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導語:隨著生活節奏的逐漸加快,加上人們的使用習慣從PC 端轉移到移動端,我們彷彿很難擠出多餘的休閒時間,於是耗時的東西很難再吸引到大眾的注意。抖音正好利用了這一特性,用15秒的短影片完美地填補了這些碎片時間,也因此成為了一大時間熔爐。
位元組跳動創始人張一鳴極少表揚他的團隊,哪怕是締造6億日活的抖音。一位相關人士說,他聽過最振奮人心的評論是,抖音團隊“還不錯”。
張一鳴之前不玩遊戲,但當公司對遊戲業務表現飢渴時,他馬上做出一個決定:每個星期五,逼迫自己打兩小時遊戲,並把時間精確到晚餐後的八點至十點。
旁觀者驚訝地發現,在小範圍會議上,他對遊戲黨的各種專有名詞,從茫然不知變得如數家珍起來。這被視作自我迭代,“極度理性,理性得像機器人。”該人士說道。
過去四年,這名冷靜、而不太富有人情味的CEO,掌管了通往抖音演算法世界的最高管理員許可權。
在Tik Tok(抖音海外版)與美國政府博弈當下,我採訪了近30位與抖音有各種各樣聯絡的人:在職和離職員工、管理者、競爭對手、網紅孵化機構、網紅,當然他們同時也是使用者。
這款產品在誕生初期備受冷落。當他們熬過黯淡歲月,把大眾內容燃料投餵給機器,演算法網路運轉起來。到後來,它長成吞噬運營者、創作者和使用者巨量時間的熔爐。
根據第三方機構極光的資料,2020年9月以來,抖音使用者日均總使用時長是441.6億分鐘——將近9萬年。假設是一個人觀看的話,大概要讓一位尼安德特人從遠古端著手機看到現在。
一、無人問津2016年秋,位元組跳動上線了一款叫A.me的產品。創始團隊只有十個不到的年輕人。
這裡面領頭的叫任利鋒,他1987年出生,身材微胖,留一小撮山羊鬍,有時梳個大背頭;此前就職於百度貼吧,但前同事們對他沒什麼印象。他喜歡豎起大拇指,對旁人說:“牛×啊,牛×啊。”
在短影片方興未艾的2016年,取名A.me是AB測試的結果。
他們設計了呆滯的logo——桃紅色音符躺在深黑底板上方,為吸引使用者,他們舉辦打榜活動,可是預算吃緊。即使最紅的達人,獎勵不過一張50元京東卡。
三個月後,A.me改名“抖音”。
劉多加入時,抖音日活躍使用者數才40萬。“40萬在位元組算產品嗎?不算好嗎?!”開啟抖音,刷十條內容,出現的第十一條就是第一條。
他義無反顧投身於此,純粹因為有同齡人,能玩兒到一起。
“那時候短影片挺沒勁的,快手比較大,我們覺得就應該是雙列,就應該點進去看,就應該有封面吸引人去關注,就應該有暖色調。”在他記憶中,把產品做成“一個冷色調、全屏、不知道上面是什麼、下面是什麼的軟體”,是出於“好玩兒、挺酷的”。
在海外短影片平臺Musical.ly上,一種叫“技術流”的流行文化火起來。參與者透過卡音樂、變鏡頭,製作炫酷影片,這種形態在國內剛萌芽,有個叫“熱貓”的應用,許多技術流玩家在上面。
薛老溼是狂熱愛好者,抖音團隊當時想,做出來的產品“像薛老溼這樣的人會用,就夠了”。
他們聯絡26歲的薛老溼,他當時正在加拿大讀大學。
薛老溼告訴我,打著做“中國版Musical.ly”旗號的人很多,幫抖音是因為,“他們比較聽話,說改什麼就改什麼”;而且,抖音團隊女生多、顏值高、朝氣蓬勃。“他們還特別懂梗你知道嗎?不是員工與員工的狀態,都是我喊幾個朋友大家一起玩兒。”
薛老溼穿花襯衫,一副復古墨鏡輕搭鼻尖上。他對功能挑剔,提了不勝列舉的要求,音畫不同步最難滿足,張嘴和聲音但凡延誤0.1秒,他能敏銳察覺——光這個細節折磨了抖音一個月。
彼時興起的還有另一款應用,新浪投資的小咖秀,憑藉對口型打下黃金開局。
他們也找到薛老溼,薛寫了一版意見給他們,首要是做全屏。但小咖秀已有一定體量,任何輕微動作對平臺影響巨大,於是沒有推進。
這些建議在抖音得到了使用,等小咖秀意識到推出“晃咖”時,已經來不及了。在技術流的助推下,抖音對Musical.ly產品形態實現了畫素級抄襲。
從A.me改名時,團隊還取了一堆不靠譜的名字,比如“晃音”、“抖咖”。據內部說法,選“抖音”既是AB測試,也是找大師算出來的結果。
在位元組,抖音只是諸多實驗專案中的邊緣團隊,這時的明星產品是今日頭條和西瓜影片。
由於工位緊缺,短影片從總部挪去了一公里外的中國衛星通訊大廈。“百萬日活,都不是什麼大產品,是做著玩兒,”劉多說,“沒人覺得這事能成。”
而彼時的外部環境是:中國4G網路基本建成,流量資費下降,手機公司紛紛推出大屏智慧機,這都為短影片爆發提供了機會。做gif動圖起家的快手轉型短影片社群,無意踩中風口。
2016年6月,A.me上線前的三個月,北京五道口發生一件小事。在清華科技園最醒目的位置,快手換下網易的巨幅logo。
更令“宇宙中心”精英瞠目結舌的是,這款講述底層物語的產品野蠻生長,日活居然突破4000萬。人們深切感知到,短影片時代來了。
位元組跳動孵化了兩個短影片專案:火山小影片和抖音,公司重點放在火山。
“我們拿到的投放都是火山剩下來的,比如四場跨年演唱會,三個是火山的,有一個火山實在沒法投了,他們說那就給你們抖音吧。”2017年底,抖音廣告出現在浙江臺跨年晚會。
2016年,位元組跳動僅2000多人,估值百億美金規模。
張一鳴重視組織的資訊透明和流動,每雙月,在總部中航廣場矮樓負一層的會議室,產品輪流召開業務會,所有人可旁聽。
“最早用A.me的時候,我都沒弄懂,就看到小朋友在那兒跳舞,”一位2016年在位元組擔任中層的人士說,“抖音那個時候半死不活的。資料很差,各種試,各種起不來。”
他記得去參加抖音雙月會,一開始大佬們悉數到場,“後來一鳴都不去了”。
二、創始七人組抖音早期,每天中午員工會圍成一團,在辦公室“吃雞”。先是打《荒野行動》,後轉戰《和平精英》。有次,其他同事實在嫌他們太吵,打擾到午休,把他們轟走了。
這群人沒有太大抱負,最初設想是做音樂短影片社群,覺得“做個社群就夠了”。他們佛系但興致昂揚,也因為此,抖音聚集起一幫熱愛社群的人。
2017年8月,抖音線下巡迴party開始了。
活動由運營主導,負責人名叫李恬,向任利鋒彙報。她是個長著娃娃臉的89年女生,喜歡穿連帽衛衣和揹帶褲,個子小、但能量足。此時她讓同事親暱地喊她“大恬”,相比“小恬”,這樣更牛氣。
啟動前,缺乏經驗的運營忐忑不安——創作者彼此會不會合不來?會不會有商業間諜矇混過關?
他們把1500位報名者拿出來,挨個分析性格、怪癖,並勘查有沒其他平臺賬號。從晚上八點,一直篩到翌日清晨六點,選中50位,他們想保證會場“絕對乾淨”。
巡迴派對聽起來浩浩湯湯,但每場經費只有5000塊。
一位接近團隊的人士記得,幕布是全場最值錢的,近乎花光所有錢。這導致給達人準備伴手禮,有且只有一頂藍帽子,但“足以讓一群人坐著飛機過來了”。
在成都一家轟趴館,抖音ID終於現身。大部分是大學生,還有舞蹈老師、婚慶主持人……很少有幹傳統職業的。
真性情是共同特質,他們親切互稱“抖友”。“現在想想都覺得太搞笑了,這群人一起玩兒,一起拍影片,一起吃吃喝喝。”創作者兵分六隊battle。
對決規則是,在商場拍攝,三小時後比拼流量,確認獲獎者。而獲此殊榮的人,獎品也不過是一頓火鍋。“沒有愛好在這個場子裡混不下去”,結束後,熱血青年們喝了一宿酒。
派對開到北京,抖音給薛老溼立了一塊牌,上面寫著“中國音樂短影片教父”。這時他剛畢業回國,“臺上那個產品經理一直在誇我,怪不好意思的。”薛老溼說。
社群以年輕人為主,他們有大把青春揮霍。
“我想玩,我玩好了,帶更多人來玩,這不就形成飛輪效應了嗎?”薛老溼籠絡技術流頂尖玩家,組建TSG戰隊。他的觀點是,其他平臺不成功是沒掌握精髓。
“短影片平臺就是放影片的嗎?”他總結,“抖音,它是一個玩具。”
金錢不是萬能的。有競爭平臺以每月兩三萬挖抖音達人,抖音只給他們幾千塊。對手鼓動下,達人出逃一小撮,不過無傷大體。“線下聚會就是為了維繫區域達人之間的團結。去了就是叛徒,是這群人的叛徒,吐沫星子能淹死他。”
多位接受採訪的人士認為,抖音崛起中,早期運營功不可沒。任利鋒有運營背景,他因頭髮捲曲,內部人稱 “卷卷”。“是卷卷帶著李恬,一個市場一個市場、一個紅人一個紅人地談,跟人家喝酒吃飯,照顧紅人情緒。早年他們做的事就跟打架一樣。”一位位元組跳動人士說。
最早七人組,除任利鋒和李恬外,還有兩個產品經理,分別是張勃和蔣靈安。張勃辨識度強,紋著大花臂。其他則是運營,包括王佳、馬莎和云云。
位元組曾釋出一篇名為《抖音是怎麼做出來的》官方文章,講述創業故事。但這家公司對資訊保安極為苛刻,因此文中成員均為假名。
這時,運營承擔了拓展使用者的職責。
他們到處挖達人——去快手挖、去美拍挖、去Musical.ly挖、去YouTube挖、去馬蜂窩挖、去Keep挖。只要想到都挖一遍。挖來後噓寒問暖:“你缺啥?你心情好不好?你拍沒拍影片?”偶爾興致大發,一聊能聊到天亮。
他們曾公然跑到快手拉新使用者,快手立馬察覺封禁抖音水印。
輾轉數次,他們買通快手創作者,在真人身上貼滿抖音貼紙露出。“快手可能現在也不知道我們這麼投吧”憑藉求生欲,抖音變著法投放數月,耗費200萬。
早期員工堅稱,抖音雖在產品上抄襲Musical.ly,但內容生態建設標新立異。
Musical.ly有不少低齡內容,他們判斷,可以是低齡化的受眾,但不能是低齡化的創作者,社群應包羅吃喝玩樂。
“我們定義火山和快手是殺豬宰牛的平臺,我們應該高階一點吧。”於是他們找了武術的、健身的、旅行的、賽車的、衝浪的、紅酒的、繪畫的、音樂的、舞蹈的、美妝的、烹飪的……甚至還有帆船的——類別拆得很碎,垂類標籤定義300多個。
配合《中國有嘻哈》投放,2017下半年資料暴增。抖音從小眾的亞文化開始走向大眾,也從公司角落來到舞池中央。
“我們切的是一批有流行文化的年輕人,後續內容爆發是化學反應,”一位親歷者說道,“那時候接觸一些機構問,你DAU多少?1000多萬。過了一個多星期問,2000多萬。我靠,他們都很驚訝。”內部卻風平浪靜。“我們就每天截個圖發到群裡,DAU又漲了,挺好的,真的沒什麼感覺,真的很佛。”
“本質上我認為,抖音最初定位有誤打誤撞的成分。”一位前中層說,所有內容或社交產品都要搶佔文化制高點,通俗來說是帥哥美女,即“有性吸引力的一群人”。
“人的偏好是,喜歡和比自己年輕的人建立connect。”就像當年Facebook從哈佛學生流行起來,很多人願意和他們交朋友。然後漣漪向青少年,再向更廣泛人群擴散。
對比兩款短影片應用,另一位中層認為,火山小影片是透過抓取快手內容起步,基調很難調回來。“抖音是一點點做起來的,基因就特別好。”
略微春風得意的抖音,2018年伊始碰上麻煩。
春節晚會,抖音斥資3000多萬贊助浙江臺,最後一刻發現,有張證件過期了。
無奈下,抖音把冠名讓給公司剛收購的激萌。“本來全場到處是抖音,話筒也是,口播也是,字幕也全是。”電視臺只能把相關字樣打上馬賽克,後期製作P成激萌。
春節過完,抖音日活翻至6000萬,內部組織大團建。含產品、運營、各中臺在內,從最初個位數已擴張到百來號人。
不過,他們只是到京郊雁棲湖旁,簡單吃了飯,爬了山。參加團建的最大領導是任利鋒,全程沒有絲毫驚喜。“我們一直是個平淡的團隊。”一位參與者回憶。
此刻,快手仍是短影片龍頭,日活衝破1億。“沒有人喊口號說要做第一大短影片平臺,我們一直覺得我們就是千年老二。”上述人士說。
三、中臺的手前端只是這場戰役的區域性。站在潮流產品抖音背後,位元組跳動依賴“中臺”運轉。
可以想象,中臺是一塊塊積木,方便前端業務靈活調取。
一旦實驗專案脫穎而出,包括使用者增長、推薦演算法、技術、商業化、市場等更雄厚資源,會以中臺形式灌注進來。位元組相信“大力出奇跡”。正規軍傾巢出動,快速試錯、快速驗證。
而2018年初的抖音,正好抵達臨界點。
“早期團隊做出了很大貢獻,但我要修正的是,抖音成功離不開位元組的大中臺。”一位抖音人士認為,位元組核心能力圈有三:
- 高效的推薦演算法做人和資訊匹配;
- 高效的UG(User Growth,使用者增長);
- 高效的商業化。
“高效的UG引入使用者,用高效的推薦技術去匹配,留存做好後商業化也高效,掙到錢又去投UG。”
他覆盤稱,抖音取勝最關鍵在於,是“位元組在做它”,有中臺和綜合能力支撐。其次原因才包括:選對了方向;發現苗頭後做出堅決而正確的決策,傾公司之力砸資源;運營部分超出Musical.ly,充當潮流引領者。
“很多人覺得位元組是一家內容公司,這是錯誤的,”上述2016年中層說,“位元組就是AI演算法公司。”
一位產品經理覺得,抖音推薦和Feeds流過於強大,產品很難再做個體驗與之媲美。“我們把2018年的版本拿回來用,留存不會差太多。”
基於這個強勢運轉的機器,初創員工把他們的工作形容成:“一批合適的人給它搞了一批合適的原料。”
當中臺的手伸向抖音,早期團隊一度恐慌:今日頭條會不會全面接管?很快他們意識到自己多慮了,抖音保留了運營和產品人馬。
如果把時間軸拉到現在會發現,即使成長為一款國民級應用,它的業務前端也只有大約400人,這是“狹義的抖音團隊”,運營約300來人,產品幾十人。而縱觀整個中臺,抖音相關人眾多。
“實際上整個公司有一半以上的人在做抖音和Tik Tok”,接近抖音人士稱。
在張一鳴領導下,位元組對資訊保安戒備心極重,內部從不公開組織架構和職級:一是防止競爭對手研究和挖人,二是避免因職級高低給溝通帶來隔閡,任何員工身處其中都像“盲人摸象”。
基於採訪,我儘可能梳理了抖音與中臺聯動示意圖。
位元組四大中臺,UG中臺和推薦演算法中臺由楊震源(副總裁)負責,工程中臺由洪定坤(副總裁)負責,商業化中臺由張利東(中國區董事長)負責,他們都直接向張一鳴彙報。
市場部掛在張楠負責的互娛部門(IES)下,支穎負責。市場介入後,主導了《抖音美好奇妙夜》等大排面活動,預算充足。
如今,位元組較抖音剛創立時員工總數翻了30倍,全員超過6萬人。換句話說,數以萬計的員工在為抖音賣力工作。
四、誰是靈魂人物位元組跳動的高層,對新業務態度不一。抖音組織架構掛在張楠下面,但兩名知情人士透露,“陳林對早期產品有很大貢獻”。
彼時公司層面花更多精力在火山,“陳林覺得,抖音是個嶄新的東西,Musical.ly有獨創性。”他那時“一直不放心”,幫著招人、派人。
在位元組,張楠和陳林是獨當一面的高管。他們都是80後,成長路徑相似——位元組收購其創業專案,跟隨公司披荊斬棘開闢一方領地。張楠還曾向陳林彙報過一段時間。
據共事者評價,張楠是典型的運營和市場人才,業務判斷力強,產品能力略顯短板,契合了抖音重運營、輕產品的路徑。
“她是個非常有野心的人,也有很強的忍耐度,並且執著。”一位中層人士說。位元組不提倡以“哥”或“姐”相稱,但內部叫她“楠姐”。
張楠在業務決策上表現強勢,“是個很有力氣的人”。一位員工回憶道:“經常大家討論半天,她上去說:我不同意,下一個。”
一位內部人士認為,張楠善於單點突破,搞定頭部資源。如牽頭娃娃變臉特效、羅永浩簽約入駐等。“頭部的樹立要靠集中用力來實現。”
“一些團隊判斷做事情成不成功,就要看張楠有沒有點贊。”一位運營員工說,張楠不在意細節,更從全域性和宏觀出發。“楠姐很犀利,她的觀點很容易讓人聽懂。”一位產品員工說。
作為女性高管,張楠被看作有理想主義,樂於在產品裡發展愛好。比如主導開發了輕顏和剪映。員工認為,女性高管或許令抖音更為“陽春白雪”。
近距離觀察抖音高層的人士判斷,任利鋒貢獻在於最初看到方向,率領團隊做了前期工作;而張楠長於調動和聚攏資源——“公司內能調動,公司外想方設法去撬動”,在抖音壯大過程中,驅動團隊拼命往前衝。
如今,憑藉抖音戰績,張楠從IES負責人升任中國區CEO,也是抖音總裁。陳林調整負責教育等創新業務,為高階副總裁。
在組織關係上,任利鋒向張楠彙報。但很長一段時間,內部流傳說:“卷卷有四個老闆。”具體是:張一鳴、張楠、陳林和張利東。這四人中,前三人已有介紹,而張利東掌舵位元組賴以生存的商業化,是中國區董事長。
“張楠是防守者,她要為抖音全部負責,其他人都是進攻者。”接近位元組跳動高層的人士告訴我。
這體現在業務會上,比如張一鳴會追問,為什麼快手在做XX業務,為什麼他們能做大;張利東關心如何從產品中賺取源源不斷的金錢;陳林參與建立,直到他專注負責創新業務,才對抖音發問減少。
“在位元組做業務負責人是難受的,你的老闆、合作方、跟你不一樣的下屬,全部在各種會上diss。這就是位元組跳動的風格。”上述人士說。
“位元組這種網狀結構特別累。”上述產品員工說,大部分公司採用樹狀體系,只需向上級彙報,而網狀意味著,只要與其他業務有交集,就會分配你到各種會議上。“一天都是會,晚上才能開始幹活。每天工作到灰頭土臉、蓬頭垢面。”
“說難聽點,你得會撕逼,內部去吵。不斷地會有人challenge你,不管是他懂還是不懂。”上述運營員工說,它考驗推動者的思辨力,在混亂辯駁中殺出一道生機。
任利鋒有四個老闆的狀態,持續到2019年6月。那時他迎接了一位新老闆——Musical.ly創始人朱駿(Alex)。位元組大手筆收購了他的公司,他被調任為抖音負責人。
Alex披著泛白頭髮,產品能力強,名義上他向張楠彙報,但知情人稱,張楠實際退後。
內部人士透露,這背後承載了張一鳴的意願。“他信任Alex,Alex把Musical.ly從0帶到1;而他覺得抖音成功是因為位元組在背後支撐著、有錢。”出乎意料,Alex只短暫在位四個月,換帥便宣告失敗。
“這個東西太複雜,切不過來。”Alex調去接管Tik Tok,張楠迴歸。抖音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不過還有另一種說法。“有可能都是張一鳴安排好的。”另一位前中層說,讓Alex先拿國內練手,再去接海外,反正國內已是成熟體系。“老闆一定不會把意圖都告訴你。”
基於中臺和網狀治理,位元組跳動更提倡集體決策,不依賴個體。“每個人都有認知盲區。你非得等一個人把盲區顯露出來,這個產品就遇到瓶頸了。”一位在抖音三年的員工覺得,這是一種性感。
到底誰是抖音靈魂人物?有人說是任利鋒,有人說是張楠,甚至有人說是朱駿(因為抖音產品形態來自Musical.ly)。
據上述內部人士瞭解:“張楠不覺得卷卷做起來,一鳴也不覺得張楠做起來,覺得是趕上這個時代了。”這場靈魂人物之爭,更多人把票投給張一鳴。
雖然張一鳴從未在一線指揮,但他們相信,抖音成功是體制的勝利。
它帶來一個冷冰冰的現實:抖音也許根本不需要靈魂人物。在這家理性至上的公司,除了張一鳴,沒有一個人絕對重要。
“這個螺絲釘走了,另外一個螺絲釘補上就可以。”上述運營員工說,“沒有說這個機器有特別大的軸承。”
五、權力更迭接力在抖音,你會遇到個性斑斕的同事。有的紋身、染髮,有的玩跑車、極限運動,有的愛穿奇裝異服——上面西裝,下面短褲,再搭一雙鮮豔長襪。
“我們美女太多了,我都驚呆了。”一位男員工欣喜地告訴我。但你也會發現,這裡流動率很高。年輕人前赴後繼,一句玩笑話是:“一個月就是老員工。”
他們繪聲繪色地形容這種感覺,“搭積木”是妥帖比喻。“當你完成搭建動作,這地方穩了,就可以撤了”,換一撥人上場。
初創員工深有體會。“每個人都在交棒。”在他看來,這是一場接力賽,而非萬米長跑。
不同時間、不同業務階段,換不同人上陣。像他這樣的老員工,先後接手三四個新業務,都是從0到1做起來,再“一棒一棒地交出去”。“第一次會比較不爽,到後面釋然了,沒有人覺得你應該牢牢握著不放。”
創立伊始,音樂是抖音的靈魂。第一任音樂負責人名叫朱潔,歌劇專業畢業。朱潔起先負責今日頭條音樂,之後帶團隊入駐抖音,搭建音樂中臺。她向任利鋒彙報,接著迎來了抖音神曲層出不窮的2018年。
音樂這樣的感性專案,內部一度面臨尷尬。“公司所有業務都是資料量化的。”一位音樂中臺員工稱,他們不能靠“音樂打動人心”來溝通。好在團隊用數字證明了自己。
2018年,中國年度播放器Top100裡70%爆款來自抖音。
然而剛做出業績,等待他們的是苦澀。次年初,公司招募了一位新音樂負責人牟菲,安插在朱潔上面。兩人嘗試磨合半年,新負責人力主發展MV。
但大環境是,唱片公司都不投MV了,產能下降,業務天花板顯而易見。二人毫無共識,這個故事以朱潔離職告終。
空降兵往往是“交棒”、“換帥”的前奏。故事還沒結束,2020年,牟菲離任,曹楨全盤接管。
倘若業務狼狽,交棒將越發頻繁地上演。
對2018-2019年的抖音來說,“內容泛化”是一場持久攻堅戰,也是向大眾娛樂平臺高歌猛進的必經一役。在大多品類上,抖音都插上了勝利的紅旗。但它也有失策的時候。
挫敗感來自對本地生活的貪婪。2018年中,在位於漕河涇的上海總部,抖音秘密成立POI(Point of Interest,興趣點)團隊。他們集結三十人,這對當時的抖音是豪華陣容。全部運營人員才擴張到百人,該團隊就佔三分之一。
這幫人依託POI詳情頁,運營美食、旅行兩個垂類。他們想竭盡全力從美團口中搶走一塊肥肉——然而打擊接踵而至。
接近該專案的人說,最早他們自建產品功能,期待自成交易閉環。商家透過企業號入駐後臺,在抖音上線優惠券,結果整合產業鏈資源太難。於是轉向第三方服務,美食接外賣、團購平臺,旅行接酒店B2B平臺,仍未見起色。
一方面,流量損失大,“真正到POI詳情頁裡面去的不到1%”;另一方面,“使用者心智也沒有養成”。更難受的是,管理層在關鍵問題上態度模稜兩可。內容和交易是本地生活一個硬幣的兩面,關於二者主次,“OKR是一直對不齊的”。
抖音再造美團存在困難,一位核心人士指出更底層的邏輯:POI是種草邏輯,以主動需求為主,而抖音基於海量的推薦分發。“一家咖啡店,能服務的只有方圓五公里,比如一萬人,但抖音會分發到一億人。”
另一位人士說,本地生活與資訊匹配的不同處在於:
- 有地理位置限制;
- 庫存以時間為分割,比如今晚的酒店庫存用不到明晚。
關於POI該不該做、做多大,高層也存爭議。
僅兩年,POI負責人走馬燈似的換——先是鄭威,後來是肖瑞,再之後是湯芸瑛。
而今年,POI彙報關係從李恬轉向陸游,他去年剛到任,在上海帶領一支隊伍做抖音站內社交。陸游直接向張楠彙報,他的部分職責是帶領POI團隊轉型同城社交。
成立之初,內部人瘋搶要做POI,興旺時團隊增至40來人。但在接二連三的折騰下,已將近折損半數。
“從沒有像位元組交棒這麼快的公司啊。”上述老員工感慨。
“它讓每個人感覺自己打了雞血一樣,覺得拿著錢、等著晉升會不舒服、沒意思、無聊。”拿初創運營員工舉例,除了李恬坐穩運營負責人,其餘幾人皆已不在公司。
再比如:廣告、電商都是抖音團隊開始做,之後移交給商業化中臺,過渡團隊不少離職。“感覺在抖音裡就跟到點下車一樣,想守住江山的最後都沒守住。”
離別是倉促的。很多人身上綁著競業協議,關於自己從哪來、到哪去,只能含糊其詞。
2018年是鬥志高漲、扭轉戰局的關鍵年份。抖音經歷了瘋狂增長,年底日活突破2億,超越快手。這背後是火急火燎的接力棒交接和擴張。中衛通大廈很快坐不下了,團隊搬至面積更大的紫金大廈。
溫情漸漸消失掉。早期員工感受最明顯,從年中起,抖音不再是內容社群了。以前抖音達人互相有微信,“突然覺得達人沒有圈子了”。
年末,公司為抖音員工大方地發放年終獎,據傳給任利鋒發了100個月薪水,其他早期人員大概20余月。“在抖音過兩年真的像跟過了十年一樣。”壓力下,有員工增肥快一倍。
抖音文化以快著稱,一切以3.0倍速快進。
向眯入職,上午電話通知面試,下午發offer;預約會議室太耽誤事,每早開“站會”;OKR每兩月覆盤,目標激進,必須時刻緊繃,驅趕自己向前奔跑。
在這裡,收到訊息“已讀未回”尤其不禮貌,沒一會兒對方就把你領導拉來群裡;推動計劃也是,當週開產品評審,當週AB測試,兩週出系統性結果,從資料、研發、演算法各方位解析並分析漏洞,火速從中臺拉資源,一個月上線完畢。
此外,他們還有雷打不動的大小周——隔週單休。
“位元組貫穿始終是‘活下來’的文化,每兩個月不出成績的時候,你就很有可能被幹掉,”一位接近抖音高管人士說,“是日常在焦慮,那個頻率特別密集。
白天分分鐘都在開會,晚上7點開始回郵件,處理瑣碎的事情。12點老闆跟你要報告,凌晨2點在等你的東西。”
“在這艘大船上面,所有人都高度緊張,我們像機器一樣被訓練著,一年在當三年用。沒有朋友、沒有情感、也不需要互動。”一位中層回憶,巨大壓力下,他變得尖銳。
“速度太快了,我幾乎像瘋了一樣,說話快,覺得誰都是傻子,我甚至一直在懟人。”
讓交棒達到高潮的是任利鋒,即使一手創立抖音,也未能倖免。2020年,位元組宣佈任利鋒調任西瓜影片。
這家公司體制強大,也正因為此,沒有人能與體制媲美。人甚至像系統上的“零部件”。
接近位元組跳動的人士說,位元組從去年到今年把中層輪崗了一輪。“卷卷去西瓜,張楠(男)去飛書,韓尚佑去直播,基本上我們數得出名字的都換了。”公司缺少了點人情味。
他認識一名中層,要給他空降領導時,從告知到宣佈只有短短三天,“沒有任何前奏。”
多位接受採訪的員工表示,轉崗任利鋒正是因為做西瓜影片挑戰大,公司給他再次證明自己的機會。
“太官方了,”當我轉述時,上述中層說,“這是個不能說的秘密。”
另一位抖音人士說,抖音團隊戰鬥力強,但也飄蕩起一絲政治化氣息。“你是能讀懂空氣的。”但客觀來說,濃度比外面很多公司低。
抖音成長為公司中流砥柱,從做大蛋糕過渡到分蛋糕階段。不少相關人反映,內部浮現政治化和互相撕扯。“這是你要在一梯隊產品必須承受的代價。”一位基層員工說。
騰訊新聞《潛望》瞭解到,2020年9月,抖音迎來了新的產品運營負責人。
內部系統顯示名字是Seven,向張楠彙報。有前同事透露,她是位強勢的80後女性管理者,接棒了任利鋒之位,抖音運營、產品、社群安全都向她彙報。對空降高管來說,靈活調配中臺積木及積木背後的人,是挑戰,也是必修課。
值得注意的是,位元組跳動中高層多以“負責人”稱呼,職位模糊化,彙報關係也變化多端。
“這家公司就像地鐵,所有人擠進去,車開了,呼一下又出來。”上述中層說,很多人都是忽然來了、忽然走了。“它就是那樣激進。”
六、抖音沒有頭號玩家公司內人員疾速輪替的同時;在窗外更廣袤土地上,抖音正以最高速度吞吐網紅。
“大多數抖音網紅生命週期就半年,甚至只有兩三個月,這是很殘酷的事。”一位MCN(網紅孵化機構)CEO說。
“好嗨呦,感覺人生已經到達了高潮,感覺人生已經到達了巔峰。”2018年10月,待業在家的餘兆和錄影片,諷刺蹦迪很裝,沒想到爆火。
“那個流量咔咔往上漲,一晚上漲粉幾十萬,每天都很瘋狂。”他更換抖音名為“多餘和毛毛姐”。憑藉男扮女裝和無厘頭表演,不到兩個月粉絲破千萬。
之後的2019年,毛毛姐為代表的劇情號獨領風騷。幾乎無人不識毛毛姐。“我那個時候流量好到什麼地步?講一句話就一百萬的贊。”毛毛姐告訴我。他從老家奔赴上海,成為裹挾進時代颶風裡的人。
不僅榮獲“現象級網紅”稱號,還成為娛樂圈座上賓——《武林外傳》裡飾演邢捕頭的範明說,你和姚晨表演異曲同工,很鬆弛;活動上,趙薇拿話筒當眾cue毛毛姐。
“微信好友名單會有湯唯,太嚇人了。”突如其來的榮耀,讓他受寵若驚。
這是掘金抖音流量的黃金時代。在廣州,1992年出生的白水頭一回當老闆,就嚐到暴富快感。
“簡直像是奇蹟。”白水剛畢業找了份月薪3800元的工作,摸爬滾打四年,去年是轉折點,領導派她成立MCN。“我們從投入到變現只花了十萬塊錢,指定是沒有人信的。”
2019年6月,白水公司風樓傳媒孵化“黃三斤”。“第一條就爆,三個月粉絲就一千萬了。”初出茅廬的公司營收過千萬。“我們踩在風口上,真的有很大是運氣。”
快手生態偏自然生長,野生達人多。抖音不然,從2018年就MCN化、工會化,一層一層建生態。
對流量敏銳的生意人蜂擁而至,2018年是起點,2019年達到火熱,MCN激增至兩萬家,他們分佈在北上廣深、成都、長沙等地。
業務採取兩種模式——孵化型和簽約型,前者培養素人,網紅分紅比例小,10%左右;後者簽約已有名氣的達人,如毛毛姐簽了無憂傳媒,網紅分成高。
網紅月薪是底薪+提成,不少可達六位數。
像“毛毛姐”、“黃三斤”這樣的劇情號,是2019年抖音最大風口。
MCN批次生產,他們採取“編導責任制”,對簽約達人的演技和人格魅力要求頗高。為便於管理,有些MCN要求創作者打卡上班。公司會和他們籤嚴格的“全約”(全平臺經濟協議),社交賬號、線下演出等全交予公司管理。
一旦違約,便向其索要高達五百萬賠償。然而可怕的是,今年疫情後,該品類流量陡然下滑。
“客戶更審慎了”白水說,劇情粉絲規模雖大,但ROI(投資回報率)低。“一抓一大把兩三百萬粉絲的,都不值錢。”
2020年,MCN不約而同大批裁撤劇情號。“那些老闆說停就停,都不考慮賣號,沒有人會接手的。”而今年的趨勢是,劇情號對IP和差異性要求高,真實且接地氣的號起量快。
“沒有安全感”是創作者共有感受。抖音是公域流量,內容投進種子流量池,資料指標越優異,演算法就把內容送往更大流量池,層層通關。
只要單條內容挑動不了使用者神經,粉絲再多也無濟於事。“你要時時刻刻帶來新鮮感。”五月美妝CEO五月說,演算法機制逼著創作者迭代,“你會一直一直非常崩潰,很累”。
我走訪了位於北京、廣州、上海的七家MCN發現,所謂“短影片思維”就是“怎麼拍出一個讓抖音的機器演算法認為好的內容”。
更準確說是“怎樣透過內容激發使用者行為,進而讓演算法識別到資料,給內容匹配更多流量”,創作者為此苦心鑽研。
一位北京MCN老闆分享,抖音短影片講究“三幕”原則:開篇用“黃金三秒”抓人眼球,中間衝突不斷讓使用者停留,結尾要麼懸念、要麼反轉、要麼令人大呼過癮,引導使用者點贊。
他們精心設計每一幀,和編劇強調“文字能少一個字是一個字”、“影片能少一秒是一秒”。因為時長影響完播率,經驗來看完播率、點贊數是決定內容分發的有效指標。
“千萬不要小看1%或2%。它可能導致這條影片只推薦給一萬人,而不是十萬人。”
“只要資料不好就焦慮。”慕容繼承是新動傳媒CEO,旗下祝曉晗賬號擁有4500萬粉絲。巨量粉絲攫取之路遍佈坎坷。增加人物線是走出陰霾的途徑之一。
“多一個角色就多了一些衝突,以前是老爸和閨女,現在是老爸和老媽,老媽和閨女,閨女和老爸。可創作空間變大了。”他認為MCN核心競爭力是持續內容創作能力。
很多抖音短影片達人是演繹大於真實,用抖音前員工的說法:“快手在記錄生活,抖音在策劃生活。”
演算法驅動的平臺,哪怕零粉絲,只要有爆款炸出來,就會迎來猛烈漲粉。它順應人性、充滿爽感,但這也是最難受的——粉絲數不等同於商業價值。“說白了都是給平臺打工。”一位MCN老闆說。
由演算法支配的恐懼步步緊跟。“沒有一個達人不焦慮的。”即使擁有強人設、粉絲量3000多萬的毛毛姐,每當點贊量不到一百萬,也會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覺得自己要涼了”、“好不容易站起來,萬一不行了怎麼辦?”
抖音加速使人輝煌,也加速使人墜落。今年越來越多人說,刷到毛毛姐的影片變少了。
現在他的點贊大多隻有幾十萬,甚至十幾萬。而像他這樣火了一年多,在抖音已是稀有物種。對更普遍玩家而言,來得快、去得也快,“起伏就三個月”。
“抖音真的是大起大落。說紅就紅,說過氣就過氣。紅的時候一夜之間全是他,過一陣就消失了。”一位廣州MCN內容負責人說。“在平臺面前,網紅都不值一提,”另一位北京MCN內容負責人說,“網紅是正兒八經向‘死’而生。”
創作者為了迎合演算法完播率,影片節奏越來越快、時長越來越短。一條影片爆了,無數人跟風翻拍。
為了賺流量,有MCN不惜讓十幾個網紅同時拍一個指令碼。隨之而來的是同質化氾濫和審美疲勞。
上述廣州人士把一些人做抖音的心態比喻成“上賭博機”,盼望一朝被演算法選中,爆紅、暴富,又浮躁又投機。價值觀輸出成為奢望——這些都讓單個原生達人難以掀起巨大風浪。
“你看現在最火最火的影片不超過10秒。”薛老溼說。
“過氣的場景在我這已經演練一萬遍了。”面對無法撼動的推薦機制,毛毛姐比以往平和,還安慰身邊人:“不要去操心你控制不了的。”他設想,要是哪天徹底沒人看他影片了:“就做回一個普通老百姓,又能怎麼樣呢?”
“抖音的推薦機制決定了,永遠擁抱新入局者。”一位廣州MCN老闆說。
MCN中,一個重要分支是以前做微博、公眾號的老闆,他們帶著流量思維遷徙而來。他聽過無數這類老闆吐槽,抖音是做過最累的行業,“每天都是新的開始”。
不同內容風潮如浪花此起彼伏。劇情號以前,技術流、顏值、唱跳、搞笑等,都催生了頭部網紅,形成全網風潮,但每一種內容風潮興起後又總會歸於平靜。
毛毛姐在2017年下載過抖音,“一刷全是花花綠綠、晃來晃去的,真是看不懂”。他馬上把App刪了,2018年才下回來,這從側面應證了抖音的大眾化。
而幫抖音起步的技術流,早已隱沒進生態角落。
劉多說,一些20-30萬粉絲的技術流博主,還會跑到老達人群控訴:“我是你們當時跪著求著要來的,現在你們不管我了。”作為抖音元老,薛老溼粉絲200多萬。
他的態度是,抖音不再是他們的玩具,它是“主流文化的催化劑”,是“資本的工具”,他呼籲創作者不要忘記表達的初心。
抖音早早把幫達人變現提上日程:2018年5月啟動非標廣告,6月啟動標準廣告星圖系統(可線上接廣告主釋出的推廣任務),並上線電商。
抖音企圖把分散在各個角落的經紀業務抓到自己手中,位元組是廣告變現一把好手,抖音很快繼承過來。
“大家對抖音都是又愛又恨的。”另一位廣州MCN老闆說。愛抖音因為流量大,容易廣告變現。恨抖音在於,它把流量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抖音不依賴任何網紅,既是幸運,也是悲哀。幸運是抖音可以不依靠任何人做得很好。悲哀的是,大家看不到希望,所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流水的兵就是達人。”
“更誇張說抖音沒有網紅。你的粉絲根本不是你的粉絲,是抖音的粉絲。你的流量也不是你的流量,是抖音的流量。所有流量都是張一鳴的。”一位北京MCN老闆說。
在抖音,3000萬、4000萬粉絲只能叫“粉絲量頭部”,和實際頭部地位完全不匹配。
2019年抖音大舉做直播,上述現象更顯著。淘寶直播有薇婭、李佳琦,快手有辛巴,他們是平臺絕對頭部。而抖音直播,“粉絲量2000萬的達人,直播間在看人數可能只有1000”,上述老闆稱。
“你必須要讓達人有足夠的話語權。如果你的達人不強勢,我認為這個平臺是不健康的,變成你自己去玩。即使平臺有安全感,也是很短暫的安全感。”另一位MCN人士說。
抖音一度想過幫達人藝人化,將潛力股捧上綜藝。可惜沒成功。諷刺的是,一些在抖音沒火起來的人,在外面意外走紅。
一位運營說,火箭少女101段奧娟曾在抖音穿校服唱歌,楊超越、費啟鳴、摩登兄弟也都是運營維護的物件,“我們把他們當成做不起來的達人。”
他記得當年有同事和摩登兄弟吃烤鴨,沒想到兩年後,再次到附近餐館,抬起頭,央視一套放著摩登兄弟。他們搖身變成明星,光彩照人、火遍全國,只是和抖音無關。
“不能只在抖音火”是MCN老闆的新共識,不少人跨平臺尋求安全感。白水說,要在流量高峰去做破圈的事。
五月決定發力小紅書、B站和影片號,努力讓團隊跳脫抖音思維,繼而降低單平臺依賴。抖音直播曾以流量扶持誘惑MCN籤獨家,上述北京MCN老闆沒有答應,“為啥要在一家綁死呢?”
今年,MCN狂熱已然冷卻許多。2019年一撥人奮不顧身衝進來,但拍短影片成本高,很多玩家入不敷出,真正掙到錢的不多;2020年倒閉的倒閉、收縮的收縮,行業理性和冷靜了。
“從投機式地批次做號轉向精品化賬號。”上述廣州內容負責人說。
“核心就是因為抖音懂人性。它是利用創作者想火、想紅、想要流量的心理激發他們創作。同時把這個流量賣給廣告主,”上述北京內容負責人說道,“創作者是平臺繁榮的燃料。”
2020年9月,在剛過去的創作者大會上,張楠表示,過去一年,超過2200萬人在抖音合計收入超過417億元。未來一年,他們要讓創作者收入達到800億。
抖音用豪放的流量和金錢刺激創作者,在慾望驅使下,大家卯足了勁賣命工作。他們親手投遞一波又一波內容,餵飽了演算法,壯大了抖音流量帝國。
在演算法主宰的世界,就像抖音不那麼需要靈魂人物,它也不需要頭號玩家。
“但是你要讓人誤以為可以成為頭部,成為大腕,”一位前抖音人士稱,“平臺必須給人這樣的夢想。”
七、更功利主義抖音和快手的交戰史,是一個後來者兇猛的經典案例。
“我們壓力太大了,各方面壓力都很大,全方面被抖音超越的感覺。”一位快手人士告訴我。一名抖音較早員工站在現在回想說:“我們定義做成快手那樣子估計早死了。”
比對兩大短影片平臺的生態會發現,抖音更像工業社會,快手更像鄉土社會。
在使用者側,抖音介面是全屏上下滑,機器推薦痕跡重;快手以前是雙列陳設,更多選擇權交給使用者。
知情人士稱,快手“關注頁”流量佔比有近40%,達人和使用者粘性強。
在創作者側,抖音強運營、重視MCN、工會這些機構化組織;快手社群氛圍友好,依靠自下而上自然生長,長出幾大家族,更具江湖氣——結果是,抖音牢牢握住流量命脈,快手權力分散。
看起來,快手生態更溫情,而抖音冷漠。但在如狼似虎的商業社會,它影響了廣告變現效率。
“抖音的流量大部分是官方控制,我把我的利益最大化,”一位廣告業人士說,快手痛苦在於,“(流量)掌握在各方勢力手裡,治理起來太難了,各種山頭擺不平。往往就是多方博弈的過程。”
今年創作者大會,抖音公佈6億日活(含火山版),震驚網際網路行業。如果公佈另一組資料,漲勢更為驚人。
騰訊新聞《潛望》獨家獲悉,抖音今年廣告營收目標超過900億元。
短影片平臺變現來源主要是廣告和直播打賞。
2018年以來,抖音廣告高歌猛進——150億(2018年),600億(2019年),目標900億(2020年),同比增速50%。而快手,去年廣告完成130億上下,今年目標約400億,仍難望其項背。
再來看直播。這原本是快手大本營,2019年抖音組建直播中臺,大量引進工會。
“工會要完成任務,逼著這些人工作時長越來越長,不完成任務不能下播。”知情人士在2020年8月告訴我,今年春節後,作為後起之秀的抖音直播,單日營收穩定過億,而快手直播卻在1億上下波動。
“快手強調人人平等,但是遇到一個組織化力量去對抗的時候,有些被動。”
他依現有數字估算,抖音2020年國內營收或能達1300-1500億左右。這也意味著,抖音是位元組跳動頭號印鈔機。
快手偏社群,抖音更具媒體屬性。“抖音所有的最佳化都是朝著DAU和收入去平衡,”一位位元組中層將兩款應用比喻成兩個國家,“抖音更關注GDP(國內生產總值),快手更關注人均收入。”他評價快手具有普惠價值觀,而抖音“是公司賺錢的機器”。
上升到哲學語境,“功利主義”和“康德主義”是影響世界的不同流派。一個看重物盡其用、效率最大化,一個追尋眾生平等。抖音始終貫穿前者,快手起步於後者。
這從他們的slogan可窺見一斑,抖音呼籲“記錄美好生活”,快手擁護的是“擁抱每一種生活”。
抖音想過再次修正slogan,2019年他們到訪薛老溼家,提出一個疑惑。使用者下沉以後,平臺出現大量劣質內容,稽核負擔過重。抖音思考,是否應該轉而鼓勵“讓真正的創作者浮出水面”。
另一個事例是針對廣告業務的態度,“快手強呼叫戶愉悅感,認為廣告是破壞使用者體驗的。但是位元組從一開始認為,廣告也是資訊的一部分,和它的資訊分發邏輯一脈相承。”上述廣告業人士說。
底層認知差別,是影響今日抖音和快手商業化格局的原因之一。
兩種價值觀並無對錯,只是路徑不同。但商業世界異常冷酷,在遭遇打擊後,快手越來越抖音化。
第三方機構極光的監控資料顯示,2020年9月以來,抖音(含極速版、火山版)平均日活4.08億,快手(含極速版)2.37億。
八、演算法黑盒現在,在中國街頭巷陌,你會隨時看到盯著手機屏傻笑的人。
每天,有6億人在這個國家的各個角落開啟抖音(注:官方統計口徑)。他們來自大城市、來自小鎮、來自鄉村,他們平均在上面耗費近兩個小時。
據極光的資料,抖音2020年9月以來日均使用時長是:抖音App6.3億小時、極速版0.71億小時、火山版0.35億小時。轉換過來,抖音單日燒掉全國人民441.6億分鐘——將近9萬年。
時間熔爐之火熊熊燃燒。
外界把抖音比作“殺時間利器”。“它很無聊,無聊的時候會用它,”一位位元組在職員工說,“實在沒事我會刷一會兒,會上癮。”為了擺脫負面輿論,抖音把時間上限放寬至15分鐘,並上線青少年“防沉迷系統”。
“抖音是沉浸式的,像個遊戲。”一位離職員工說。
全國分佈來看,素有“南抖音、北快手”之稱。“抖音下沉滲透率高於我們的想象。”一位接近抖音人士說。他從內部看到另一個有趣圖譜:高校越好,抖音滲透率越低,B站滲透率越高。
更有意思的是,掌門人張一鳴極力宣揚“延遲滿足感”,而“他的公司開發了及時反饋到極致的App”,某位網際網路從業者笑談道。
抖音2016-2020年日活躍使用者數增勢,僅統計抖音App
在抖音的工業帝國裡,機密而嚴明的規則無處不在。
抖音稽核規則是全平臺裡最嚴苛之一,除機器稽核,人工稽核團隊過萬人。兩名運營告訴我,影片裡不能抽菸,不能露出打底褲,沒有水不能穿比基尼,甚至精確了“比基尼露出來多少比例”。
如果影片要帶貨,“是不可以有任何未成年人出鏡的”。一位創作者說,他曾因影片背景出現瑪麗蓮夢露捂裙子的經典海報,遭封禁。
幾乎每個在平臺裡謀生的人,都經歷過匪夷所思的時刻。
一位財經創作者說,有時流量莫名地差,他們會找運營“撈影片”,“這個影片被關小黑屋。”他說。
對方會告知他,影片“可以撈”或“不可以撈”,有時表示“存在大量違規內容”,但不會解釋原因和具體違規事項。
他還發現,抖音有可能存在微妙的商業禁忌。
當發表評論涉及某些品牌商,你以為你的評論發出去了,拿另一個手機看,那條資訊實際消失。他判斷大機率遭到了攔截,僅釋出者或少數私域可見。
“名義上是稽核,但不知道觸犯了什麼邏輯,也不知道稽核原則到底是什麼。”他用“抖音的密語”來形容:“你不知道哪些品牌商的名字是不能提的,也不知道哪些話是紅線。”
創作者大會前,抖音官方人員詢問某劇情創作者,我們最能解決你什麼痛點?“你們把稽核機制給我整明白。每次都撞大運,不知道哪裡有問題。你們稽核不過,我今天活就白乾了。”他答。
多位創作者和MCN老闆比喻,抖音是“不可琢磨的演算法黑盒”。
迷惑不止於外。“也非常非常困擾我們。”在抖音工作過兩年的運營,表達了相似的感受。
極端存在兩種情形:一些時候是,使用者點贊等後臺資料都表現良好,但就是得不到更多推薦;一些時候是,明明影片有違規,卻在持續地被推薦著。他們只能不停上報給演算法部門。“比較明顯的會立即處理,有一些模稜兩可的,可能過去也就過去了。”
上述運營說,你知道盒子在高效運轉,你能粗淺描摹輪廓,但誰也不知道里面精密的結構和零部件。更何況,五花八門的演算法權重調整實驗密集展開,這個龐然大物每天都在變化。
見證抖音崛起的早期員工,也描繪了頗為魔幻的場景:演算法工程師就坐他身後,每當內容推薦莫名其妙,他就扭過頭質問他,演算法工程師只是無奈撇撇嘴:“我也不知道啊。”
基於深度神經網路模型的推薦演算法極其複雜。
它根據大量特徵刻畫使用者行為——比如這條影片看完沒看完、看到第一秒還是第五秒、在第三秒點的贊還是在第五秒點的贊、點了一下贊還是五百下贊……每個特徵維度都有非常多可能的取值,總特徵數在百億到千億規模。
這些特徵的不同組合方式更是天文數字,事實上,機器學習模型一旦跑起來,“沒有人能理解”。
演算法看上去無所不能:既能調控網紅的成名和隕落,又能吸引使用者沉迷,還能催生資本變現。
“內部很多人實際上在和演算法做對抗。有些部門看起來挺有許可權的,但是在演算法面前,演算法最大。”一位MCN人士舉例說,在抖音,做商業化直播需要開白名單。
比如,具有美白功效的商品,必須具備美白特證,才能正常開播。但經常情況是,開了白名單,拿著美白特證,某些詞依然會觸碰內容稽核關鍵詞,他們被平臺警告,甚至被踢下線。
對此,商業化部門也無奈,和他們一起“抱怨抖音的演算法問題”。
這個故事裡,抖音從溫情社群漸變為強勢商業系統。人們一面享受著效率和財富,一面體會著隨之而來的冷漠和無情。
一位科技觀察者用“賽博朋克”來形容——抖音世界娛樂至上、霓虹閃爍,科技力量日益強大,人們煞費苦心,知道得卻是皮毛。
花四年時間,抖音改變了位元組跳動的命運,為之拿到躋身網際網路一梯隊的門票。
據極光,抖音(含極速、火山版)日活目前只低於微信,排名中國移動網際網路第二。位元組跳動估值千億以上美金,隨著螞蟻金服近期掛牌,它將晉升為全球最大未上市獨角獸。
但抖音沒有停止恐懼。“我們不知道抖音什麼時候會死。”向眯記憶中,張楠經常對內談及此,她認為抖音必須提供有價值、有用的內容,盡最大可能延長生命週期。
如今,抖音早已不再是“抖音”。它不是音樂短影片社群,甚至也不是短影片平臺,最新版App悄然從“抖音短影片”更名“抖音”。
它已成為集影片、直播、電商、社交、本地生活等於一身的“怪獸”,並且試圖長出更多臂膀。
管理層在2019年提出“演化”,探究抖音究竟往哪去。是內容平臺?還是社交平臺?內部觀點分裂成兩種。
前者認為應延展內容平臺方向,將愛優騰和新聞媒體覆蓋的PGC內容做起來;後者認為要搶佔社交。兩位抖音人士說,它在兩者間有些徘徊。
“你要知道,位元組現在已經影響的是一個社會,”一位位元組中高層說,“這裡面遇到最嚴峻的問題,位元組雖然做得很大,提速很高,市值很高,但它和AT有個最本質的區別——它不具備社會價值。騰訊提供溝通,阿里是交易的基礎設施,抖音提供啥了?”
這種焦慮燒到了公司最高層會議上。知情人士告訴我,從去年開始,張一鳴把“社會價值”列為高管會的首項固定議題。
位元組跳動是中國少數沒有年會的網際網路公司。
2019年初,趕超快手後的第一個除夕,抖音有三十來人留守過年。公司準備好年夜飯,張一鳴出面犒勞團隊。
這位很少表揚團隊的創始人,和在座諸位打招呼。理所當然地,他沒有發表演說,也沒有舉起酒杯,只是拿一摞錢來,給每人發了兩千塊紅包。
“抖音摩天大樓不可能靠一個工程師建起來,可能一鳴也不清楚,最終每行程式碼起什麼作用。”一位員工說。
(文中劉多、向眯為化名。)
作者:張珺; 編輯: 高宇雷;公眾號:騰訊科技
來源:https://mp.weixin.qq.com/s/syz_0WO1QwPUFJqa3SiDjQ
本文由 @騰訊科技 授權釋出於人人都是產品經理,未經作者許可,禁止轉載。
題圖來自 Unsplash,基於 CC0 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