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有良知,更有風骨,在世事的變遷中始終保持質樸本色,並且敢於直面艱辛的家族。
講張謇家族,一定要從張謇的父親彭年公說起,是他為張氏家族播下了那些難能可貴的種子——
張氏家族,多少代都是在薄田裡謀生的農民,生活的艱辛壓的他們直不起腰,更讀不起書,但到了彭年公這一代,張家起了一些變化。
彭年公,自幼酷愛讀書,到了該下田幹活的年齡,無論田裡的勞作多麼辛苦,他總是要抽出時間跑進私塾裡,聽私塾丁先生講書。
彭年公的父親朝彥公是個既想不遠,也想不開的老實農民,見兒子一有時間就泡在私塾裡,朝彥公忍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爆發了,他向兒子咆哮:家裡窮苦,人口多,不盡心種田,哪來的吃食?父親在烈日裡曬,兒子倒在屋子裡乘風涼,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為了能夠讀書,彭年公在這一刻成了不肖子孫,他沒有順從父親。私塾丁先生見張家父子僵持不下,出面調解,最後父子倆各讓一半,朝彥公同意讓兒子半天讀書,半天種田,直到讀完詩經,能做七言詩為止。
這就是貧寒農家的可悲之處,為了在耕字之後加上一個讀字,父子倆代人的胸中都壓抑著苦悶,眼眶中都噙著淚水。
這是張家走向耕讀之家的第一步,往後更艱辛。所幸彭年公在艱辛的壓迫下,沒有將家族之路越走越窄,相反,他是愈艱辛愈堅韌、正直,有尊嚴。
講起父輩為家族血脈注入的品性道德,張謇總會有這樣的回憶——
祖父朝彥公去世後,留下了一筆債,債主張某不仁義,不顧張家正在辦喪事,態度蠻橫地上門索債。父親彭年公既不躲閃,更不否認,而是從容而言,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但我不能受此侮辱。
言罷,彭年公隨即邀約親朋好友,當面作證,明定借償期限,之後便將家中能當的全部當掉,再以人品為憑藉了一些,數日之內如數償還了這筆父債。
十多年後,彭年公在家辦私塾,昔日債主張某有意讓兒子來張家附讀,但想起前事又難以啟齒,於是輾轉託人傳話來試探彭年公,哪知道彭年公不計宿仇,慨然接納了李家子弟。
不卑不亢能顯出一個人、一個家族的尊嚴,以德報怨更是如此。
彭年公持家時,張家並不富裕,但彭年公卻將仁義道德看的異常貴重,在他的觀念中,耕讀之家,該是極善之家,如此一家一族才有餘慶。
咸豐三年(1853年),海門大旱,蝗災洶湧,鬥米值錢二三百。張家不是大戶,但只要有人上門乞食,彭年公必給乞食者一碗飯。
節衣縮食,這麼做的時候,彭年公總要藉此教育幾個兒子:救一人是一人,救一刻是一刻。爾等知飢餓者聞飯氣之香乎?我家自己半飽,尚需省下給人吃,你們自己有飯吃,切不可對人吝嗇。
又一日,彭年公在家整理收來的破布,發現一個破布袋裡有錢。拿著那點錢,彭年公說:失錢之家一定著急,宜趕快送還,此為積善人家所為。
彭年公生有五個兒子,為兒子取名,彭年公取的都是平實之意,三子張詧(cha),認真務實之意;四子張謇,忠誠正直之意。
對待自己的兒子,彭年公與他的父親朝彥公不同,當發現三子、四子有讀書的潛質後,他只有苦心,沒有厲行。
張詧、張謇還小的時候,有一年夏天,私塾先生離塾出去辦事,倆兄弟乘機逃課到外面玩耍去了。彭年公知道後,不怒不斥不打,只叫倆兄弟頂著烈日去田裡鋤草。
待到倆兄弟汗流浹背,背如火炙,面赤而痛時,彭年公將倆兄弟叫到身邊,先問:讀書辛苦,還是種田辛苦?完了又言:父親之苦,是為兒子之樂也,而惰而嬉,何以為子?
從此之後,張詧、張謇倆兄弟專心致學,再未荒廢過學業。
一個家族,能在最關鍵的時候出現一位父愛如山的父親,那是一個家族的幸運。
父為山,兒為峰。
這是一個家族最深沉澎湃的風景。
然而,寒門出狀元,這一條漫漫長路所要經歷的艱辛與苦難,註定是常人難以承受的。
在當時,擺在張家父子面前的第一道難題就很殘酷,舊時科舉有規定,舉凡祖上三代無人進學,是為“冷籍”,即無報考資格,如欲報考,必須找同族中有此資格者或者廩生認保,同縣廩生派保。
為了讓書讀得最好的四兒子張謇能順利參加科舉,彭年公把希望寄託在了私塾先生宋琛身上,哪知道這宋琛並非純良之輩,他先是拒絕了張家父子的請求,然後給張家父子指了一條道。
張謇十六歲那年,經宋琛介紹,張家父子認識了張駒、張鎔父子,兩家約定,張駒認張謇為族親,張謇過繼給張駒亡侄張銓為子,改名張育才,然後報名注籍,改去如皋參加縣試,一試即返。
對於這項約定,彭年公雖然有些將信將疑,但為了兒子的前途,又沒有其他好辦法,最後只好同意下來,並且付了張駒、張鎔父子報酬三百封。
不料,待張謇到了如皋後,張駒欺其年少,擅自改了張謇的籍貫履歷,造成了木已成舟的事實。
那時,張家父子尚不知其中隱藏著貪婪歹毒之心。
張謇考秀才,異常順利,當年就考中了。這本是一件大喜之事,但讓張家始料未及的是,劫難自此接踵而來。
見張謇考中了秀才,張駒、張鎔父子慾壑難填,他們先是失信反悔,撕毀先前的約定,跟著便以改籍之事敲詐彭年公,先索要了一百五十兩銀子,後又索要了八十兩銀子以及二百二十兩銀子的約券。
拿到約券,第二年,張鎔變本加厲來到彭年公家,持劵勒索,彭年公無法,只得到外面貸銀一百五兩給這卑鄙小人。
可恨的是,敲詐勒索得了這一百五十兩銀子後,不到一個月,張鎔又到西亭宋琛的私塾,再次向彭年公逼索。
為了兒子的前途,彭年公只能忍氣吞聲,如此前後糾纏了四年之久,彭年公掏空了微薄的家底,卻仍然無法滿足卑鄙小人的勒索。
將彭年公一家逼入絕境後,那卑鄙小人父子倆還不鬆手,此後竟以“忤逆”罪名將張謇告入縣學。如皋學官乃糊塗不察的庸官,接到訴狀後,他速下一紙公文,直接將張謇拘進了縣學,關了三個月,方才釋放出來。
受此屈辱,張氏家族中講求尊嚴的品性顯露了出來,張謇遞稟檢舉,據實陳述了此事的前前後後,一心唯求公斷。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這不是空言。
就在這個時候,張謇遇到了一個好人,也是他人生的第一個貴人,通州知州孫雲錦。孫雲錦秉公執事,明察秋毫,更懷愛才惜才之心,在他的推動下,海門訓導署訓導趙菊泉等人也站出來,仗義相助,最終他們尋訪到了張鎔的生母張陳氏,在張陳氏的作證下,實情盡出。
那一對卑鄙小人父子倆,得知真相敗落後,隨之逃之夭夭。
然而,大成之事,總是多災多難之事。
張謇原以為就此擺脫了厄運,哪知道如皋學官楊泰煐又冒出來製造流言,試圖阻撓張謇歸通州原籍,而如皋縣知縣周繼霖又是學官一夥的,於是事態又迅速惡化,不幾日,如皋便發出傳籤拘捕,要制張謇無他遁之途。
所幸張謇很機敏,及時察覺到風聲不對,連夜逃脫了出去。
憤怒難平之下,張謇甚至產生過持利刃砍仇人頭的念頭,是父親那座大山最終熄滅了他胸中的怒火,彭年公勸慰兒子,前途為重,不值與鼠頭並碎。
這一場劫難,直到張謇二十一歲時才徹底煙消雲散,但遭此劫難,張家已成危壘,負債累計千金。
貧苦之家,總有世態炎涼。
見家中窮困潦倒,彭年公另外三個兒子不願一同受苦,提出要分家,叫張家後人感佩的是,張謇的三哥張詧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他說,誤籍所負外債皆由他和四弟張謇共同承擔,不僅如此,他還聽從母親金太夫人的意見,自己不再讀書,與父親一同持家,將讀書的機會讓給四弟張謇。
有這樣的兒子,彭年公深感欣慰,重病的金太夫人含笑而逝。
張謇經此大難,感憤於心,發奮讀書更勝從前,然而命運似乎要有意磨礪這個未來的狀元郎,自二十四歲取得歲試第一,二十七歲應總督、巡撫、學政三院試第一後,此後數年間,張謇多次參加鄉試,竟全部名落孫山。
彭年公教子,除了要兒子樹立讀書的恆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志向,另一點也異常的難得,他時刻不忘告訴兒子,不能因為讀書忘了生活的艱難,要學會在艱難中砥礪前行,錘鍊實務。
張謇尚在鄉間讀書時,彭年公時常督導兒子:每做一事,必具首尾;每論一事,必詳其表裡。雖倉促小札,鹽米計簿,字必完整,語必謹備······凡事有度有當而後安也。
得益於父親不僅重讀書,而且重實務的教育,在科舉仕途上屢次遇挫並沒有阻斷張謇前行的道路,又或者說,他的血脈中流淌著愈艱辛愈堅韌的家族血脈。
因為需要養家,自走出誤籍的劫難後,張謇沒做過一天“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舒適學子,二十二歲時,他便進了江寧發審局,給人生貴人孫雲錦做了秘書。
兩年後,他又遇到了人生的另一個貴人淮軍“慶字營”統領吳長慶。在吳長慶的提攜下,他一邊在慶字營辦實務,漲見識,一邊為科舉仕途積極準備。
在吳長慶麾下,張謇展現出了相當的才華,尤其光緒八年(1882年),朝鮮發生“壬午兵變”時,他為駐軍朝鮮的吳長慶起草的《壬午事略》、《善後六策》,贏得了帝師翁同龢、清流首領潘祖蔭等朝中大佬的一致賞識。
此後,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兩廣總督張之洞爭相邀請張謇入幕,但張謇因為忠義二字,一概婉言拒絕了。
光緒十年(1884年),吳長慶奉調回國,不久病故,張謇離開慶軍,回鄉繼續讀書,準備應試。
幾經沉浮之後,命運似乎對張謇顯出了眷顧之意,光緒十一年,張謇轉赴京城參加“順天鄉試”,高中第二名,時稱“南元”。
然而,志在必得之時,漫長的蹉跎卻又隨之而來,在隨後的十年間,張謇一次又一次地參加會試,結果全都鎩羽而歸。
由三十而立到四十不惑,不放棄科舉之路,對一個貧寒之子而言,太難了。
但在父親彭年公的支援下,張謇堅持了下來,有人統計過,在獲取功名前的二十六年間,張謇二十多次進出考場,直接消耗在考場上的時間就有一百多天。
功夫不負有心人。
光緒二十年,張謇終於迎來了功名之花徹底綻放的那一天。
這一年,慈禧六十壽辰,清廷開設恩科,張謇遵從父命,第五次進京應試,四月殿試,中一甲頭名狀元。
這一年,張謇四十二歲。
張謇大魁之後,鄉人談其榮歸之日,彭年公淡然大義而言:丈夫之任,猶女子之嫁也。子尚為吾有乎?
言下之意,大丈夫受天下大任,當以天下人天下事為重,豈能為虛華私家事所擾——
這是彭年公又一處讓張家後人欽佩的地方,一介草民,卻深明大義,這一點張謇後來深沉地繼承了下來,並將之濃縮成了一句家族格言——與草木同存,不與草木同腐。
張氏家族,始興於彭年公,始興於平凡中顯得非凡的家族精神。
可敬可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