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高宗紹興四年(1134年)二月。時任南宋川陝京湖宣撫處置使的張浚,帶著對川陝之地的不甘與無奈,被高宗趙構召回臨安。歷時五年的張浚經略關陝,以無功而返的結局宣告結束。
但是張浚在川陝的五年並非是毫無作用,至少在一個人看來,張浚的出現,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他和整個家族的未來。而張浚即使在舉步維艱的情況下,依然給危如累卵的川陝之地挑選了一位很不錯的“守門人”。
而這位位居西南的“守門人”,並沒有隨著張浚的離去而黯淡,他的人生似乎則更長更復雜……
張浚
建炎三年(1129年),張浚因在苗劉之變中勤王有功,頗受高宗青睞,入知樞密院事。高宗任命他為川陝京湖宣撫處置使,賦予便宜處置之權,全力經略關陝。同年十月,張浚置司秦州(今甘肅天水),宣佈節制永興、環慶、熙河、秦鳳、涇原五路軍馬。成為南宋朝廷在川陝之地的第一負責人。
建炎四年(1130年)九月,為減輕東線宋軍壓力,張浚集結永興、環慶、熙河、秦鳳、涇原五路軍馬,共計四十萬人,戰馬達七萬匹,移師富平(今陝西富平),與金軍決戰。打算一舉解決金軍在關陝之地的人馬。
剛剛履新的張浚,顯然有些小看了,這些曾把宋高宗追到海上的金軍。他沒有趁機收拾拾勢單力孤的金兀朮,而是數次致函金帥要求約日決戰。然而,張浚等來等去,卻沒想到等來了金軍的大部隊。
九月十四日,雙方決戰富平,從清晨惡戰至中午,金軍有備而戰,攻擊最薄弱的環慶軍,宋軍五路皆潰,輜重盡失。金軍順勢佔據關隴六路,宋軍只得退守大散關、和尚原一帶。
於是,吳玠所駐守的和尚原(今陝西寶雞西南),就成為了抵禦金軍的第一道防線。而吳玠就是張浚為川陝之地選的“守門人”。
右—吳玠
吳玠算得上是“根紅苗正”的普通人,未及冠的年齡,便以“良家子”的身份入涇原軍。相繼參與征討方臘、剿滅宋江餘部。到張浚經略關上時,被人舉薦,提拔為統制,軍事生涯由此轉折。次年,擢升為涇原路馬步軍副總管,跨入南宋高階軍官階層。
富平之戰中,吳玠向張浚提出過防守的建議,但不被張浚採納,遂有富平之敗。紹興元年(1130年)十月,金軍為了奪取漢中,進窺川蜀,發兵進攻吳玠所駐守的和尚原。金軍分兩路合圍和尚原,但吳玠自富平戰敗以來,早就積粟練兵,列柵死守,因而兩支金軍雖各自輪番進攻,卻無法實現合圍的計劃。
合圍和尚原不成,金兀朮引為奇恥,再次調集十萬大軍,發誓奪下和尚原。雙方激戰三日,吳玠先命“駐隊矢”持強弓勁弩輪番怒射,擊退金軍;同時派出奇兵,斷敵糧道;最後設伏大敗金人,敵軍死傷以萬計。金兀朮也身中兩箭,逃回燕山。
和尚原一戰,吳玠鞏固了宋軍的西部防線,被朝廷授予鎮西軍節度使,全權掌管川陝軍務。成為南宋立朝以來第四位建節的將領。與著名的抗金將領岳飛、韓世忠、張俊等齊名。
紹興三年(1133年),正月,金軍攻克了金州(今陝西安康),直逼宋軍在川陝的橋頭堡興元府(今陝西漢中)。知興元府劉子羽遣使告急,同時派兵扼守興元的屏障饒風關(在今陝西石泉西)。吳玠親率數千精騎,由河池(今甘肅徽縣)日馳三百里救援饒風關。
宋金雙方鏖戰六晝夜,金軍屍積如山,不能得逞。金將撒離喝募集死士,從險道繞至饒風關之上,居高臨下,打敗了宋軍,奪得了饒風關。
饒風關一失,興元府門戶大開。撒離喝雖一度佔領漢中,打開了進入川蜀的關口,但孤軍深入,補給困難,更兼瘟疫流行,加之背後的金州已被宋軍收復。形成關門打狗之勢,金軍只得被迫放棄漢中。
饒風關之戰以後,吳玠調整防禦策略,把防守的重點放在仙人關(今甘肅徽縣東南)。以便在和尚原失守的情況下,另有一道阻擋金兵入蜀的銅牆鐵壁。他在仙人關修築了名為“殺金坪”的營壘,並採納其弟吳璘的建議,在其後再建一道隘砦。
戰事果然如吳玠所預想的一樣,不到半年的時間,和尚原就被金軍攻克。吳玠只好退守最後一道防線仙人關。
紹興四年(1134年),二月,金兀朮率十萬金軍直撲仙人關,吳玠僅以一萬軍隊阻擊,恰好吳璘援軍趕到,雙方激戰三日。金軍果然突破了殺金坪,但在第二道隘砦前被吳璘的部隊擊退。第三天,宋軍大舉反攻,金兵全線潰退。仙人關之戰讓金朝認識到進攻川蜀時機遠未成熟,史稱金軍從此“乃不敢窺蜀”。
吳玠主導的和尚原、饒風關、仙人關三大戰役,在南宋初年的西線戰場有著極為關鍵的地位。也就此奠定了吳玠家族在川陝一帶的地位。
紹興初年,一心求和的宋高宗,接二連三地向金國派去求和的使臣和書信,但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眼看求和無果的宋高宗,只好下旨令諸將“各竭忠力,以圖大計”。武將的軍事、經濟和政治權力在南宋達到了最高峰。
宋高宗趙構
這一時期的武將獲得了空前的發展自由,行兵作戰不再受到“更戍法”、“將從中御”、“陣圖”、“監軍”等政策的束縛。在各地出現了武將自行擴軍,並擁有相對固定的軍事地盤的普遍現象,如當時出現的岳家軍”、韓家軍”、吳家軍”等。
吳玠在這一時期,快速擴張軍隊,招募兩淮、關陝地區的流民和將士,兼併原關山之地的兵士,人馬擴充至十萬。張浚被召回後,吳玠任宣撫副使,直至紹興九年逝世。宣撫使是轄區內最高的軍事民政長官,川陝十萬兵力由吳玠全權掌管,吳玠的軍事權力達到最高峰。
然而,就在吳玠的權力逐漸接近頂峰時,一個人的突然倒臺,使他的晉升之路突然充滿了不確定性。而他,也不得不直面皇帝趙構的審視……
紹興七年,張浚被罷相,貶謫出京。一時之間,與張浚有關的人,人人自危,吳玠也不例外。而吳玠與張浚之間的臣屬之情,又格外的特殊。所以在張浚被貶謫後不久,吳玠出於試探高宗的目的,派人前往臨安來了一次“討薪”活動。
電視劇《精忠岳飛》中的趙構
其實在此之前,吳玠與高宗之間一直隔著一個張浚,倒不是張浚刻意離間二人,只是吳、張二人既有同僚之情,兼有提攜之恩,所以兩人走得近一些,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作為皇帝,特別是對吳玠這樣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始終希望能和自己的關係更近一些。畢竟一個握有重權的地方官總是和京城的宰執眉來眼去,這種感覺在皇帝看來,終歸是不舒服的。
所以在這次的“討薪”活動中,高宗就讓人捎給吳玠了一番語重心長的話……
高宗言道:你吳玠從微末小官提拔到如今宣撫使的位置,不是張浚的功勞,皆是出於朕之所封……身為地方官,有什麼要求可以直接告訴朕,何必要依託其他人呢……你要的軍資,朕先給你一百五十萬緡,但是你要記得,朕並沒有因為張浚的進退而厚此薄彼……
這番話,可謂是滴水不漏,即警告了吳玠,但你要的工錢還不忘給你。臨了,還不忘再叮囑你一句。足見高宗對吳玠之重視。
張浚的倒臺,並沒有影響到吳玠,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其所處的戰略要地。例如朝廷派往當地,負責一路財政大權的轉運使,身為宣撫使的吳玠因為軍餉和物資等問題,經常和轉運使發生矛盾。而在朝廷,寧可不斷的換掉轉運使,來回護吳玠,也不願和其關係鬧僵。
在仙人關大捷後,朝廷為吳玠擬的升遷報告中,更是極盡吹捧之能事,詔書中一句話“陸海神皋,既是秦川之利;銅梁劍閣,敢言蜀道之難”,由於當時四川還沒有被金人佔據,為了避免吳玠多想,特意將其中的“秦川”改為“秦中”。可見當時朝廷對類似吳玠一樣的方面大員,是何等小心的維護。
吳玠也很識趣,沒有恃寵而驕。而是在紹興五年,特意派遣兒子赴臨安述職邊防事務。高宗對吳玠此舉很欣慰,言道:吳玠來赴京述職,如今再派遣其子述職,可謂是懂得待君之體,吳玠在外手握重兵多年,還能考慮如此周全,其心可嘉……這種君臣互為體貼的情況,一直維持到紹興九年吳玠病故。
吳玠病故後,高宗為其輟朝兩日,特贈少師。後諡號“武安”。高宗下詔在仙人關為吳玠立廟。宋孝宗淳熙三年,追封吳玠為涪王,位列南宋異姓七王之一。
紹興九年,吳玠卒後,其弟吳璘得到重用。在紹興十年的宋金之戰中,吳璘遣將率兵在翔、扶風、清溪嶺等地連敗金軍,遏制了金人由陝入蜀的勢頭。吳璘以此功建節,被授予鎮西軍節度使,聲名鶴起。紹興十一年,在郯家灣大破金軍,一舉收復秦州。後加太尉,加開府儀同三司,加少保,恩寵甚崇。
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年)五月,吳璘病逝,宋孝宗為其輟朝兩日,追贈太師、信王,位列南宋異姓七王之一。
至此,吳玠、吳璘兄弟與韓世忠、劉光世、張俊、岳飛、楊沂中,同列南宋異姓七王!
吳玠吳璘紀念館
事實上,由於吳氏一族長期駐守在川陝一帶,當地的軍事、財政等諸多方面,已經為其所把持,並漸漸轉化為其私人的勢力。時人稱四川人“只知有吳氏,不知有趙氏”。吳氏家族在蜀勢力日益壯大,引起了宋廷的不安。為了防止吳氏勢力進一步擴大,南宋政府就四川地區的統兵體制,進行了針對性的改革。
紹興合議簽訂後,宋金迎來了長達二十年的和平期,南宋對武將的政策和態度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隨著韓世忠、岳飛、張俊三大將的兵權被剝奪。朝廷在四川設立三都統制,宣撫使開始由文臣擔任,雖然沒有直接奪權,但是分化吳氏兵權的目的不言而喻。
吳璘繼任後,權力被一分為三,吳璘屯興州、楊政屯興元府、郭浩屯金州,三人的官階、權責相同,沒有隸屬關係,吳氏的軍政權被徹底分化。儘管如此,鑑於宋金關係尚不穩固,宋廷在處理與吳璘的關係時仍十分謹慎。
紹興十一年宋金和議成,對於吳璘的賞賜,高宗曾曰:賞賜要正合適,如今的邊防還需要將士協力駐守,賞賜需合乎其心意,以免被奸人挑撥動搖軍情。
到了孝宗朝,隆興合議後,南宋的邊境更加趨於穩定,對武將的依賴大大降低,對吳璘的戒心也日益明顯。最明顯的例子,吳璘與四川安撫制置使沈介不和,吳璘請罷宣撫使並致仕,不被孝宗允許,沈介在這一事件中也未受到降責。對比高宗朝吳玠與轉運使矛盾的處理方式,可以看出,孝宗對吳璘己是冷眼旁觀的態度。
宋孝宗趙昚(shèn)
吳璘病危時,為了避免由吳氏後人繼承其兵權。朝廷馬上派虞允文為四川宣撫使,四川地區重新回到了以文抑武的政治局面。而吳璘的兒子吳挺,則被調離四川。直到光宗紹熙元年,虞允文去世後,四川無將可用,才將吳挺調回四川。但其時,宋金之間已無大戰,吳挺無用武之地,在蜀地的影響力也遠不及吳玠、吳璘。
到了吳挺病危時,分割吳氏的情形,再次上演。朝廷任命張詔為興州都統制,李世廣為副,吳氏在蜀勢力再次被分化。吳挺的兒子吳曦被調離四川,留在東南,吳曦“久蓄歸蜀之志向,朝廷不許”,如此壓制和分割吳氏,最終釀成了吳曦叛宋的公案。
時間到了宋寧宗紹熙四年(1193年),吳挺病逝,此時距離第一代吳玠病逝,已經過去了五十年。吳挺死後,蜀地半年不設主帥。吳氏三世主川蜀,早已被當時的主政大臣所忌憚。吳挺之死,恰好給了一個架空吳氏的機會。
樞密院事趙汝愚建議,召吳曦入朝遷任殿前副都指揮,奪了吳家軍世襲的兵權,將其禁困在東南。但吳曦總想回去當土皇帝,先是走陳自強的門路,嘉泰元年終於被任命為興州都統制兼知興州。其後他向蘇師旦納賄,恰逢韓侂冑物色西線統帥,吳曦成了副帥。
吳曦任西線副主帥後,金朝把他列為策反的目標,送去了一封由金章宗親筆寫的誘降書。吳曦即派密使赴金,表示只要封其為王,他就可以獻出階、成、和、鳳(分別治今甘肅武都、成縣、西和,陝西鳳縣)等關外四州。金人與吳曦一拍即合,雙方約定,在金軍進攻之時,便是吳曦封王之日。
吳曦旋即派兵奪取設在益昌(今四川廣元西南)的四川總領所倉庫,驅逐主帥程松。開禧三年正月,吳曦正式在興州(今陝西漢中)即位,繼張邦昌、劉豫後當上了金國第三個兒皇帝。
但在興州軍中,依然有人不服吳曦。楊巨源、李好義等人推舉吳曦的偽丞相長史,安丙為主事人。在二月下旬的一個黎明,李好義率七十四個敢死之士突入偽蜀王宮,大呼:“奉密詔誅反賊,違抗者滅其族!”吳曦僭位僅四十一日即被誅殺。
吳曦之亂,在排除外來因素,也就是金國方面的主動招降,和吳曦的主觀因素外。南宋政府內部所產生的客觀因素,恰恰是逼反吳曦的最後一棵稻草。
在軍事方面,宋朝始終遵循的是以文抑武的老路,歷任四川宣撫使、制置使都是由“不能騎馬、不能射弓、不知敵情、不諳邊事”的文臣擔任。久而久之,實際打仗的將領與主政的文官必然會發生矛盾。這種矛盾一旦擴大,往往是激反武將的重要因素之一。
而且,南宋朝廷對待武將,歷來是且用且疑,往往是前方將領浴血奮戰,朝廷還要把他們的子孫扣押在東南作為人質,以防在外的將領有變。甚至吳挺病逝之時,朝廷都不許吳曦回四川奔喪,在外的將領自然會感到寒心。
類似吳氏這樣的軍事家族,在戰爭緩和期,不可避免的會被不斷的分割、分化,最後直至被徹底架空。吳挺死後,朝廷堅決不讓吳曦繼承父職,而且避免使用吳氏的舊部人員,不斷分解重組四川地區的行政機構和軍事區域,其目的就是為了徹底消除吳氏在地方上的影響力。
而吳曦之亂的一個最重要的人,就是時任宰相韓侂冑。吳曦被困居東南期間,就不斷的向韓侂冑行賄,目的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重回四川。而最終吳曦也如願被韓侂冑任命為興州都統制、利州西路安撫使,僥倖離開東南。吳曦甚至興奮的言道:且得脫身去!
韓侂冑自認為和吳曦關係不錯,有借吳曦之手,掌握兵權之意。其次打算重啟北伐,建立萬世功勳,吳曦回四川重新率領吳家軍即是為此作準備。所以當吳曦回蜀後,韓侂冑不斷的給吳曦加官進爵,先是升任四川宣撫副使,緊接著,又兼任陝西、河東招撫使。就連主財政的四川總領所也被劃歸吳曦的宣撫司。
如此一來,四川一地的軍事、財政大權皆為吳曦一人所掌握,權柄甚至超過了當年的吳玠。所以在後來吳曦叛亂過程中,整個四川地區都沒有能夠節制吳曦的勢力。
而唯一一個被韓侂冑派去牽制吳曦的四川宣撫使程松,在四年前,還只是錢塘縣的一個縣令,僅用了四年時間,便官居宣撫使,各中原由,恐怕也無需細說。這等人又如何能牽制吳曦。
吳曦叛宋時,遭到伯母趙氏“怒絕”,叔母劉氏更是“晝夜號泣,罵不絕口”。吳氏舊部苦口忠告:“如此,相公八十年忠孝門戶將一朝掃地!”而吳曦則回以“吾意已決,萬難更改”!
吳曦三代忠良之後,致滿門忠烈於不顧,以如此決絕之態度叛宋,想來不是簡單的“忠奸”二字所能說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