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忠奸人》這部電影裡面最有趣的一句臺詞。你可以在各種場合使用它,隨語氣的不同,含義也會自然變化:當阿爾·帕西諾 (Al Pacino) 飾演的本傑明·魯傑羅/“老左”(Benjamin Ruggiero aka "Lefty") 說他曾在快餐店買了四十份漢堡來喂獅子時,你可以用這句回答他:“得了吧。”;當約翰尼·德普 (Johnny Depp) 飾演的唐尼·布拉斯科 (Donnie Brasco/Joseph D. Pistone) 問老左他那因嗜毒進了急救病房的兒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時,老左也可以用這句回答:“別提了。”;當 FBI 探員告訴老左在他手下混了六年的唐尼,其實是聯邦調查局(FBI)探員時,他仍可以用這句回答:“鬼才信。”
沒錯,“鬼才信。”
可惜這並不是一部憑空想像的電影,而是一部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影片取材自前聯邦調查局探員約瑟夫·D·皮斯通 (Joseph D. Pistone) 的傳奇經歷,他於自 1976 至 1981 的六年間,作為長期臥底潛伏在黑幫博納諾家族 (Bonanno Crime Family) 中,最終為警方重創紐約五大黑幫家族立下了汗馬功勞。值得一提的是,在 1996 年,為了協助影片拍攝,最大程度上真實還原自己的經歷,頭上頂著紐約黑幫 50 萬美元懸賞的皮斯通回到闊別十五載的紐約,甚至因此被一些黑幫成員認出。不過,若不是有這份膽識與勇氣,相信他也不可能完成這三年又三年的潛伏工作。他用自己這段經歷證實了一句話:“現實永遠比小說更加不可思議。”
Operation Donnie Brasco
行動代號:唐尼·布拉斯科
影片還原了皮斯通根據這段經歷撰寫的非虛構小說《唐尼·布拉斯科:我在黑幫的臥底生活》(Donnie Brasco: My Undercover Life in the Mafia) 的故事:聯邦調查局探員皮斯通以珠寶盜竊犯的身份接近博納諾家族下的一個名為老左的手下,並取得了他的信任與舉薦。老左是個在黑幫中鬱郁不得志的中年男人,錯過了幾乎每一個升遷的機會,他將自己的希望寄託在了唐尼身上,不僅教會唐尼在黑手黨中生存所需要掌握的能力與所需要遵守的規矩,還視其為己出,將自稱孤兒的唐尼帶回家共度聖誕,並告訴唐尼,他願意“與唐尼共死。”
隨著多米尼克·納波利塔諾/黑索尼 (Dominick Napolitano aka “Sonny Black”) 的掌權,老左似乎看到了晉升的希望。但唐尼接到上司指令加速行動,只得不顧老左反對,在得到黑索尼的信任後,獲得了運營其在邁阿密生意的權利。然而警方的動作太過迅速,黑索尼一眾在生意被摧毀後開始懷疑存在內鬼。此時,敵對幫派也開始行動,所幸在火併中,黑索尼佔得先機,並爬上了家族頂端。
就在唐尼將要抵達黑手黨幫派的核心,成為一名功成名就者 (Made Man) 之際,聯邦調查局因這場火併而決定叫停他的任務。意識到自己的消失和接踵而來的黑幫震盪將給老左帶來性命之憂,唐尼幾乎向老左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但隨著警方的介入,唐尼最終未能勸說老左攜款帶著家人遠走高飛。對黑幫的整肅如期而至,作為唐尼的引薦人,也不得不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在舉起一枚獎牌與 500 美元支票與上司合影之後,唐尼最終陷入了沉默。
影片就此結束,真實的故事卻仍在繼續。提拔唐尼的黑索尼被槍殺並剁去雙手,影片中略去的引唐尼入行的安東尼·米拉 (Anthony Mirra) 同樣死於非命,博納諾家族也因此被踢出了美國五大黑幫的委員會。極為諷刺的是,正因為不再從屬於委員會,博納諾家族因禍得福,在 1985 至 1986 的美國黑幫委員會審判中,成為五大黑幫中唯一個得以保留完整領導架構的黑幫,獲得了喘息的機會並再度興盛起來。
影片大致依皮斯通的表裡兩層身份分為兩條線索,表層身份敘述了他自接觸老左,打入黑手黨直至最終獲取到所需資訊逃離其掌控為止的全過程;裡層則敘述了其因臥底身份而不得不面對的早已支離破碎的家庭生活,以及掙扎在聯邦調查局官僚體系中的各種矛盾。
Made Man
功成名就者
在警方叫停唐尼·布拉斯科行動前,唐尼幾乎打入了黑手黨的骨幹位置,成為了一名“功成名就者”,這對一向以成員稽核極為嚴密知名的黑手黨而言,可謂顏面大失。黑手黨內不同等級成員有著不同的稱謂,“功成名就者”最早僅指黑手黨的初創成員,諸如“聲譽卓著者”(Man of Honour)、“好傢伙”(Goodfella)(參見 1991 年馬丁·斯科塞斯 (Martin Scorsese) 指導的同名影片)及“睿智者”(Wiseguy) 均為黑手黨成員的稱謂,當然有時這些也用來稱與黑手黨緊密合作的幫派外人士。在黑手黨內部,這一套等級則分為“戰士”(Soldier) to “分支機構副頭目”(Caporegime),“顧問/參謀”(Consigliere)、“二把手”(Underboss) 和“頭領”(Boss),只有成為“功成名就者”,方有晉升的可能,老左便終其一生均停留在“戰士”級別。
作為最底層的“聯絡人”(Associate),要想進入黑手黨的等級制度中:成為一個“功成名就者”,唐尼不僅要獲得至少兩名正式成員的舉薦,本片中即為黑索尼及老左;還需要完成一次“契約刺殺”(Contract Killing)(任何以私人原因施行的刺殺均為無效),在本片中則體現為唐尼與老左對敵對幫派成員“紅索尼”(Sonny the Red)之子的刺殺。若唐尼順利完成這次刺殺,便將得以真正進入黑手黨。
影片非常真實地還原了諸多美國黑手黨的內部規則,比如老左在將唐尼介紹給其他黑幫成員時,稱其為“我的一個朋友”(A friend of mine),這不僅意味著老左將擔保唐尼的身份可靠,也意味著其他成員不得與他討論黑手黨的內部生意。若老左稱唐尼為“我們的一個朋友”(A friend of ours),便意味著唐尼成為了黑手黨的正式成員,可以與他討論生意細節了;又如老左“被”黑索尼“邀請”(be sent for)、黑索尼被紅索尼“邀請”,以及最後老左被幫派“邀請”,便往往意味著血腥殺戮即將降臨;再如黑手黨幫派中禁止提起背叛者的名字,老左在提到被自己槍殺的尼基(Nicky)時,只以“那個人”(The Man)、“他”(He)、“老鼠”(A Rat) 來稱呼,而絕口不提其姓名等等等等。
大量細節的加入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真實可信的黑手黨生活畫卷,老左這個人物則是本片於整個黑手黨系統中花費最大氣力描繪的人物。
Good Fella
這部影片第一次籌拍是在 1991 年,但因為擔心與斯科塞斯的同題材影片《好傢伙》(Goodfella) 撞車,推遲了五年直到 1996 年才重新啟動拍攝,唐尼的扮演者從原定的湯姆·克魯斯 (Tom Cruise) 換成了約翰尼·德普,其他演員也幾乎全部換了個遍,唯有老左這一個角色自始至終一直為阿爾·帕西諾保留著,這足以充分說明他的演技對這部影片而言的重要程度。以《教父》(Godfather)、《疤面煞星》(Scarface) 等黑幫片知名的帕西諾演繹的老左跳出了其以往角色那狠毒、瘋狂的固定形象,有著幾分木訥、有著幾分小市民的幽默,同時,也繼承了帕西諾積累十餘載的演繹此型別角色的經驗。
雖然手下存有 27 條冤魂,他自己卻過著與其他黑手黨成員整日或花天酒地、或燒殺搶掠的生活迥異的日子。他有一位摯愛的妻子安妮特 (Annette),在第一次被黑索尼邀請後,他在臨行前告訴唐尼,如果自己沒能活著出來,記得把自己的車留給她;他有一個成長為問題青年的兒子,因為毒癮屢次入院,縱使如此,這個男人仍老淚縱橫地稱其為“我的孩子”;他視唐尼為自己的孩子一般,不僅一力舉薦,在最後一次被邀請後,還告訴安妮特,如果唐尼打來電話,告訴他:“如果真的有內鬼的話,我也希望是你。”
除了清教徒一般的生活外,老左有很多與黑手黨其他成員迥異的理念:他沒有野心,不知如何在黑手黨體系內踩著別人往上爬,混了幾十年,仍然個最底層的戰士;他並不殘忍,甚至盡己所能極力阻攔黑索尼的暴力行為;他的夢想竟然是駕著遊艇,與安妮特一起遠走高飛,徹底脫離黑手黨生活。然而看起來人畜無害的他,卻又有著嗜血、狠毒的一面。家中他唯一喜歡觀看的,不過是《動物世界》中那血腥的獵殺片段,黑索尼甚至為此送給了他一頭貨真價實的獅子;而在接到指令後,甚至會冷血到不發一言就射殺公示了數十年的同事。總而言之,他是一個最不像黑手黨的黑手黨,卻又是一個最為名副其實的黑手黨。
他視黑手黨為一份工作、視黨內的規矩為工作守則、視殺戮為符合自然規律的弱肉強食,若將黑手黨的工作這部分從他的生活中去除,我們得到的卻是一名處於中年危機中的普通男子。影片透過老左,檢視了黑手黨內部每一個個體的存在方式,並與臥底的唐尼那分崩離析的生活進行了對照,其所提出的問題,是在傳統善惡論之外,是否存在著另外一個辨識這個世界的角度。
Bureaucratism
官僚主義
如果說長期的臥底生活動搖了皮斯通的婚姻,那麼聯邦調查局的官僚作風則不斷壓榨著他的精神,摧毀著他的信仰。相對老左對他的兩肋插刀,聯邦調查局高層則一直在質疑、妨礙、干預他的工作。面對官僚主義的冷血上級與待其如父的老左,皮斯通開始質疑自己的工作。皮斯通作為一個個體的經歷及感受,與其作為警察體系中一員的身份的衝突,導致他心中的善惡觀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崩塌。在“義理之別”的表層下,是對國家機器與黑手黨系統的對照與對集體和個人關係的思考。
警匪自古相對而立,影片中數次提及黑手黨與聯邦調查局的晉升體系,並對兩個體系中人對體系的理解與表現進行了詳加描繪。黑手黨雖然有著嚴格的體系制度,以及血腥的爭權奪利,但同一幫派內成員之間的關係卻相對融洽,更有著老左這樣有情有義,置自身安危與利益不顧的人存在;以聯邦調查局為代表的國家體系及其高官則全然相反,在將皮斯通送入虎口後,又不顧其安危,安排各種置其入險地的任務,以求自己的功名與升職。代表善惡兩極的不同體系便由其個體的反其道行之而變得相對複雜起來。
代表正義的集體行使著惡的行為,代表邪惡的個體卻實踐著善的行為。被這一矛盾撕扯著的唐尼,一方面需要堅守自己的誓言,做正確的事情;另一方面又要保護為了自己陷入危機的老左,其所面對的,正是集體與個人的善惡錯位。形成這一結果的原因,卻並非皮斯通化身唐尼的臥底行為,不論唐尼是否是臥底,都不會改變系統的現狀,因為這個世界,本就遠比我們所能理解的更為複雜。
貫穿皮斯通裡層生活的,是他與妻子麥琪 (Maggie) 的關係,由於臥底身份所限,皮斯通與家人聚少離多。麥琪曾對聯邦調查局中皮斯通的上級說:“你們榨乾了我的丈夫。”她所說的並不僅指從家庭生活中消失的丈夫,同時還指向了集體剝奪個體存在意義這一行為。當工作佔據了的皮斯通的全部生活時,他作為丈夫與父親的存在被徹底剝奪;而對於老左,情況則完全相反,為了保有一份正常的生活,他行事過於保守,錯失了一切在集體生活(即黑手黨工作)中的晉升機會,這也是為何這兩個人如此惺惺相惜,他們在彼此身上都發現了自己已經失去的那部分自我,並竭力以自己的方式(老左一路舉薦皮斯通,而皮斯通則不惜留下贓款助老左遠走高飛)力圖透過幫助對方來實現自己對於正常人生的理想。
只可惜,這最終不過是一場空幻的妄念。
國家體系與黑手黨一樣殘忍,黑手黨逼迫老左成為心狠手辣的殺手,國家體系則逼迫皮斯通拋妻棄子,成為一枚隨時可棄的棋子。皮斯通最終想通了,他對麥琪說:“我並沒有變成他們,我本就是他們中的一員。”這裡的他們與我們,已不再指黑手黨與聯邦調查局,他所要表達的是:面對集體的強權,他與老左這樣的個體縱使再憤怒再掙扎,也根本無計可施。真正泯滅人性的,並非他們這樣的個體,而是集體。
Epilogue
在臥底行動結束後,皮斯通回覆正常的生活,老左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留存在他們二者之間的,並非憎恨,反而是感激。
這也是個體與集體最大的差異:情感。
能夠將無數個體聚攏到一起的,是理念,而每一名個體所擁有的,則是感情。這部影片最為動人的,也是一個個展現人物感情的瞬間:老左在醫院病房外扭過頭抽泣的一幕;皮斯通想要將贓款交給老左,讓他遠走高飛的一幕;以及老左最後與妻子訣別的一幕。也許他們身在不同的被貼上或善或惡標籤的集體,但當我們卸下有色眼鏡後,就能發現在每一名個體身上都存在的,讓我們動容,也值得我們尊重的情感。
在老左和皮斯通的最後一次見面中,他拿槍指著自己的腦門說:“如果你是臥底,我就是黑幫歷史上最大的笨蛋。”也許他確實成了個大笨蛋,但他也一定是黑幫歷史上最有人情味的笨蛋。與影片結尾暗示老左死亡的處理方式不同,現實中老左在步入死地之前被警方以逮捕的方式保護起來,成為了整個博納諾家族中唯一一名親近唐尼而保住性命之人。
所以,雖然現實比小說更加不可思議,有時候,現實還是比小說更溫暖的。
是不是這樣,唐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