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生溫,何生浩!”被低估的殷浩,被輕侮的名士

東晉永和年間,殷浩因北伐失利,被貶為庶人,並被流放在信安縣。當朝權臣桓溫,打算重新啟用殷浩,讓其出任尚書令,派人寫信告知殷浩。殷浩欣然答應,認真寫了回信,因為十分重視此事,為了穩妥反覆拆開回信確認了數十次,可最後竟然給桓溫回了一封空白信。桓溫看到空信之後,以為是殷浩輕視自己,於是殷浩起復之事便作罷。

“既生溫,何生浩!”被低估的殷浩,被輕侮的名士

這是關於殷浩的記載當中,最讓人心生輕視的記載,在這則故事當中,將殷浩塑造出被貶黜之後,再無名士氣度的“庸人”。再加之殷浩在北伐之事上的失誤,更是讓其在史書上的風評急轉直下。

那麼,殷浩就真的是個只會清談和附庸風雅的“庸人”嗎?同時期的桓溫,真的不是殷浩可以比擬和招惹的?為何少有聲譽的殷浩,會在人生後期受盡世人輕侮?

且聽我分解——

“弱冠有美名”的殷浩,可不是一無是處的“庸人”

浩識度清遠,弱冠有美名,尤善玄言,與叔父融俱好《老》《易》。融與浩口談則辭屈,著篇則融勝,浩由是為風流談論者所宗。——《殷浩傳》

殷浩年輕的時候便有美名,尤其是善於玄談,只是著書方面不如自己的叔父,不過殷浩也足以受當時名士們所推崇。有多推崇呢?當時的大人物都請他出仕做官,不過都被殷浩拒絕。

三府闢,皆不就。徵西將軍庾亮引為記室參軍,累遷司徒左長史。安西庾翼復請為司馬。除侍中、安西軍司,並稱疾不起。遂屏居墓所,幾將十年,於時擬之管、葛。王蒙、謝尚猶伺其出處,以卜江左興亡,因相與省之,知浩有確然之志。既反,相謂曰:“深源不起,當如蒼生何!”——《殷浩傳》

當時東晉太尉、司徒和司空三府,都曾經徵召殷浩出仕,不過殷浩都拒絕。潁川庾氏的庾亮,當時為徵西將軍,引薦殷浩為記室參軍,後遷司徒左長史。安西將軍庾翼又請他做司馬,並拜殷浩為侍中、安西軍司,不過殷浩都稱病不就職。甚至殷浩還趁此機會隱居近十年,當時人們把他比作管仲、諸葛亮。

“既生溫,何生浩!”被低估的殷浩,被輕侮的名士

三府和庾氏兄弟的重視,足以看出當時殷浩的才能。甚至,當時的名士王濛、謝尚,還去探訪殷浩的出仕還是隱居動向,以此來卜算江左的興亡。知道殷浩堅定的隱居志向之後,兩人返回後感嘆:“殷浩不出仕,天下蒼生該如何啊!”

誇張不?在我們看來很誇張,但當時名士對殷浩的這般看重,絕對不僅僅是因為殷浩的沽名釣譽和清談本事,其自身一定有著不俗的才能,才當得起由上而下的世人認同。

如果,殷浩真的是一無是處的“庸才”,自幼到成年後的他,如何面對世人對其的期待和考驗?“這不科學!”所以說,殷浩無才?不,肯定是有才的,甚至還超過當時江左大多數人!

而且,殷浩還受到了當時“實幹強硬派”的認可,“每竭志能,勞謙匪懈,戎政嚴明,經略深遠……公私充實,人情翕然”的庾翼,十分看重殷浩,曾經親自寫信想讓殷浩出仕,甚至庾翼還認為殷浩沒有王衍那般貪慕虛榮和空談浮華。

這足以看出當時殷浩的聲名,絕對不僅限於其卓然江左的清談本領,其真才實學也同樣不凡。庾翼可是毫不廢話,敢不顧詔令,率軍北伐的江左“狠角色”,能受到庾翼的如此賞識,足以證明殷浩確實“有點東西”!

“庸才”之名,絕對不應該是殷浩的代名詞,甚至頗有幾分驚才絕豔的本事!

“既生溫,何生浩!”被低估的殷浩,被輕侮的名士

桓溫與殷浩的對峙:桓溫的北伐之功與殷浩的“不自量力”

世人對於殷浩的貶低和輕侮之語,多集中在其北伐的失利和與桓溫對抗的經歷上,相較殷浩北伐的不利,桓溫伐蜀及三次北伐的“成績單”,要比殷浩好看很多,加之桓大司馬雖然張狂篡逆但卻無法抹除的領兵才能,更是凸顯出了殷浩的不堪。

不過,殷浩真的在桓溫面前一無是處嗎?桓溫的看似功成名就,和殷浩反覆確認數十次回信的“倉皇不堪”,真的只是一邊倒的全面碾壓?

或許並不是!成王敗寇,或許這只是“既生溫,何生浩”的無奈,殷浩的才能僅僅是不如桓溫適應那個時局而已!

來看殷浩出仕,在朝中對峙桓溫的經過:

到永和二年,庾冰、庾翼和何充相繼去世,會稽王司馬昱入朝執政。時任衛將軍的外戚褚裒推薦殷浩出任建武將軍、揚州刺史,殷浩依舊推脫辭讓。司馬昱親自回覆殷浩,以江左興衰勸解殷浩出仕。殷浩再三推辭,直到幾個月後才接受徵召。

“既生溫,何生浩!”被低估的殷浩,被輕侮的名士

不過,之前受宰相何充舉薦出鎮上游荊州的桓溫,在永和三年伐蜀建功,聲勢在江左一時無兩。需知當時琅琊王氏和潁川庾氏剛剛退出江左權勢中心,由皇族司馬昱掌控中樞的時局之下,不希望譙國桓氏因而成為威脅中樞的又一強盛士族門閥。

時桓溫既滅蜀,威勢轉振,朝廷憚之。簡文以浩有盛名,朝野推伏,故引為心膂,以抗於溫,於是與溫頗相疑貳。——《殷浩傳》

於是,司馬昱便利用當時在江左素有聲望的殷浩,來對抗上游逐漸勢大的桓溫。當時桓溫據上游荊州,殷浩據下游揚州,兩人的對抗,成為當時江左權位和穩定之爭的直接體現。

而對於桓溫和殷浩的對峙,當時江左代表人物也紛紛表態,有潁川荀氏的荀羨,接受殷浩的徵召,成為殷浩的心腹。而也有如琅琊王氏的王羲之,寫信勸解殷浩要“與桓溫和同,不宜內構嫌隙”,不過殷浩有心限制桓溫的崛起,不聽王羲之的勸告。

等到永和五年,後趙石虎死,後趙內部動盪,東晉有心趁機北伐收復中原。永和六年,朝廷任命殷浩為中軍將軍、假節、都督揚豫徐兗青五州諸軍事,作為北伐主帥。

“既生溫,何生浩!”被低估的殷浩,被輕侮的名士

與此同時,荊州桓溫也想要趁伐蜀之功,繼續北伐立功,鞏固自己在江左的地位。而桓溫上表北伐,一直沒有獲得朝廷的同意。在永和七年十二月,桓溫自行率領五萬兵眾東下武昌,逼迫朝廷就範之意顯而易見。

面對桓溫所掌控的上游強兵,朝廷和殷浩自然也十分恐懼,殷浩甚至都想要去職迴避兵盛的桓溫。不過,在王彪之的勸解之下,朝中的司馬昱和殷浩才沒因桓溫的東下而就範。

自殷浩接受司馬昱的徵召出仕,到永和七年桓溫率軍東下,殷浩有意退讓,好似在的強勢之下,殷浩的強硬做派都是“紙老虎”。但是,細究當時時局,江左軍事唯有上游荊州西府頗為強勢,加之當時已有滅蜀之功,正是勢頭正盛之時。而下游並無能夠抗衡之兵,北府也早已不復郗鑑執掌之時的強盛,中樞司馬昱和殷浩無法在軍事上抗衡桓溫顯而易見。桓溫率軍而下,兩人的驚懼表現,足以證明雙方的軍事對比。

那麼,在無兵可以對抗桓溫的情況下,如同王羲之那般江左士族,都只求安逸於江左,反而在朝中動盪的局勢之下,選擇出仕,甚至對抗當朝正值“當紅”的桓溫,這已經足以說明了殷浩之氣度,遠超那些只圖安逸計程車族子弟和清談名士了。

這是強詞奪理?還真不是,在經過何充等人的努力下,江左時局出現罕有的穩定局面,而上游桓溫伐蜀成功的情況下,打破了這種上下游平衡局面,江左波瀾再起的形勢可以說勢不可擋。而殷浩既然頗有才望,當然也明白聯合司馬昱對抗上游桓溫,需要面對的艱難境況。

“既生溫,何生浩!”被低估的殷浩,被輕侮的名士

在這種實力對比懸殊的情況下,司馬昱和殷浩可能依仗的只能是,永和七年桓溫率軍而下後又撤兵的忌憚——桓溫不敢冒天下大不韙。即便之後桓溫三次北伐之後,甚至行廢立之事後,也不敢輕易篡逆,這也就是司馬昱和桓溫的依仗。

殷浩是不是“不自量力”的結論就顯而易見了:

殷浩在江左有名望,司馬昱為了限制上游桓溫勢大威脅中樞,便利用殷浩來限制桓溫。而殷浩並非不知桓溫之勢大,但仍然依仗“大勢”來與桓溫形成對峙,以達到節制上游桓溫的局面。可以說,殷浩若是日後北伐成功,很可能就沒有了日後桓溫的篡逆之舉。

可是殷浩之殤,就在於北伐的失利,這成為了殷浩人生最後那幾年一切悲劇的根源。但是,觀殷浩對抗桓溫,絕對不是“不自量力”,反而從上下游平衡的角度來看,殷浩敢於跟桓溫對峙,很有幾分果決。

殷浩的北伐,缺兵少將的失敗

浩後將改葬,其故吏顧悅之上疏訟浩曰:伏見故中軍將軍、揚州刺史殷浩體德沈粹……戎旗既建,出鎮壽陽,驅其豺狼,翦其荊棘,收羅向義,廣開屯田,沐雨櫛風,等勤臺僕……——《殷浩傳》

“既生溫,何生浩!”被低估的殷浩,被輕侮的名士

後來將要改葬殷浩時,殷浩原來的故吏上書為其辯冤稱:“殷浩原本忠厚純良品德純粹……後來接受北伐之任後,出鎮壽陽,驅逐胡族,剪除荊棘,收攏人才,開墾荒田,如奴僕那般勤苦……”這般的辯冤之言,一定程度上闡明瞭當時殷浩北伐之時的舉措,開荒屯田、廣納人才,這本沒有什麼錯,北伐初期的決斷並沒有大過錯。

那麼,既然殷浩領兵之法沒有大過錯,而最終失利的原因為何呢?

原因雖然很多歸結為作為北伐主帥的殷浩決策之失,但根結還是應當考慮殷浩兵力的不足上。

殷浩自壽春北伐,以降將姚襄為前鋒,但卻遭遇姚襄的背叛,殷浩所率軍隊大敗,丟棄輜重之後才逃到僬城。之後,殷浩遭到桓溫的彈劾,以其多年北伐無功,甚至戰敗丟掉糧械為由,讓朝廷廢黜殷浩為庶人。

殷浩的北伐之敗,當然歸於多方面的原因,但姚襄的背叛,是殷浩之敗的重要一環。那麼,作為歸降的羌人姚襄,殷浩就沒有絲毫的戒備嗎?以至於絲毫無法抵抗姚襄的反叛?

浩又引接荒人,謀立功於閫外。嚴言於浩曰:"當今時事艱難……又觀頃日降附之徒,皆人面獸心,貪而無親,難以義感。而聚著都邑,雜處人間,使君常疲聖體以接之,虛府庫以拯之,足以疑惑視聽耳。"浩深納之。——《孔嚴傳》

殷浩任用姚襄北伐之時,其部下孔嚴便諫言殷浩,讓其注意歸降胡族的貪婪不可親近,難以用道義感化,殷浩對於孔嚴的看法十分認同。這也足以說明,當時殷浩對於姚襄之輩,當然存在小心戒備,並非不辨忠奸善惡的“庸才”。

“既生溫,何生浩!”被低估的殷浩,被輕侮的名士

只不過,最後殷浩還是折在了姚襄的倒戈一擊上,是什麼原因?

只能歸於殷浩實在是無兵可用的緣由了。

當時在殷浩北伐之前,外戚褚裒曾經自京口率軍北伐,結果大敗而歸。這是當時江左下游之兵不強的力證。而在桓溫積極請求北伐的情勢下,為節制桓溫崛起的殷浩,率軍北伐之時,所統之兵也依然並沒有什麼北伐的優勢。

在這種窘況之下,殷浩該如何?除了任用謝尚、荀羨等還算堪用之才以外,殷浩還“開江西田千餘頃,以為軍儲”,這是在戰略層面上,並沒有什麼過錯。但是,這依然無法彌補自身兵力不足的現實。

那麼,殷浩對於羌人姚襄的歸降,當然求之不得?

於是,殷浩在明知歸降的胡族並不會輕易歸順的情況下,殷浩依然重用姚襄,以至於在姚襄徹底反叛之際,殷浩也無力反制消除這股自己頗為看重的北伐“助力”。

殷浩北伐之敗,當然推脫不了其統帥不力的過錯,但是在兵力不強勢的情況下,廣開屯田,收納人才,任用胡族降將,這皆不是單純的才能上的不足,自身所統帥下游之兵的貧微,才是其北伐不利的重要根源。

“既生溫,何生浩!”被低估的殷浩,被輕侮的名士

若是殷浩北伐之際,桓溫統率上游強兵作為後援,趁當時胡族內部動亂的局面,擴大北伐戰果,其實殷浩之北伐,決然不會像之後那般狼狽。只不過,桓溫自然不願馳援殷浩,朝廷也自然不願桓溫北上立功,最終只能釀成了殷浩的淒涼結局。

殷浩:官本是臭腐之物,錢本是糞土

殷浩尚未出仕之時,有人詢問他:“將要做官時夢到棺材,將要發財時夢到大糞,這是為何呀?”

殷浩回答說:“官本是腐敗之物,因而做官會夢到屍體;而錢本就是糞土,所以發財便會夢到大糞!”

對於官位錢財棄若草芥的殷浩,會是毫無才能卻又沽名釣譽的平庸之輩嗎?至少我是不信的。

世人對於殷浩人生末路時的“閉合信封幾十次”,當做其與桓溫對比中的不堪。而卻忽略了一點,親手將殷浩“毀掉”的桓溫,怎會甘心讓這位曾經與自己對峙,還頗有幾分才望的人,再次入朝成為自己專權的阻礙?若是殷浩再入朝,或許日後謝安、王坦之的身邊,便會多一個殷浩也未可知了。由此來看,即便殷浩送還回信,也不太可能得到桓溫的重新啟用!

殷浩的名聲之戕,應當是始於其北伐作戰失利、丟失輜重,之後再遭遇兵強馬壯又聲望不弱於殷浩的桓溫彈劾,朝中再無人可以在“大勢”和才望上壓制桓溫,因而“一敗塗地”的殷浩聲名漸顯狼藉。

“既生溫,何生浩!”被低估的殷浩,被輕侮的名士

浩雖被黜放,口無怨言,夷神委命,談詠不輟,雖家人不見其有流放之戚。但終日書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殷浩傳》

被貶黜之後的殷浩,並沒有整天怨天尤人,神情依舊坦然,經常詠詩談道,家人也看不出他是在流放之中的悲傷。只不過有一點,殷浩整天在空中書寫“咄咄怪事”四字。

少有美名,朝廷和當朝人物都百般青睞的名士,莫非真得用“咄咄怪事”來總結其頗具顛覆的一生?那被庾翼看重的品行,那步步為營的謀劃,那缺兵時的險招……都能被成王敗寇的結果所掩蓋?

至少在我看來是沒必要這般輕侮殷浩的,對於東晉王朝來說,即便殷浩的軍事才能不若桓溫那般,也比之桓溫要勝上幾分;對於當時世人來說,一個受制於兵力的北伐統帥,即便是失敗,也比一個野心勃勃的桓溫要好上幾分。

只不過啊,缺的兵,羌人代替不了;桓溫的野心,世人還看不透;江左的人,還不願脫離安逸……所有的只不過,造就了殷浩頗為淒涼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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