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機之暇,無所玩好,惟親翰墨,而飛白尤為神妙”
電視劇《清平樂》改編自知名網路小說米蘭lady的《孤城閉》,放棄了原著徽柔公主的愛情主線,主要講述了宋朝第四位皇帝趙禎的一生。劇情主旨是在風起雲湧的朝堂之事與剪不斷理還亂的兒女情長之間,演繹出一個有血有肉的宋仁宗。
逄春階(以下簡稱逄):我從武漢採訪回來,有兩週情緒低落,走不出來,看電視劇《清平樂》,進入了宋朝,看著看著,就走出來了。
郭瑞祥(以下簡稱郭):宋朝比較“小資”,治癒系的。
逄:請總體評價一下這部劇?
郭:我覺得有幾個好,一是服道化好,服裝、道具、化妝好;二是王凱演得好。宋仁宗這個人物不好演,他這個皇帝很有意思,沒有一言九鼎,有時還得求著大臣。王凱拿捏的也好。我過去一直把王凱歸入小鮮肉行列,一點都不感冒他。這次讓我徹底改觀,是實力派演員,很見功力;三是主題比較正。表現的東西正,對宋朝的把握比較準確,是一部正劇。
《清平樂》劇照
逄:我一邊看一邊搬出《論語》《周易》《四書集註》《古文觀止》《宋詩選注》《全宋詞》《曾鞏文集》《蘇東坡傳》《我是宋朝人》,還有你的大著《宋仁宗和他的帝國精英》等。對照著看,覺得很有意思。我同事說我這是研究式觀劇。
郭:你這是真投入了。
逄:創立“神韻說”的清初詩人王士禎是山東桓臺人,他在著作《池北偶談》裡,評價宋仁宗和宋徽宗:“仁宗皇帝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
郭:這段話經常被引用,大部分人從正確處理主業和副業的關係上去考慮。皇帝就應該做好皇帝分內的事。但這段話對於宋仁宗還有一層深意,那就是宋仁宗這人不瞎折騰,不逾規矩。
逄:盡職盡責,做個好官家。
郭:宋仁宗也並不是百事不會。王士禎大約就是為了強調宋仁宗盡職盡責。他書法很好,尤其擅長飛白體。歐陽修在《歸田錄》中記載:仁宗“萬機之暇,無所玩好,惟親翰墨,而飛白尤為神妙。”
逄:文人評價歷史人物大多憑性情。往往不客觀。
郭:對。宋仁宗是另類明主的典型,所以爭議也比較多。當然宋朝最具爭議的就是王安石變法了,更是爭不出結論。
逄:王士禎又是清代神韻派的代表人物,可能他不喜歡仁宗的刻板和規矩。
郭:理學盛行的時候,反對刻板和規矩有積極意義。但宋朝建立在禮崩樂壞的基礎上,宋朝的使命是重塑儒學。所以各有時代意義。五代十國是靠拳頭說話,誰強誰說了算,沒有規矩可言。宋朝重文輕武、重塑禮制,都是建立在這樣的背景之下。當然文人政治是世界發展潮流,現在的主流政治應該也是文人政治
逄: 我老家安丘市景芝鎮,這個名字還跟宋仁宗有關係呢,“景芝”其名最早見諸於《元史·順帝本紀》,據載北宋宋仁宗景祐年間,景芝地域數次發現靈芝,地方官向朝廷上表獻瑞,故取皇帝年號首字和靈芝末字組成“景芝”這一地名,北宋設鎮。
郭:這個記載有意思。
劉太后在劇中比較接近歷史
狸貓換太子的故事最早在元雜劇《金水橋陳琳抱妝盒》中,後被寫進了《三俠五義》。根據故事改編的評劇、豫劇、黃梅戲、呂劇、湘劇、潮劇等都把力氣花在包拯破案上。懸疑破案,倒也環環相扣,但顯得過於離奇。《清平樂》則把劉太后和趙仁宗等當成凡人來塑造,不是簡單的用善惡標準貼標籤,不是型別化、概念化的呈現,而是聚焦人的複雜性、多面性、戲劇性,讓這個故事長出了新芽。
逄:古裝戲拍著拍著就流於俗套了。
郭:編劇能編到這個程度很不容易。
逄:請說說劉娥劉太后,我發現電視劇跟你書中的描述有出入。
郭:劉太后在電視劇中比較接近歷史。一,她是有能力的女人,真宗活著的時候就幫助打理朝政,垂簾期間革除真宗朝弊端(主要是大興土木、東封西祀),帝國呈現盛世氣象。二,她是有野心的女人。穿袞服祭廟是個例子。還有她問過近臣關於武則天的事,表示有過這樣的想法。三,她是理智的女人。她知道做皇帝不會成功,只會為自己、為劉家同時給社稷帶來動亂,所以剋制了這個念頭。四、她呵護仁宗十餘年。她曾問政治上的對手(反對她垂簾)李迪:“我對小皇帝不好嗎?”(大意),連李迪都承認不錯。
《清平樂》劇照
逄:她節制慾望,避免了動亂。
郭:因為仁宗生母事件,和遲遲不還政,仁宗內心對她有一些看法,二人暗藏不睦。仁宗小時候,她對仁宗管教嚴格,另一個楊妃對仁宗比較仁慈。這可能與她性格有關。
逄:把劉皇后和趙仁宗等當成凡人來塑造,不是簡單的用善惡標準貼標籤,不是型別化、概念化的呈現,而是聚焦人的複雜性、多面性、戲劇性,故事就有味道了。
《清平樂》劇照
逄:宋仁宗一朝,文人又特別多。僅嘉祐二年三月十一,仁宗在集英殿親自主持殿試,這一科及第的進士就有:蘇軾、蘇轍、曾鞏、曾布、程顥、張載、呂惠卿、章惇、林希、王韶,每一個名字都有一串故事,他們照亮了北宋的大半邊蒼穹。而晏殊、范仲淹、蘇舜欽、歐陽修、富弼、王安石、司馬光等,更是如雷貫耳,無論是功業,還是詩文,都彪炳史冊。
郭:宋仁宗更像一面闊大的背景牆,一個舞臺,或者乾脆就是天空,讓群星璀璨。大家看到的是星星,也就把天空給忽略了。
“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閒事,不宜累家。”
古裝戲多是大而化之的粗線條勾勒,屬於大寫意,而《清平樂》則類似工筆。比如,精心設計的服裝造型、頭飾等,讓劇中人行走榻臥之間散發出一種古韻美。有網友發現,曹丹姝(江疏影飾)在被冊封為皇后時,“穿的翟鳥花紋深青色面料禕衣與華美的九龍四鳳的后冠,幾乎和宋代歷史畫卷中的人物如出一轍,這般神還原,也讓人不得不佩服《清平樂》這部劇對於服道化實在是太用心。”
逄:這部戲拍得很精緻,主創人員下了一番繡花功夫。
郭:細節處理都很講究。比如使用的瓷器,宋仁宗使用的大多是定窯瓷。比如文人的雅趣,插花、點茶。宋元人物吳自牧《夢粱錄》中記載:“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閒事,不宜累家。”
逄:焚香、點茶、掛畫、插花,被稱為“文人四雅”
郭:先來說瓷器。中國的瓷器到了宋代達到了舉世公認的頂峰,從思想核心、工藝技術到藝術形式都臻於化境,可謂高山仰止,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宋代早期崇尚白瓷,因為白瓷素雅高潔,很合宋朝皇帝的口味,皇宮中的御用瓷器是定窯的白瓷。定窯就是定州的窯,它燒製出來的瓷器大多是白色,這種白瓷胎土細膩,胎質很薄而泛出光澤,釉色純白滋潤,上有點點滴滴的淚痕。現在出土的定窯白瓷,上面有“尚食局”字樣,尚食局是供應皇傢伙食的機構,可見當時是供應皇室的貢品。
定窯在北宋末年“靖康之變”後,由於連年兵災,逐漸衰落和廢棄,金朝雖有所恢復,但到了元朝,定窯終於逐漸沒落。現在北宋定窯的白瓷很受歡迎,在2014年的香港蘇富比的拍賣市場上,一件“北宋定窯劃花八稜大盌”,引起激烈競逐,最終以1.16億元成交。
《清平樂》劇照
逄:電視劇中還有點茶的細節。
郭:宋朝水路發達,商業繁榮,南方的茶葉被源源不斷地運到汴京,再分散到全國各地。這種繁榮帶來的結果是什麼呢?飲茶風氣大盛,茶走入尋常百姓的,更成為文人雅士的日常愛好。對於茶的研究、講究也多了起來。茶業的發展帶動了茶藝的發展,泡茶、飲茶越打上文化的標籤,成為一門藝術,我們現在叫茶藝,宋代叫點茶。
宋代流行的茶不是茶葉,而是一種團餅茶。像福建產一種龍鳳團餅茶,是專供朝廷的御茶。《宣和北苑貢茶錄》記載,宋太宗的時候,專門製造一種模具,有龍鳳圖案,用於製造團餅茶,就是龍鳳團餅茶。
當然宋代流行的點茶方法大致是,先將團茶餅在微火上稍作炙烤,去除水分,在木質茶臼裡搗碎並碾成粉末狀,再放到茶碗中。然後以沸水衝點,並用茶筅用力攪拌至出現泡沫,稱之為“運筅”或“擊拂”,使茶葉與水充分交融成乳狀。注水和擊拂同時進行,一連串的動作一氣呵成,講究技藝嫻熟,恰到好處。
《清平樂》劇照
逄:蘇軾也點過茶。
郭:蘇軾赴任杭州,一個寒冬之日走進西湖葛嶺,在壽星寺與謙師禪師對坐點茶,寫道:“道人曉出南屏山,來試點茶三昧手。/忽驚午盞兔毛斑,打作春甕鵝兒酒。/天台乳花世不見,玉川鳳液今安有。/先生有意續茶經,會使老謙名不朽。” 這位謙師禪師早晨從南屏山來,來幹什麼呢?來試一試點茶功夫。忽驚午盞兔毛斑,就是兔毫茶盞,一種有名的建窯瓷器。打作春甕鵝兒酒,鵝兒酒這裡代指茶,鵝兒酒本是一種黃酒,因為顏色鵝黃,叫鵝兒酒。茶的顏色是鵝兒黃,小鵝的那種顏色,接近白,那是湯色極佳。天台乳花世不見,乳花就是茶麵上飄的湯花。玉川鳳液今安有,玉川鳳液還是指茶。
逄:這麼多講究啊,活出了藝術。
郭:講究多著呢,比如“插花”。歐陽修《洛陽牡丹記》也記載,在當時的西京洛陽,“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做苦力的也是這樣。北宋張邦基在《墨莊漫錄》中也有記載:“西京(今洛陽)牡丹聞名天下,花盛時,太守作萬花會(花卉展覽)。宴集之所,以花為屏障,至梁、棟、柱、拱,以筒儲水,簪花釘掛,舉目皆花。”南宋《夢粱錄》中記載:“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浙間風俗,以為春序正中,百花爭放之時,最堪遊賞。”宋人插花品種很多,有什麼花插什麼花,什麼花應時插什麼花。從家庭的陳列擺設,到商鋪的環境佈置,還有文人的雅聚場所,都離不開插花的點綴。
不過同樣受理學影響,宋人插花的風格也力求簡單清疏,不好繁雜。這樣對牡丹這樣雍容華貴的大色花朵熱情減了不少,最喜歡的是梅蘭竹菊這些。理學講究氣節,牡丹自然就俗氣了,梅蘭竹菊分別代表著一種精神,有意境,有寓意,受到文人追捧。
這個時候已經有專用的花瓶,他們認為在土裡埋一段時間的古銅瓶最好,趙希鵠在《洞天清錄》中提及,“古銅器入土年久受土氣深,以之養花花色鮮明如枝頭開速而謝遲。”當然也有用瓷器插花,還有用筆筒插花,不一而足。
《清平樂》劇照
逄:我看到報道說,電視劇中的服飾、佈景、道具、生活場景等,都是嚴格按照宋朝的一些畫冊一比一還原,貼合宋人生活,呈現出北宋雅緻的生活方式,比如:在劇中街道上常常會出現一種旗子,十分普通。這個青白相間的旗子被叫做“酒招”或“市招”,這是開封城裡販賣酒類的統一使用的標誌,在《清明上河圖》也能看到。“大事不虛,小事不拘”,這才是真正做到尊重歷史真實的細節考究,兼顧節奏和風格等眾多方面於一身,是歷史劇的恰當審美表達。
《清平樂》劇照
逄:范仲淹演得太土了,像個農村老頭。
郭:是,范仲淹的形象是隨意了一點,剛性有了,但是文人氣不足。歐陽修呢,有點猥瑣,風流味不足。韓琦不能算文人,但演出了文人氣,還算不錯吧。
《清平樂》劇照
逄:電視劇對曹皇后的處理,你怎麼看?
郭:大致到位。這部劇既想忠於藝術,又想吻合歷史,就有了難度。歷史記載很粗,要豐富細節,還得邏輯上要成立。15年不跟仁宗皇帝同房,有點誇張,但歷史上,宋仁宗跟她確實沒有孩子。15年啊,不好演,外冷內熱,情與理老不合拍。仁宗既愛又恨,編劇能編到這個程度不容易。但歷史上,仁宗不喜歡曹皇后。
《清平樂》劇照
逄:怎麼看張妼晗張貴妃?
郭:我覺得這是個敗筆,仁宗為什麼對她好?不講禮法,不可愛,太跋扈。這個形象塑造的不好,應該是在仁宗面前很可愛,但揹著仁宗就心狠手毒。這樣邏輯上就成立了。女人蠻橫的一面表現多了,善良溫柔的地方沒有表現出來。歷史上的張貴妃,是可愛的女人,善解人意。我倒是喜歡劇中的陳熙春,演員張天愛把女人的可愛演出來了。陳熙春在曹皇后之前得到了仁宗的垂愛,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場戲,卻可以看出她心靈手巧,美而不俗的一面,仁宗喜歡陳熙春,這是人之常情。在深宮之中,皇帝每天都在處理朝政,面對的人和事幾乎是重複乏味,甚至是枯燥的,而陳熙春的出現,改變了這些,她讓皇帝看到了許多新奇的東西,打破了原來一成不變的生活。
《清平樂》劇照
逄:對後宮的畸形戀,你怎麼看?
郭:畸形戀過多,暗示太多,不舒服。一是曹皇后和宦官茂則,這個歷史上有一點影子。二是宦官鐐子和丫鬟嬛兒,三是徽柔公主和宦官懷吉,甚至還有許蘭苕和宦官楊懷敏。其實只演徽柔公主和梁懷吉一對兒就夠了。一個公主一個宦官,在當時無論怎麼都不能被世人接受。一句“影子在公主腳下,懷吉在徽柔心裡”的臺詞,卻讓好多觀眾淚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