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知道他,多是因為“推敲”一詞,那個故事中有些痴迷的詩人。其實在歷史上,他的詩名曾經一度超過杜甫,被人們當作神仙膜拜。
他表面看起來狂狷自負,其實內心極度自卑。然而他並沒有在自卑中沉淪下去,而是選擇努力堅持,力圖用完美的詩作向世人證明他的強大。
他是一個長期徘徊在儒生與僧人之間的詩人,以苦吟著名,“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他就是賈島,一個詩人中的“苦行僧”。
“苦吟詩人”,常常一吟雙淚流
賈島(779-843),字閬仙,幽州范陽(今河北省涿州市)人,出身平民家庭。大唐盛世他無緣領略,安史之亂給唐朝帶來的蕭瑟和悲哀,他倒是深切地體會到了。安史之亂過後,許多平亂有功的將領擁兵自重,甚至世襲相傳,致使藩鎮割據現象日益嚴重。賈島剛出生就趕上了“涇原兵變”,戰火遍及河北、河南,百姓困苦不堪。戰火剛剛平息,他的父母就都去世了,十歲的賈島成了孤兒。人在面對困境的時候,總是會想點辦法自救。賈島首先想到的是去求寺廟收留,住持答應了這個可憐的孩子,為他取法名無本。無本者,無根無蒂、空虛寂滅之謂也。對於賈島來說,這也許是一個無奈的選擇,但是這樣至少可以獲得較為安定的生活。
大概是因為“詩和禪都需要敏銳的內心體驗,都重啟示和象喻,都追求言外之意,”無本和尚愛上了寫詩,“狂發吟如哭,愁來似坐禪”。他以禪入詩,創作了許多頗具理趣和禪意的詩歌,如《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詩人去尋訪一位高僧,卻未能見到,本是一件憾事,賈島卻寫來意味悠長。山、雲、隱者,近在眼前,而又縹緲虛無,讓人產生無窮無盡的聯想。
賈島是個完美主義者,寫詩非常認真,常常為構思佳句搜腸刮肚,愁眉不展,被人稱為“苦吟詩人”。有一次,他贈詩送別堂弟兼僧友無可,有兩句感覺不滿意,雕琢、修改、揣摩,有時夢裡想到一個詞,便起身去記錄下來,第二天覺得不滿意再舍掉。直到突然冒出“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意境獨特,對仗工整,他覺得滿意了,這首詩才算完成。
寫完詩,賈島意猶未盡,又寫了一首《題詩後》:“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兩句詩用三年時間寫出,讀起來自己都感動得流出眼淚。可是三年過去了,無可早就雲遊到了天涯海角,哪裡還能體會到賈島的贈別之情?這詩寫出來還有什麼用呢?
寫詩既然不易,賈島對自己的詩作格外珍惜。每年除夕守歲之時,就取出一年所作詩稿,擺放於案上,恭恭敬敬地灑酒焚香而拜:“這是我一年的苦心啊!”
推敲不定,韓愈成一字之師
唐代有規定,僧人午後不得出寺,賈島感覺自由受到限制,無法忍受。釋國無邊,何處不可以修心養性?於是憤憤嘆道:“不如牛與羊,猶得日暮歸。”這是什麼破規定啊?搞得僧人連牛羊這些牲畜都不如,它們還能日落時分才回欄!
賈島很想出去看看詩和遠方,貞元十七年(801)春,經過方丈允許,他騎著一頭瘦驢,離開寺廟,去郊外拜訪好友李凝。他走了很久,直到月亮升起之時,才摸到李凝所在的寺廟,伸手拍門。此時夜深人靜,敲門聲顯得格外響亮,樹上的小鳥被悚然驚醒,撲楞楞從窩中飛出,轉了個圈,又飛回巢中。等了好大一會兒,還是沒有人來開門。李凝應是不在家,賈島來得不巧。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吧。賈島一邊往回走,一邊吟成了一首《題李凝幽居》:“閒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賈島以草徑、荒園、宿鳥、池樹、野色、雲根等尋常景物,以及閒居、敲門、過橋、暫去等尋常行事,道出了人所未道之境界。尤其“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兩句,抓住瞬間的現象,刻畫環境之幽靜,足見構思之巧,賈島有些小得意。
第二天,賈島騎著毛驢在洛陽大街上走,想起昨夜即興吟成的那首小詩,覺得“僧推月下門”之“推”字用得不夠妥帖,或許改用“敲”更恰當些。賈島一邊吟哦,一邊做著敲門、推門的動作。大街上的人看到他這個樣子,都感到十分好笑。
國子監四門博士韓愈跟洛陽仕子李嘉興、侯喜、尉遲汾等人一起在洛河裡玩捕魚,上得岸來,恰好被賈島撞了個滿懷。韓愈拉住賈島,喂,這位師傅,醒醒!賈島趕忙雙手合什,跟人家道歉,說自己正在吟一首詩,拿不定主意是用“推”好,還是用“敲”好。韓愈聽了,饒有興致,把自己代入月下幽居,認真思考了一會兒,說:“還是‘敲’字妥些。夜靜更深之時,一個‘敲’字,多了幾分聲響。靜中有動,豈不活潑?”賈島由此對韓愈心生佩服,徹底化身韓愈鐵粉,當年冬天,韓愈西入長安,他跟著西進;第二年春,韓愈返回洛陽,他又跟著返回洛陽。
十年磨劍,決定脫離佛界
韓愈非常賞識賈島的才學和苦吟精神,覺得他將青春耗費在古卷青燈當中,實在太過可惜了,於是勸他脫離佛界,走科考之路。本來韓愈對佛教是十分反感的,不會對一個和尚感興趣,但在他眼中,賈島應該算是“墨名而儒行者”,雖然身在佛門,卻痴迷詩歌,有幾分儒家的執著,而非釋家的隨緣,所以有意將他納入門下。
韓愈形象
賈島很認真地考慮了韓愈的建議,越想越覺得壓力山大。賈島知道科舉的艱難,全國舉子都要往這一條道上擠,赴京趕考者往往近千,而錄取名額卻非常有限,平均每榜不到30人。即使僥倖登榜,也只是拿到學歷證書,還須經過吏部的“釋褐試”,才能授官。他少時出家為僧,缺乏儒家教育,相較於其他同期應考的舉子來說,他大約缺少了十年的儒家學習經驗,在文學創作的基礎積累方面也相對欠缺。
另外,韓愈接受他入六牆之內,必然想將其改造成一個純粹的儒子,而不是半僧半儒的詩人。然而,在賈島心中,儒固然是他進取的目標,禪卻為他提供了精神退守的空間,是失意後可以迴歸的精神家園,他不願輕易丟失這個據點。最不濟,寺廟可以為他提供生活必需的衣食住。
猶豫彷徨中,轉眼十年過去。賈島已經33歲了,歲月不等人,即使他感覺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也要硬著頭皮試一下了。元和七年(812),他最終下定了還俗應舉的決心。為了給自己打氣,他作了一首《劍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我花十年功夫磨出一把劍,從來沒有試過。今天把它拿出來給您看,請您告訴我,天下誰有冤屈不平的事?我馬上仗劍而出!他要仗劍而行,出寺趟社會了。
裝腔作勢,於仕途有害無益
一個被清靜無為的佛寺生活佔據了大部分生命歷程,跟正常社會隔離二十年的人,初次踏入紛繁複雜的社會時,必然是無所適從,甚至是張皇失措的。尤其是當面對科舉考試這樣的激烈競爭時,賈島感到無比緊張,於是假裝強大成了他的一顆救心丸。“島初赴洛陽日,常輕於先輩,以八百舉子所業,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獨語,傍若無人,或鬧市高吟,或長衢嘯傲。”他故意無視八百舉子的存在,在大街上高聲吟詩,像小狗撒尿宣示領地一樣,告訴別人,我賈島來了!
然而,這種裝腔作勢毫無用處,甚至有害。詩賦考試中,要求以“蟬”為題作詩,賈島想起了駱賓王的《在獄詠蟬》:“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多年的窮苦酸楚襲上心頭,於是大筆一揮,草成《病蟬》一首:“病蟬飛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猶能薄,酸吟尚極清。露華凝在腹,塵點誤侵睛。黃雀並鳶鳥,俱懷害爾情。”他不去歌頌蟬的美妙,對映皇家的美德,卻痛罵黃雀、烏鴉想害蟬!有受害妄想症嗎?考官們認為賈島“吟病蟬之句,以刺公卿”,將他列入“考場十惡”,“不得采用”。
雖然被拉入了“黑名單”,頑強的賈島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參加進士科考試。從33歲到58歲,他連考25年,卻始終難得一第,給了他肉體和精神上的巨大折磨。他在《下第》一詩裡說:“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鄉。杏園啼百舌,誰醉在花傍。淚落故山遠,病來春草長。知音逢豈易,孤棹負三湘。”帝鄉米貴,居大不易。奈何榜上無名,囊中無錢,鄉關遙遠,去留兩難,道出了賈島科舉之路的萬般酸楚。據說賈島在無以為生時,常常替人代筆,抄書賺錢。
隨著落第次數的增加,賈島的“狂狷自負”逐漸消磨殆盡,內心深處幾乎被自卑佔據了。首先,卑微的出身和童年的不如意,在那個講究家世門第的時代,使他這樣的人自我感覺低人一等;第二,出家復又還俗使得賈島對於自己的“儒子”身份難有徹底的認同;此外,科考的屢戰屢敗使他漸漸懷疑自己沒有蟾宮折桂的能力。他偶然遇上了韓愈,讓他拜到門下。韓愈燒旺了他的俗念之火,讓他以登科為榮。然而,當他一次次落第,而韓門弟子又相繼登榜時,他開始感到自慚形穢。他在詩歌中越來越多地表現出自卑情緒,“若無攀桂分,只是臥雲休”、“三十年來長在客,兩三行淚忽然垂”。
那麼,是在自卑中沉淪下去,還是努力堅持和隱忍,最後贏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賈島選擇了後者。他借住在白閣寺裡,跟無可擠一個僧舍。每當回到僧舍,他就習慣性地把詩稿拿出來,細細吟哦推敲。賈島要用詩歌應對生活的貧苦、化解心中的自卑。他要用完美的詩作向世人證明:不是賈島寫不出好詩,而是某些人“有眼不識荊山玉”。
被貶長江,世俗之夢開始破滅
長慶二年(822),鎮州兵變,韓愈受命前往宣慰。他臨危不懼,有禮有節,穩住鎮州局勢,立下了大功,回來後升任吏部侍郎,成為正三品的大官。手中有權好辦事,他給賈島安排了一份小差事,賈島總算有了正式的工作。
但是不久之後,韓愈身體就不行了,告假回家養病。賈島來到城南莊看望韓愈,作詩《黃子陂上韓吏部》:“石樓雲一別,二十二三春。相逐升堂者,幾為埋骨人。涕流聞度瘴,病起喜還秦。曾是令勤道,非惟恤在迍。疏衣蕉縷細,爽味茗芽新。鍾絕滴殘雨,螢多無近鄰。溪潭承到數,位秩見辭頻。若個山招隱,機忘任此身。”他在詩裡回憶了半生追隨韓愈的過程,感謝韓愈的知遇之恩。長慶四年(824)十二月,韓愈在長安靖安裡的家中逝世,終年56歲。
韓愈形象
賈島雖然有了工作,但薪水太低,他又不善經營生計,租不起房子,一直擠在無可的僧舍裡。據傳,唐文宗曾到白閣寺遊賞,聽見有人吟詩,就循聲登堂入室,看見案上的詩卷,便拿過來瀏覽。賈島一把奪下,瞪眼嚷道:“郎君鮮食美服,哪懂這個?”文宗走後,有僧人告訴賈島,此人乃當朝皇上,你犯了不敬之罪。賈島聽了,皇皇如喪家之犬。好在唐文宗是個文藝青年,雅好詩章,沒有對賈島痛下殺手。開成二年(837),他將賈島貶作長江縣(今四川省大英縣)主薄,主持該縣文秘工作。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風燭殘年的賈島視之為畏途,他在《寄令狐相公》一詩裡寫道:“策杖馳山驛,逢人問梓州。長江那可到,行客替生愁。”他的玻璃心碎了一地,皇上啊,您這是不要我了嗎?被貶長江,成為賈島世俗之夢破碎的開始,所有的雄圖大志幾乎消磨殆盡,對科舉應試的熱衷、對事業刻意執著,所有這些用世之心,幾乎都看不到了。
開成五年(840),賈島三年考滿,遷任普州(今四川省安嶽縣)司倉參軍。政務之餘,他常去南樓讀書作詩,心境最終趨於平和,最後的那段日子過得還算安逸。會昌三年(843),賈島身卒,遺體安葬在普州城南安全山麓。
身後盛名,折射時代變化
賈島身故之後,卻引起了士人們的追捧,地位被推得很高,被神化成了偶像級的人物,影響一度有超越詩聖杜甫的趨勢。晚唐詩人李洞就曾“酷慕賈長江,遂銅寫島像,戴之巾中。常持數珠念賈島仙,一日千遍。人有喜島者,洞必手錄島詩贈之,叮嚀再四曰:此無異佛經,歸焚香拜之”。他不僅為賈島塑了銅像,還把賈島當作神仙,一天叨唸千遍。而南唐的孫晟則畫了賈島的像掛在牆上,朝夕禮拜。賈島生前雖然禮佛拜仙,恐怕不曾想到身後竟被人祭拜。倘若他在天有靈,也一定會為他“成仙”而心滿意足吧!
實際上不僅是晚唐五代,幾乎每個朝代的末葉,賈島都格外受人注目。當末世來臨,詩人們在失意時回溯,立即找到了一生失意卻又執著不屈的賈島。首先,下第是一代又一代不斷重複的悲劇,賈島的下第詩引起了書生們的共情效應,“百篇見刪罷,一命嗟未及。”“由來多抱疾,聲不達明君。”賈島的經歷足以算得上辛酸,恰合那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文人的失意心理。其次,賈島的詩歌創作並非依靠多高的才智和造詣,一味苦吟而已,並非常人難以企及,“這樣的詩我也能寫”,於是眾多詩人有了模仿的勇氣和衝動。第三,賈島並非百戰不能的鬥士,他也會退縮、逃避,這也給了那些厭倦科場後的文人一種精神上的支撐。賈島塑造的寒澀幽深之景,在很大程度上吻合了世紀末的情緒。
當“苦吟”成為後輩詩人的一種精神寄託,或排遣孤獨寂寞,或自我陶醉於詩歌,便在實質上丟失了賈島“苦吟”中的奮發進取精神。實際上,驢背不一定能夠觸發靈感,可是他們不這麼想。他們騎著驢子,望著賈島的驢背前行,看賈島看過的風景,繪賈島繪過的圖畫,卻似乎比賈島多了一份陶醉。殊不知,這樣亦步亦趨地學賈島“推敲”,正是他們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