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走筆|爰有樂土得我所

最近一次去常德桃花源,正值清明前後,桃紅柳綠,草長鶯飛,花事正旺,春意盎然。

但怡人春光外,一點也認不出她舊時的模樣了。穿行於秦人谷、車行在五柳小鎮、泛舟於秦溪上,改造升級後的景區,美侖美奐,大氣磅礴。美則美矣,卻似乎顛覆了以往對桃花源的印象,這哪裡還是一處田園牧歌般的地方呢?整齊劃一、白牆黛瓦的桃花源古鎮,眼花繚亂、穿越時空的桃花源夜景,全新佈局、互動體驗的桃花源景區,讓點綴於其中的茅屋、耕牛、稻田、水車、作坊等,儘管耳目一新,但缺少了混然天成,就如《紅樓夢》第十七回裡賈寶玉對稻香村的點評:

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悄然孤獨,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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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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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村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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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的桃花源古鎮

總之,全新亮相後的常德桃花源,宛如換了一個時空,讓人找不到記憶中或者是想象中怡然自得、阡陌交通的桃花源了。

無巧不成書,就在常德桃花源景區長時間封關改造期間,長沙街頭公交車上到處是流動的其它桃花源廣告。

當我將這個困惑告訴了時任的常德市委宣傳部部長時,他不屑一顧地說,常德這個才是正宗的,其他的都是冒牌貨,沒有必要和他們爭辯。

我理解他的心態,也尊重他的自信,怎麼可能讓人橫刀奪愛呢?就像嫡長子,其地位不可撼動。

不管是常德桃花源,還是其他所謂桃花源,都不排除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桃花源的存在,而且寧願這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因為《桃花源記》開頭清清楚楚寫明瞭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晉太元(376年-396年)是東晉孝武帝司馬曜的第二個年號,共計21年。這個時期正是陶淵明(363年—427年)的青壯年時期。在作品中標明時間,或許這是陶淵明當時親耳聽聞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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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秦溪

現在全國冠名桃花源的景區之所以遍地開花,就因為《桃花源記》中提到的“武陵”這個地名,既可以說是一州一郡的武陵郡,也可以說是武陵蠻所在的湘鄂黔渝交界地帶,也即我們現在說的武陵山片區。

從狹義的定義來說,武陵指武陵郡。赤壁之戰後,劉備佔有荊州武陵、長沙等四郡。219年,關羽大意失荊州,孫吳大將呂蒙率軍奪得荊州。此後,武陵郡長期屬吳,直到吳亡歸晉。“武陵”一名的來歷,據梁劉昭注《先賢傳》曰:“晉太守趙厥問主簿潘京曰:‘貴郡何以名武陵?’京曰:‘鄙郡本名義陵,在辰陽縣界,與夷相接,為所攻破。光武時移東出,遂得見全,共議易號。《傳》曰:止戈為武,《詩》注:高平為陵,’於是改名焉”(見《方輿覽勝·常德府》)。這裡介紹了武陵的得名,是因為東漢光武帝時從與夷(或為五溪蠻)相鄰地方遷徙過來,並以《左傳》中“止戈為武”的寓意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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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家翦伯贊故居,位於桃源縣楓樹

隋文帝開皇三年(583年),臨沅、沅南、漢壽三縣合為武陵縣,隸屬朗州。唐、五代時期,今桃源地域均為武陵縣的一部分。宋太祖乾德元年(963年),轉運使張詠根據朝廷析武陵縣之政令,在實地考察之後,認為此處是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原型地,建議置桃源縣,這是桃源設縣的開始。

現今的湖南,有兩個縣級區劃名稱同武陵有關,一是張家界武陵源區,這是聞名中外的張家界天子山-索溪峪風景區所在地;一是常德市主城區所在地武陵區。這兩地相距不遠,按照這個倒推,《桃花源記》中的“武陵人”,就是晉太元年間的武陵郡,桃花源位於此地,更合邏輯。

正因為各地都在爭奪桃花源的歸屬地,更可見其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千百年不知有多少人前來尋找心中的桃花源,桃花源成為中國人精神家園的符號,更是失意文人的一種心靈寄託。如果能實地尋訪一下,必然思接古人有諸多感慨。

我自寓居湖南以來,桃花源不知來過多少次,或因公,或因私。不論是正值花期的仲春,還是菊花正黃的深秋,不論是蟬噪盈耳的盛夏,還是大雪飄零的寒冬,每當我經過那座有代表性的桃花源牌坊,每當我駐足江邊看著有瀟湘八景之稱的“漁村夕照”,每當我徘徊於鐘磬悅耳煙火繚繞的桃川宮,眼前就似乎迎面走來五柳先生,一臉清癯,具雞黍邀我往他的住處,端出一碗菊花釀,從袖中抽出最新的詩作,一邊吟哦,一邊把酒,直至“造飲輒盡,期在必醉”。

初見時的桃花源,有許多遠不同於現在的質樸,不事雕琢,儘管也有如《桃花源記》裡所描寫的一些場景,但茅茨不斫,竹木環繞,小徑隨山走勢,溪流潺湲,頗有居於世外的意境。

再後來,一次次前往桃花源,一次次有不少感慨,也一次次有更多的疑惑:陶淵明真的天生就想隱逸嗎?這裡果然是避秦時亂的地方嗎?桃花源裡的生活場景現實中有可能嗎?為什麼桃花源後來人們再也找不到了呢……

這些問題,在我最近一次去桃花源之後,在腦海中盤桓得愈加緊迫,愈加困惑。於是我重溫了陶淵明的所有作品,考察過當時的歷史風雲後,方才慢慢悟得他心中那剪不斷、理還亂的千種情愫,以及那種壯志難酬、無可奈何的萬般悲痛。

原來,《桃花源記》是用理想的豐滿來反照現實的骨幹,反映了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一個知識分子如何吶喊、彷徨、追求與幻滅,而這正是千百年來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路歷程:由現實的痛點,追求理想的爽點,在痛點與爽點之間,掙扎、撕裂、追求、無奈、不甘、懊惱、落寞。但凡有點史識的人,莫不知道歷史不過就是在反反覆覆地上演似曾相識的橋段,興衰枯榮、悲歡離合,何曾有過真正的進步。而這種跌宕起伏,在陶淵明生活的年代更加典型,結果之一,就是為了避禍,讓消極避世的魏晉玄學大行其道。

唐劉知幾在《史通·邑里》:“異哉,晉氏之有天下也!自雒陽蕩覆,衣冠南渡,江左僑立州縣,不存桑梓。”說的是西晉末年的永嘉年間,北方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趁中原內亂,不斷進逼,以至於中原門閥世族為躲避戰亂,紛紛南遷,多遷徙到江東地帶。這就是歷史上的第一次衣冠南渡。

陶淵明在《命子》詩裡說,“在我中晉,業融長沙。桓桓長沙,伊勳伊德”。陶淵明的五世祖陶侃,就是這一時期南渡的。陶侃,曾任太尉,封長沙郡公,後拜大將軍,死後追贈大司馬。但陶淵明這一支並非嫡長一族,到陶淵明時已經式微破敗了。在特別講究門閥世族的時代,註定他的仕途只能從小吏開始。

陶淵明63年的生命歷程裡,從東晉到南朝宋,再算上游恆玄建立的楚,總共經歷了3個朝代,10個皇帝,可謂是戰亂不斷,篡殺頻頻。追求沒有戰亂的和平生活,或許是那個年代人們最樸素的願望。

因而,《桃花源記》裡所描寫的可謂是別有意味:與陶淵明所生活之地九江毗鄰的武陵地區,自己所生活的太元年間,“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表達的不就是當時的事情嗎,不過是反其道用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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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流實景演出《桃花源記》

陶淵明名潛,他的名和字,冥冥之中註定了他的一生要深藏不露,或者無所用處。《周易》上經初九:潛龍,勿用。九四:或躍在淵,無咎。但事實上,陶淵明一生出仕的思想,一點也不亞於屈原,甚至比屈原還要強烈,但與之不同的是,當最終無可奈何之際,屈原選擇沉江,陶淵明選擇歸隱田園。甚至有人說,陶淵明歸隱還造這麼大動靜,目的就是為了出仕製造輿論,因為“天下有道則出,無道則隱”,朝廷為了籠絡人心,標榜盛世,自然要延招賢能之士。

桃源走筆|爰有樂土得我所

桃花源裡,遊人怡然自樂

陶淵明一生五次出仕,雖然累計不足四五年,但也可以看出他對功名的追求,當然也不排除因為物質睏乏的需求。而這每一次的出山,都是對理想的憧憬,每一次的歸隱,都是對現實的屈服。於是久而久之,現實的痛楚與理想的張揚,就成為巨大的鴻溝。既然進不足以匡世救民,那就在退而求其次的歸隱中,“同體託山阿”。在此岸無法實現的東西,就只能出現在彼岸的空想中了。

公元420年,劉裕取代東晉建立劉宋政權,這是南朝的開始。陶淵明出仕的最後一絲憧憬破滅,於是想象了一個沒有戰爭、沒有壓迫、沒有饑饉的桃花源。但他卻無法在現實中找到這個桃花源,於是只能在每日無可奈何的賞花飲酒中垂垂老去,為自己寫下輓詩,因為他已經隨著司馬氏的晉朝一道遁入浩渺的歷史時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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