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學校都要全體集合。 鄭子愚 攝
■記者 鄭子愚
10月27日上午,張俊成在宿舍正向剛入學的小豐演示著如何疊被子。他用手量著被子的厚度,卡位、摺疊、修正……之前的“花捲”成了“豆腐塊”。
今年45歲的張俊成是山西省長治市科技中等職業學校的校長,是17歲的小豐到學校後的第一個朋友。1995年,張俊成成為北大保安。3年後,他拿到了北大自考專科畢業證,被譽為“北大保安第一人”。2015年,張俊成開辦長治市科技中等職業學校。擔任校長後,他採取“準軍事化管理”,這是與當地同類學校的不同之處,其中一項就規定了要把被子疊成“豆腐塊”。
江蘇小夥小豐輟學了兩年,被奶奶送到了這所學校。小豐崇拜眼前的校長,也把他說的“友直、友諒、友多聞”記在腦子裡。
最近,張俊成參加了一檔綜藝節目,再一次出現在公眾的視野中。如今的他已完成從保安到教師,再到職校校長的轉變。有人從他的勵志故事中尋找到了自己的目標,也有人質疑擁有北大光環的保安張俊成能不能做個好校長。
張俊成不願理會這些評論,只把學校當作證明自己的地方,這裡也是他帶領小豐和其他學生實現人生逆襲的戰場。
北大
1995年,張俊成從家鄉山西長治一個小村莊來到了北京。他經過26天的軍訓,以第一名的結訓成績被分配到了北京大學,成了一名保安。
20世紀90年代,來到中國的洋麵孔多了。張俊成上崗沒幾個月,碰到幾個想進校園參觀的外國人。張俊成不懂英語,只能敬禮外加一通比畫攔住他們。外國友人悻悻退到馬路對面,一起朝張俊成比了大拇指。張俊成有點納悶,以為對方是誇獎自己認真負責,可就在這時他們的大拇指齊刷刷轉而向下。
“這是挑釁和侮辱。”直到現在張俊成說起這事兒還有些憤憤不平。等到換班的時候,他回到休息室,狠狠地把保安帽子往桌上一摔,拿起電話給老家母親撥了過去。
母親聽到兒子的洩氣話後,問:“你當時走的時候說要混出名堂,那你現在混出名堂了?”張俊成一時語塞。等掛了電話,他把帽子重新戴在頭上。
下了班,張俊成買了英語書籍從零學起。有時,他趁著夜班人流稀少時朗讀。有一天,一位老師對張俊成說:“聽你讀了好幾天了,以為你說的是德語。”他有些失落。過了幾周,這位老師再次出現在他面前,並掏出兩張聽課證,一張是GRE考前培訓,另一張是成人高考培訓。
原來,這位老師是當時北大西語系教授曹燕。她被張俊成的好學打動,也知道他的工資負擔不起這類課程,便特意弄來兩張免費的聽課證給他。最後曹燕囑咐張俊成:“我不要你感動,要你行動。”
從此,張俊成每天在保安崗和教室之間穿梭。為確保工作學習兩不耽誤,他平均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除去站崗時間,就拿著書本學習。
過了段時間,不少北大師生都知道,西大門有個愛學習的保安張俊成。當時的東語系教授章學誠得知他要上法律專業,還幫他聯絡了法律系的老師,讓張俊成去旁聽。西語系教授張玉書常在晚飯後找張俊成散步。一次,張玉書的妻子戴述美問張俊成:“你知道為什麼我丈夫總是拉你去遛彎嗎?”張俊成一開始覺得,可能是張教授跟自己在一起有安全感,畢竟自己是個保安。戴述美點醒張俊成:“哲學讓人聰慧,能辯證看待問題對人的一生都有好處。”
張俊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一個小小的保安竟然能夠獲得北大教授們如此的照顧。他不僅拿到了北京大學自考法律專業專科畢業證,並且還在北大的演講臺上公開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在他的帶動下,當時有十餘位保安在準備自考或成人高考。
講臺
1999年,張俊成回到長治,跑到人才市場找工作。雖然拿著北大的畢業證書,但他不敢有高要求,只期待找份不幹苦力的工作。擺攤的企業裡,他一眼看中了一所職業學校,隨即應聘了學校行政崗位。
從大城市回到家鄉,工作環境截然不同。校舍裡沒有歲月沉澱的歷史建築,只有些半新不舊的教學樓。在辦公室裡,張俊成不會主動提起自己在北大的經歷,“怕別人問在北大讀書怎麼到了這裡,也怕和別人有隔閡。”張俊成說。他期待著還會有人像在北大校園裡那樣和他聊聊哲學,可他很難和身邊的老師們找到共同語言。
最不一樣的是學校裡的學生。他們不是彬彬有禮的大學生,而是一群進不了高中的“落後”學生。很多人不愛學習、經常違反校紀校規,進職校只是為了學點找工作的技能。職校裡不少學生似乎被“放棄”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與落差感共處。
職校裡也有哲學課。他翻了翻課本,感覺裡面的內容相對簡單,都是曾在未名湖畔聽過的概念。這激起了他講課的慾望,想把北大學到的東西分享給家鄉的孩子們。他馬上向校長申請,接著精心備課講課。
學校組織評課委員會專門評審了張俊成的課。他的課讓大家眼前一亮,獲得一致透過。於是,他從行政人員轉為老師,走上了講臺。他的課也得到了學生們的認可,滿課6節,他一天平均能排4節。學校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課、政治課和普法課,他都上。他站在講臺侃侃而談,彷彿又回到了北大的演講臺。
剛進學校時,張俊成總是西裝筆挺,幾乎每一件和學習有關的事情都是緊繃著的,行走坐臥都以軍人的標準要求自己。這是他對自己的要求,他生怕不對自己嚴苛謹慎,會帶偏學生。那些男孩子見了,也學著他把腰桿挺得筆直。
在之後的教學生涯裡,張俊成對一個班級記憶最深。那次,他發現班裡一個學生缺席,立刻發動全班在全城尋找這個學生。不一會兒,訊息傳來了,這個學生正在親戚家開的小店賣客飯。
張俊成來到小店門口,看見這個學生正光著膀子打工。等到中午12點,正是小店最忙的時候,張俊成走進去,學生一眼就看到自己的班主任,本來就不熟練的動作更不利索了。這正是張俊成想要的效果。他一屁股坐下,對著學生說了一聲:“上飯,餓了。”等到吃完,張俊成又說了一句:“回家收拾東西,先跟我回去。”
親戚看到是班主任來把孩子接走,連聲道謝:“賣飯能賣一輩子嗎?還是得請你們把他帶回去讀書。”張俊成發現,家長放棄是因為無奈,學生放棄是因為無助,老師怎麼能再放棄學生呢?他便給自己定了個目標:畢業時的人數要等於建班時的人數。
到了5月,臨近高考。另一所學校的校長找到張俊成,希望他跳槽,開出的條件誘人——職位晉升、工資翻番。這個訊息傳到學生耳中,他們認定張俊成要走了。
張俊成想的卻是:在北大時,讓人仰望的教授和學者並沒有介意自己是一名普通的保安,現在,自己也不該放棄這群孩子。想了整整兩天,他決定留下來。
逆襲
2015年,39歲的張俊成決定和朋友合資開辦一所中等職業學校,自己擔任校長,開設汽修、動漫、空乘等專業。從保安到老師,再到校長,這意味著新一次的逆襲。學校裡的瑣事悉數壓在了張俊成身上。曾經只要講好一節課,帶好一個班級,管好一屆學生,而現在則還要負責師生的飲食起居、專業課程和各類大小事務。
今年10月25日,張俊成從長治市科技中等職業學校的主校區趕往不到3公里外的南校區。他要為師生們做一次演講,主題是“知識改變命運,奮鬥改變人生”。演講內容主要是張俊成自己在北大唸書的經歷。
當天教室裡的80多名學生分別來自三個年級,都是頭一回聽校長自述北大求學故事。
張俊成公開演講過無數遍自己在北大的經歷。從2010年開始,張俊成接受過許多次採訪,不少院校、企業曾邀請他演講,可他總覺得在自己親近的人面前講述自己的故事有些怪異。
當上校長之後的張俊成發現,招生就是件困難的事情。第一年只招到200多名學生。直到後來有人提醒,張俊成自己的故事就是最好的招牌。於是,張俊成的演講臺才向校內延展。
這成了張俊成解決招生難題的方法之一:依靠北大畢業的光環。家長、學生期望著他的故事會有正面影響。現在,學校裡已有1400多名學生。
講臺上的張俊成身穿一套深色西裝,腳踩鋥亮的黑色皮鞋。他曾經的學生、後來的同事劉劍波說,老師身上有一種不怒自威的軍人氣質,張俊成要求學生們必須服從班主任。在劉劍波眼裡,張俊成“端”著這個形象有些年頭了。直到近年,他穿西裝時會習慣性地解開紐扣,“看著就很職場。”劉劍波說。
近年,職業教育高速發展。張俊成把學生分為兩類,一類是中職畢業後就業,有餘力的學生可由企業培養乃至協助升學;還有一類是升學班,學生要參加高考,目標是考入大學,甚至成為接受過職業培訓的研究型人才。為了讓孩子們多條出路,張俊成一直在想辦法與大城市裡的企業單位聯絡,舉辦校企合作專案。他先後與北京十多家航空公司、科技公司牽上線。他相信,他的學生會慢慢地“供不應求”。
矯正
今年8月,張俊成收到一封來自上海的書信。寫信人叫豐紅英,是一個孩子的奶奶。豐紅英在信中說:她的孫子小豐初中就輟學了,已經在社會上游蕩了兩年。她說在報紙上讀到了張俊成的勵志故事,想請張俊成的職校給小豐一個機會。
讀完信,張俊成立即回電:“讓小豐先來看看吧。”
小豐和父母知道了這事後提醒豐紅英:“校長怎麼可能回你電話?小心被騙了。”豐紅英讓小豐自己到學校看看再做決定。
到了學校後,小豐看到這所職校校服是迷彩服,還要求宿舍裡的被子疊成“豆腐塊”、早上要晨跑、飯前要集合,宛如置身軍營。這是這所有1400多人學校的一大特色——準軍事化管理。
讓小豐眼前一亮的是,每天下午2點10分,都有集合號。全校學生結束午休,整理好內務,以班級為單位整齊劃一地跑步到操場集合。除了清點人數之外,還要齊聲喊出校訓。學校還規定,週一至週五,所有的班主任必須在學校,與自己的學生們同吃同住。
準軍事化管理模式來源於張俊成在就職北大保安前的軍訓。在此前的從教經歷中,他發現就讀於職校的學生的行為規範、學習習慣需要矯正,透過相對嚴苛的軍事化管理是有效的。
沒兩天,小豐下定決心要重回校園。到校報到的頭兩天,張俊成擔心小豐不適應準軍事化管理的校園生活,特意來宿舍,開小灶示範了怎樣將被子疊成“豆腐塊”。“你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到這個學校,我不管你以前什麼樣,但在這裡你就要是豆腐塊。”張俊成邊疊被子邊以被子暗喻著什麼,小豐似懂非懂地點頭。
像這樣的點撥,張俊成會把它融入教學日常,比如趁著預備鈴進入一間教室講一些勵志且帶有哲理的話,一週下來幾乎能跑遍所有班級,如此迴圈往復。張俊成說:“教育是一項良心工程,我時刻不忘自己當初是怎樣走出窮困山溝的,又怎樣在北大接受恩師們的教誨。”
張俊成辦公室裡有兩張辦公桌,一張是自己的,另一張是秘書的。秘書由暫未開竅的學生兼任。
“這是我最得意的發明。”張俊成說。在諸多的教育案例中,有父母把不愛學習的孩子送到工地上,讓他們體會搬磚的辛苦。張俊成發現,這招對自己學校裡的孩子未必管用,他們寧可去搬磚也不願坐在教室裡上課。為此,他設計了“校長秘書室”,讓這群學生兼任秘書。張俊成工作時,就讓他的小秘書們如影隨形地跟著,幫忙解決問題、翻找資料,閒了就抄寫課文或者勵志名言。他覺得,學生只是還沒明白學習能改變命運,才會用著家長的血汗錢卻不好好努力。用兼職秘書的方式能潛移默化地去點醒他們,既不傷學生自尊又能促使他們思想進步。這幾年,數不清有多少個學生在秘書崗位上幹過,令他欣慰的是,他們無一例外地乖乖回到了課堂。
劉劍波帶的班上有一條班規和張俊成當年的是一模一樣的——對班主任必須服從。張俊成知道了之後笑嘻嘻地問:“如果校長和班主任意見不統一,那聽誰的?”“聽我的。”劉劍波說。張俊成從劉劍波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劉劍波也承襲了張俊成的上課風格,在教授職業知識的同時,他還會要求學生們學會最基本的影印機和印表機的使用和修理。“往小了說,這是職場技能;往大了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些細節張俊成都記在心裡。
可並非每一名學生都能被牢牢地抓住,也並非所有人都能認同或者踐行張俊成的教育理念。隨著下課鈴響,張俊成的辦公室門頻頻被叩響。有人彙報工作、遞交檔案,有人拿著報銷單找他稽核。還有一位班主任捧著一摞表格來請他簽字,表格事關一名學生的去留,因為在校外打架,這名學生依照規定將被勸退。相關人員都簽了字,表格只留著給校長簽名的空當。
張俊成掏出一支筆,用筆尖帶著視線反覆閱讀表格內容,遲遲不願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