”。
大楊樹鎮的李佰芳當年參加高考,她記得,那年的6月5日,全班同學第一次乘坐“高考專列”。
當時的場景更像是一場旅行,上車後,全班同學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吃零食、聽音樂。李佰芳的父母不善言辭,但深諳“窮家富路”,在出發前一下子掏出了90多元。那時,一個學生的生活費大概一月200元,這些錢讓李佰芳感到興奮。
車上的人很難注意到,全車供應的開水是用一臺小鍋爐燒出來的。“高考專列”第一任列車長孫立財當年33歲,他記得,火車上僅有一臺燒煤的鍋爐立在茶水間。鍋爐容量小,一次只能盛滿3到4個開水壺,對於全車600餘人來說遠遠不夠。為了保證速度,負責燒水的師傅始終守在爐子旁邊,被烤得滿頭是汗。師傅堅持給孩子們喝沸騰過的開水,因為怕孩子們“喝壞了肚子,影響高考”。
孫立財接到的首要任務是保證孩子們安全。以往,火車在執行時不允許乘客開窗,但他看到孩子們實在太熱了,就安排乘務員為每節車廂的窗戶開啟10公分,同時用涼水反覆擦地,實行物理降溫。
第一趟高考專列成功執行。此後,高考專列成為了慣例,每年六月載著學子們駛上“圓夢之路”。
凌晨五點半的舞臺
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6月初,在高考專列開動前,程顯閩申請市政部門和交通部門協助,在候車廣場上劃分出一片區域,在這片區域對考生進行掃碼、實名驗證等工作。在程顯閩的設計中,孩子們不用“一個個走檢票閘機”,只需要進入劃定區域,就有人手持檢票儀器站在小臺子上等候,同時有另外的職工負責檢視核酸和體溫,還有人組織孩子排隊、保持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像往年一樣,凌晨五點半,天還沒大亮程顯閩就趕到車站。將近六點,市政部門的工作人員到達,他們幫助程顯閩清理廣場上的雜物,隨後拉上警戒帶,形成閉環。
七八點鐘,一些學生已來到,默默地排好隊伍,掏出小本子默揹著。一些少數民族考生身著民族服裝,盛裝趕考。看著人越來越多,程顯閩拿起喇叭喊著“大家注意保持距離”,穿梭在隊伍間。在他身旁的哈爾濱鐵路部門工作人員張學鵬看見他汗水順著脖子往下流。
“老天開眼”,程顯閩說,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這19年來沒出過事故,遇上的也大多是晴天。只有兩次趕上暴雨。
他對雨天印象深刻,因為在檢票的40分鐘裡,為了保證工作效率,乘務員從不打傘、穿雨衣。看到乘務員站在臺子上紋絲不動,常常有學生從候車室裡跑出來要給乘務員打傘。
也時常有學生見到程顯閩喊一句“叔叔辛苦了”,甚至有學生在工作多年後回鄉,碰到程顯閩也會驚喜地問候:“叔叔你還在這裡工作啊!”回憶起這些瞬間,今年56歲的程顯閩語氣溫柔。
張學鵬從2014年開始,連續7年跟隨高考專列做宣傳工作。在他的記憶裡,每年的6月5日早晨9點鐘的候車廣場,都是一片熱鬧的天地。
廣場上空迴盪著《飛得更高》的旋律,候車室門口搭上了臨時舞臺,校長在臺上講話,學生代表上臺發言。志願者們身披綬帶,頭上頂著大大的玩偶頭套,還有人手舉紙牌做引導。家長和考生在廣場站得密密麻麻的。程顯閩一手拿著擴音器,一手拿著對講機穿梭其中。在登車前,學生們走過一扇紅色的”狀元門”,寓意一個好兆頭。
就像經歷一場“成人禮”
楊鴻現在讀大三,她記得自己在2019年登上高考專列時的情景。當時,每個班的同學排成一隊,幾乎所有人都在談論高考,楊鴻聽著大家討論今年高考的政治題方向和數學公式,不由得緊了下心。
但一上車,看見滿車廂懸掛著的“高考加油”圖片,楊鴻的心情逐漸放鬆下來。她記得,乘務員現場表演節目,拿起話筒唱了幾首歌,還突然把話筒遞給了自己。車廂裡也擺放著幾張KT背景板,供學生和陪同的家長、老師合影。一名攝影師守在一旁負責拍攝,拍好後馬上傳輸到膝上型電腦和印表機上。在場的考生在下車前就拿到了照片。
楊鴻的班主任張新峰從教15年,曾多次帶學生乘坐“高考專列”。他認為這列火車充滿了儀式感:“最開始,你就是坐火車,後來你發現這不只是坐火車,而是一次給你創造氛圍、緩解壓力的集體活動。”不止一個學生向張新峰講過,自己特別想乘坐這趟火車去高考,因為在往屆學生的口口相傳中,這趟全國唯一的“高考專列”被一簇光環圍繞著,充滿儀式感。張新峰介紹,近幾年,有一半以上的考生家長決定陪考,很多考生家庭條件也不錯,能夠開私家車護送孩子高考。但大部分學生都報名乘坐“高考專列”,有的考生寧可讓家長自行開車到阿里河鎮等候,而自己一定要和同學們共同乘專列趕考。
2020年6月5日,在專列上,乘務員向考生展示過往的老照片。受訪者供圖
張新峰記得,專列的乘務員總在想一些新花樣。張學鵬提到,列車組的同事們其實每一年都在思考著如何在這三小時內,讓考生們“過得更輕鬆一些”。
2003年,專列第一次執行,乘務員平均年齡40多歲,更熟悉的是相聲和快板。孫立財記得,一位51歲的老同事自告奮勇給考生們表演快板。在2010年的旅程中,張新峰看到一位年輕的乘務員將這一經典節目傳承了下來。他記得,這位乘務員來到車廂,突然從兜裡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副快板,面對同學們打了起來,是提前編好的高考主題順口溜。
到了2018年,一撥剛剛畢業的大學生被分配到列車組,他們更喜歡唱歌跳舞。但大家慢慢覺得,這樣的表演方式缺少親和力,“也不是特別有意義”。他們反覆討論,還曾經嘗試在車廂裡舉行考前心理輔導,給孩子們上最後一堂課,但沒有太大反響。張學鵬反思,在逗孩子開心這件事上,這些設計“都是小兒科”。
2020年,列車組的工作人員們拿出了“大手筆”。他們把投影儀和電腦搬到車廂,支起一張簡易幕布,放了一場電影。電影名為《老師·好》,是青春校園電影,講的是老師與學生們的“鬥智鬥勇”的趣事。車廂裡傳出笑聲,有的學生看完以後主動跟班主任擁抱。
這一年,回校任教的語文老師李佰芳帶著學生去高考。當時車廂裡的氛圍讓她印象深刻。她認為,學生們一起歡笑、擁抱、拍照,就像經歷一場“成人禮”。
2021年6月,考生在登車前與乘務員合影留念。受訪者供圖
今年,大楊樹鎮的高考生告別了“高考專列”,統一在大楊樹鎮第二中學考點參加高考。蔡海豹介紹,這樣一來,學生可以“主場作戰”,在平時讀書學習的教室中答題,心態必然輕鬆不少。
這幾天,大楊樹客運站主任程顯閩也輕鬆了下來。在過去的19年裡,“高考專列”牽動著他的心。每年6月初,他需要每天工作十小時,在烈日下奔波,直到把考生送上專列。今年,他為學生們高興,也隱隱地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