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今年離世的大師,他們留下的終有人傳承,聽學生談記憶中他們的閃光點滴

緬懷今年離世的大師,他們留下的終有人傳承,聽學生談記憶中他們的閃光點滴

編者按:2020年已近尾聲,回望這一年,又有一批著名學者離我們而去。正是他們曾經的成就參與創造了今天的歷史。他們是真正的大師,是我們心中永遠的先生。

他們中有導航制導與控制專家陳定昌、腐蝕科學與電化學專家曹楚南、空間科學與行星物理學家萬衛星、國際著名生態學家張新時、我國化纖領域奠基人鬱銘芳、土木結構工程和防護工程專家陳肇元、中國衛星導航定位專家許其鳳、著名醫學大家陳灝珠等數十位兩院院士,還有知名建築歷史理論家和建築教育家羅小未、著名的鐳射物理學家李鬱芬等一批知名的大學教授和教育家。

他們每一次在科學領域的重大突破都為我們的生活帶來改變,但是他們中的很多人在每一次科研攻關成功後,都選擇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默默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重新埋首於他們的“日常”——科學研究和人才培養。他們中的很多人直到去世,成就才為世人所知。

醫學大家陳灝珠,自己一隻水杯用30年,對學生和病人卻慷慨相助,他將平時積蓄傾囊捐出,設立“復旦大學陳灝珠院士醫學獎助學金”、“復旦大學陳灝珠院士醫學發展基金”,幫助更多醫學生和青年醫務人員成才,包括支援西部地區醫學人才培養,開展西部地區醫療精準扶貧;

復旦大學教授李鬱芬直到去世之後,事蹟才為自己的學生所知,當國家發展兩彈一星時,她參與原子彈的研製,甚至連家人都不知道她的貢獻,完成科研攻關後,她回到校園繼續教書育人,國家需要研製鐳射裝置,她再次領銜完成任務。她一生得獎無數,為國家做事,她一次都沒有錯過,卻兩次錯過評博導的機會,她培養了大量博士生,卻只能用他人的名義帶學生;

同濟大學教授羅小未是第一位系統將西方建築歷史、理論和學術思想介紹到中國的學者,也是上海近代建築與城市研究以及地方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開拓者。她一生歷經坎坷,但是在最慘淡的人生歲月中,也從沒有放棄過學術和教學的積累,她對學生說的一句話“你們是太陽,我是月亮,是你們的光芒才照亮了我”,正是她為師為學優雅風範的最佳寫照。

……

今天,讓我們緬懷這些大師,重溫他們在學生記憶中的閃光點滴,他們為這個世界留下的財富,終會有我們更多的年輕人傳承下去……


先生之風永存心間

葛均波

我加入上海中山醫院的時間相對比較晚,1987年,我考上陳灝珠老師的研究生,就此跟先生結了緣。

我最初是兒科系畢業,後來考了研究生,讀先天性心臟病方向,這也跟兒科有關。當時,先天性心臟病診斷困難,心導管檢查確診後治療更難,臨床上,很多時候是“束手無策”,非常無奈。診斷方面,我記得當時碩士導師從澳洲回來,買來幾根導管,就那幾根導管反覆洗,反覆用,總之就是診斷條件非常有限。明確診斷後,治療方法也是捉襟見肘,看著這些孩子,要不手術死掉,要不眼看演變為肺動脈高壓,最終還是走向死亡……當時大家都比較沮喪,感覺兒科沒意思,考博士研究生時就改變了方向,改考冠心病的診治,多年之後我自己想想,我自己沒有堅持下來。

就在那個時候,我來到上海,考了陳灝珠先生的研究生。當時,我們考試的時候有四個人,有一個人拿著一封信,他說,“這是我老師給陳老師寫的,他跟陳老師是好朋友”。我一看有人拿著信,咱沒有拿信,心裡很忐忑,心想:是不是不能錄取?結果,四個人,最終錄取了兩個人。一個我,一個王同學,再他後來去了日本、美國。這是一段小插曲。

考上了陳老師的研究,慢慢地,我成為了跟陳老師關係最近的人,有什麼問題,公事、私事,學術方面的,我都會去請教陳老師,他總是知無不言,給了我很多幫助。

當時為什麼考陳老師的學生呢?還得說起一本書《心導管檢查》,作為兒科心血管醫生,來做心臟導管檢查,就參考這本書。其實我上大學的時候,就是讀陳先生主編的《內科學》。起初說實話,起初這個“灝”字我都不認識,心想讀“hao”,還是讀什麼?後來知道了這個名字,就記住了,記了一輩子。當時自己也暗暗地想,要是有一天成為陳灝珠教授的學生就好了。那時起,就自己好好學習,直到1987年,我真的考上了上海醫科大學(現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陳灝珠老師的研究生。初來乍到的我,由陳老師和陳老師的學生薑楞教授一起帶我做冠心病的超聲診斷,我捧讀著超聲機的圖,當時大部分時間就在實驗所的二樓工作、學習。後來,陳先生送我去了接受博士生聯合培養,我去了德國留學。

這那些年也一直得到陳老師的教誨。

回國後沒多久,我就做了心血管病研究所副所長。當時,副所長是很大的官了,陳老師是所長,我就在後面跟著,他查房,我跟著查房,他開會,我跟著開會。記得有一回,我們到23病區3號樓查房,那個地方有電梯,我跑到前面把電梯先按好,他說“算了,三樓就走上去嘛”。他就走樓梯,我也不好意思坐電梯,跟著他跑樓梯。

隨著年歲上去了,有的人先老頭,有的人先老腳,陳老師一直到九十多歲,除了椎管狹窄壓迫腿,前些年一直非常矯健,每次開會都坐到第一排,認真記筆記,這一幕感染了好多人。好多年輕學生說,像陳老師這麼有名的人,年輕小醫生在上面做報告,他居然在下面仔細地記著筆記。

有一次我對老師說,您沒有必要記啦,您點評點評,講講就好了。他說:這不對的,記了筆記以後,是促進自己的記憶,你聽了,經過腦子,再寫下來,等於學了兩遍;第二,記筆記可以保證你自己的手不會變得僵硬。

老師的習慣也影響著我們,我們字寫得不好,但任何時候都拿一個本,我們很願意做筆記,這些年記了很多本,到年底整理出去,也是收穫。這些年,我看著陳老師早年的筆記,寫得這麼好,頁面整潔,字型雋秀,值得留作紀念。

都說陳老師是教育大家、科研大家,又是名師。我有時候在想,什麼是聖人?王陽明年輕的時候說將來想做聖人。聖人好像沒有標準,也沒有定義。什麼是聖人,我思考了很久。陳老師不結黨不營私,不喝酒不抽菸,我拿一罐茶葉想給陳老師,陳老師也不怎麼喜歡喝茶,就是感覺沒任何“點”讓你抓。有的時候我們說玩物喪志,大多數人都有喜歡的東西,人家知道你喜歡什麼,就給你送。對於陳老師,你不知道該給他送什麼,沒東西可送。平日的他,就喝白水,簡簡單單。

什麼是聖人?我思來想去,我想陳老師是醫學界的聖人。陳老師的一生給我們留下了好多東西,我作為他的學生,跟隨他這麼多年,受益終身。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院士、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心內科主任、上海市心血管病研究所所長,本報記者 唐聞佳整理)


為國家做事,她從不錯過

徐雷

復旦大學的光學,始於1954年,創始人是周同慶,他是1955年的學部委員。章志鳴,李鬱芬,李富銘等可以算是第二代中的代表人物。我們晚輩都稱李鬱芬為先生。一般稱女老師為先生的,非常少。可見李鬱芬在我們學生中的地位。而老一輩人,則詼諧地稱兩位李先生為男老李,女老李。隨著李鬱芬先生去世,第二代的代表人物也都先後離我們而去了。

我是1980年進入復旦物理系,學鐳射專業,李鬱芬先生沒有給我們本科生上過課。我們對她的印象是——非常嚴格、認真的教授,所以,大家都有點怕她,也不太願意跟她讀研究生。我們那一屆畢業生,基本上都跟隨做本科畢業論文的老師做研究生,而我,卻想換一個老師。所以同學就嚇唬我說,你只剩下李鬱芬老師可以選了,因為其他老師都有學生了。我還真以為我會到李先生組裡,後來沒想到另一位老師選了我。我當時還有點慶幸。

到研究生階段後,在與師兄弟的接觸中,我確實瞭解到了李先生嚴謹認真的治學態度。我發現,跟有些老師不同,雖然她已經是教授了,但她一直會去實驗室,看著學生做實驗。不知道現在的學生怎麼想,那時候可以想象,她的學生壓力是很大的。因為我們其他學生的實驗環境基本是比較自由的。

對李先生嚴格要求的印象,一直持續到我留校工作很久,直到她70多歲退休後,那時我也已是中年人了,突然發現李先生成了可愛的小老太太。因為我做過系裡的教研室主任,也算是鐳射教研組從頭培養的新生代,所以李先生跟我的關係也特別好一些。她會經常拉著我的手聊天。李先生的丈夫過世,她的第一個電話也是打給我的,說我也不知道這件事要不要告訴組織(因為她丈夫不是復旦大學的),我帶隊去她家裡問候,並組織我們教研組參加了她先生的追悼會。就這麼一件事,她就一直記著,後來也經常會說起。那時,我們有一個傳統,就是退休教師每過一段時間,會在樓裡集體包餛飩,這時候大家就會請李先生一起來吃餛飩,對她說“李先生你吃了幾十年的泡麵了,也改改口味吧”。她也會乖乖坐在那裡跟大家吃著餛飩閒聊,其樂融融。不過她辦公室的泡麵袋袋,還是堆得有人那麼高。

李先生的一個謎,是她到退休都不是博導。這對一個有過重大貢獻的教授,放在今天實在有些不好理解。因為那個年代,她的貢獻,是隻在小範圍內。而且因為她這一輩子的工作選擇,都是遵照組織的要求。組織說你去做原子彈,她就去了;組織說,你去做化學鐳射器,她就來到了我們鐳射教研組。而以前再大的功勞,也就翻過去了。等到評博導時,80年代是由教育部統一評的,每個學科都有名額限制;等到學校可以評博導了,結果她的年齡又過了。所以,她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博士生,開始是以她的導師,吳徵愷院士的名義帶博士生。後來,她的學生評上博導了,她就以她學生的名義帶博士生。這在中國的博士生導師歷史上,也是非常少見的。可能換一個人,一定會到處抱怨這不公平,甚至去吵去鬧。但我這麼多年,沒有聽到李先生說過一句組織,學校對她不好的話。她就是一直在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

我想在李先生身上,我看到的最偉大的點,就是她發自內心對科研的喜愛。這樣的喜愛不是為了發表一篇論文,不是為了給自己爭取更好的待遇。她一生的幾次轉型,都是組織安排的,而她都全心投入,完成得很好。她是被老校長楊福家特批,可以70歲退休的教師,而那時候這一待遇是隻給博士生導師、院士的。70歲退休後,她仍然每天早上坐學校的班車到辦公室,因為不帶學生了,就在辦公室學習用計算機做些理論計算,下班時再坐班車回家。再後來,學校班車停了,她就在兒子陪同下坐公交地鐵到校。再後來,坐計程車到校。我一直有種感覺,讓李先生到學校,是對她最大的尊重和照顧。一旦她不能來學校,一定是身體不允許了。

2019年3月16日,李先生住院了,我去徐匯中心醫院看望她。我還自信,憑我跟李先生的關係,她會對我很親的。可是她已經不認識我了。她拉著我的手,嘴一直動著,眼睛看著我,但就是認不出我。我心裡很難受。就在12月7日傍晚,學校告訴我李先生不太好,我馬上說我抓緊時間去看她,可惜當天夜裡,她就離我們而去。我現在只是後悔,當時應該當機立斷去醫院,而不要等。

我相信,如果我們的年輕一代,能繼承李先生這些前輩身上的認真、嚴謹、刻苦、忘我,我們何愁沒有創新,何愁我們的祖國不會日漸強大。

(作者為復旦大學副校長)


永遠從容優雅的師者

李振宇

今年6月,羅小未先生永遠離開了我們,享年95歲。在國內建築學界和建築教育界,無人不知先生的大名,用今天年輕人的話來說,她是我們的一代“女神”。論學術貢獻,羅先生是新中國建築史學的一位大師,她進一步打開了中國建築界眺望世界的窗戶,打開了走向世界的大門。羅先生長期從事西方建築教學工作,是我國著名的建築歷史理論家和建築教育家,致力於西方近現代建築史和建築評論。

在同濟大學,她執教超過半個世紀,大半生都在校園裡度過。而我相信,作為一名師者,她最欣慰的莫過於桃李滿園。她培養的一批優秀學生,有不少已經成名、成家,活躍在國內建築教育學界。羅先生一直受到無數老師和學生的尊敬和愛戴,不僅因為她具有深邃而前瞻的學術思想,也因為她的人格魅力。用鄭時齡院士的話來說,“她教給學生的不僅是淵博的學識,還有她的睿智、教養、研究方法和大家風範”。

餘生也晚,1981年才考入同濟大學,其後求學和工作的三十年多中,也有幸經常見到羅先生,直接或間接得到她老人家的指導。

我們的羅先生,是崇古厚今的羅先生。大約1982年秋,羅先生從國外回來,在文遠樓106作公開講座。只記得那天的講座,教室裡人頭攢動,教室玻璃窗外站滿了學生。而羅先生當時列出的小標題,題有“波士頓的提問”、“墨爾本的啟示”等,給我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從此,“現代主義之後”(又稱後現代主義)的建築觀開始影響著同濟的學人,繼而影響了全中國的建築學人。羅先生尊重歷史,師古而不泥古,敏銳地觀察時代的變化。由她主編的教材《外國近現代建築史》,影響了不知多少青年學生;她編撰的《外國建築歷史圖說》,再版了一次又一次。她的學術思想,是站在歷史的角度,批判地把握建築學發展前沿,真正體現了“崇古厚今”的精神。

我們的羅先生,是嚴慈相濟的羅先生。她的嚴格,是出名的,我本人就捱過羅先生的批評。記得有一次是本科時候,因為沒有聽過羅先生的講課,所以我混到下一級去聽羅先生的建築歷史課,結果被羅先生髮現了,她說“我的課不能隨便不聽,也不能隨便聽,要聽先在系裡面辦好手續”;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個別同學寫論文過於散文化,也被羅先生拿出來做反面例子分析,給我們教育很大。

羅先生對我們的學術活動非常支援。1984年,我們成立學生業餘社團“青年建築學會”後,她與陳從周先生、喻維國老師、吳光祖老師等對我們關愛有加,經常“開小灶”,還借幻燈機,幻燈片給我們。在他們的直接關心下,我們提出的“不要重修圓明園、應闢為遺址公園 ”的建議才得到了有關方面的支援並最終被採納。

羅先生也是名師出高徒的代表。鄭時齡院士是羅先生的入室弟子,常青院士是羅先生的博士後學生。同濟大學常務副校長伍江教授以及同濟大學的支文軍、盧永毅教授等,都是羅先生的高足。

我們的羅先生,是永遠優雅的羅先生。我工作以後,多次在教學研究和外事活動中見到羅先生,她給我們的中外來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的德國老師Peter Herrle 和Peter Bertn結識羅先生後,非常敬佩她的睿智和風度。2003年,他們透過我堅邀羅先生去德國柏林工大訪問。當時羅先生已經78歲了,本來院系領導對這次訪學是有點顧慮的。但是我們共同努力,終於完成了這次出訪。羅先生在柏林工大作學術報告,Berten教授親自開車去德紹包豪斯校舍參觀,留下一段佳話。

以後,我每次有機會去看望羅先生和她的丈夫李德華先生(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名譽院長)時,他們也總是那樣熱情、樂觀、優雅。我還記得2013年,羅先生住院了,時間長達一年。我和學院其他老師去探視她的時候,羅先生躺在病榻上,銀髮一絲不亂,神情泰若,依然熱情開朗,沒有一句對病痛的抱怨。這樣的從容和優雅,是我們一輩子都要學習的。對先生最好的紀念,就是我們新老學生努力以優雅的姿態,獲得優異的成績,以此報答羅先生的培養。

(作者為同濟大學建築與城規學院教授) 


編輯:儲舒婷
責任編輯:姜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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