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1日,《人間世》的總導演範士廣在朋友圈發了一張從武漢飛往上海的機票,並配文“兒子,爸爸回家了!”伴隨著金銀潭、雷神山等醫院多病區“關艙”,在離家的第28天,範士廣帶著一部震撼人心的抗疫故事回到上海。
在疫情暴發的兩個月間,範士廣帶領《人間世》攝製組在上海、武漢兩地的抗疫醫院蹲守拍攝了逾三萬分鐘的素材,剪成共六集240分鐘的“特別版”紀錄片。這也是一部特殊的紀錄片。鏡頭中,所有受訪者都因護目鏡和口罩看不見面容,衣服上的名字是他們唯一的符號;鏡頭中,有金銀潭醫院的女患者在離院前邊鞠躬,邊記下每個護士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有一位穿著皮卡丘服的普通市民,舉著“謝謝”的紙牌數小時為醫療隊送行……
“紅區是禁區,但生命終究是禁錮不住的。”範士廣說,在這種極端的環境裡,當所有人不再強調社會屬性,留下的,只有生命對抗病魔的頑強,以及陌生人之間最美好、純粹的關懷與疼惜。
採訪最後,記者問及範士廣,是否會讓孩子看爸爸拍的抗疫故事,面對這段經歷。範士廣思考片刻,聊起他思考過很久的辯題——家長願意讓孩子活在童話世界,還是告訴他現實世界的真相?範士廣選擇後者。“我希望這一代的孩子們,未來都能去看這些影像。我想讓他們知道,在這個年代,人類曾經很努力地對抗命運,以及災難中人性的光芒是多麼閃亮。”
第一次紅區拍攝後,手機還滴著消毒水
3月3日早上,範士廣照例陪五個月的兒子去打預防針。這時候孩子還不知道,幾個小時後,爸爸就要背上行囊前往“疫情重災區”武漢。“回來的時候應該還是春天,重新報兒子體重。找大家吃火鍋!” 範士廣出發前發了一條朋友圈。
早在二月初疫情全面暴發時,範士廣便有些“坐不住了”,每天關注著武漢的新聞,向醫療系統打了無數個聯絡電話。他想馬上帶組去武漢,“搶救式”記錄那裡發生的一切。2003年SARS爆發時,範士廣即將參加高考,但十幾年過去,他竟對當時發生的事情,印象極其模糊。而紀錄片正是最好的時代切片,可以把看到的、思考的、觀察的,永遠記錄下來,並留給後人反思。“人的記憶都會慢慢淡化,但鏡頭可以永久儲存。我們希望《人間世》能記錄下2020年這個最不能遺忘的春天。”
3月3日晚7點,範士廣與3名攝製組成員柯丁丁、謝抒豪、周聖樂,坐上了一趟往武漢運送物資的綠皮火車。次日凌晨四點,火車抵達。整個城市被漆黑籠罩,路上沒有任何車和人的影子,所有商業建築全部關閉著燈光,甚至連建築物的輪廓都看不清。“你就像一瞬間被投入另一個星球,一切都戛然而止。”
《人間世》特別版攝製組出發。
同一天,攝製組前往金銀潭、雷神山和同濟醫院光谷院區三家新冠定點治療醫院拍攝。此前,範士廣和團隊已經在上海的醫院拍攝了近一個月,學習過專業醫療防疫流程,“剛開始很不適應防護服,因為非常悶熱。10分鐘不到你就會覺得悶得受不了;之後更難忍受的就是頭疼、缺氧,眼球被護目鏡壓迫得凸起疼痛。有時候一拍就是五、六個小時。”而來到武漢後,攝製組又重新進行培訓,僅是如何正確洗手就學習了一個上午。
而攝製組面臨不僅是被病毒感染的風險。嚴密的消殺過程,讓體型巨大、無法浸泡在酒精中的攝影機,根本無法進入“紅區”——抗疫醫院中重症隔離病房,也是人類與病魔激烈交鋒的戰區。最終範士廣只能用手機“背水一戰”。手機的防水性讓它扛住了紅外線“烤”、酒精擦拭、過氧乙酸擦拭、酒精浸泡的正常汙染物消毒過程;進區、出區前,都要重複以上的步驟。完成拍攝後,範士廣需要從人員通道出區,手機則會單獨經過汙染物通道,用非常厚的黃色塑膠袋層層包裹,被運送到特定地方。
第一次從紅區拍攝後,範士廣顫抖著一層層拆開手機“防護”,拎出來的時候,手機還滴著消毒水。他不知道此次“試驗”能否成功。當他看到開機logo出現的那一刻,糾結、緊張、害怕、開心,五味雜陳,“素材保住了!”範士廣興奮地說。而第一集《紅區》七成以上的素材,都是這樣用手機拍攝的。
記錄下醫生早期面對病毒的焦灼
金銀潭馬上要關艙了,所有醫護人員都在歡呼、慶祝,護士陳貞卻帶範士廣來到空著的18床床前。她護理的一個病人曾在這裡離世。如果說《人間世》中面對的生命無常,每天都在持續發生,此次疫情帶來的無力感,更像是洶湧的熱浪,在幾天或幾個小時之內突然襲來,讓每個人應接不暇、喘不過氣。
在雷神山醫院,攝製組記錄了兩個病人等待一臺ECMO的“絕境”。ECMO是生命支援系統,可以暫時替代人的心肺功能,為治療贏取時間。但一臺近百萬元的ECMO對醫院而言是“稀缺資源”。如果在日常情況下,醫生通常會參考家屬的意見,畢竟使用價格不菲;但在任何外部條件都無需考慮的抗疫時期,醫生會產生更大的糾結和痛苦。“兩個人只能選一個,醫生只能在醫學上判斷,救病情更危重的。但這種來自於現實情況的困境,會讓醫生產生極大的無力感。”範士廣說。
然而在範士廣看來,疫情期間最無力的,無疑是抗疫早期,醫生要在完全沒有任何預料的情況下救治。上海華山援鄂醫療隊醫生陳澍剛到光谷院區重症監護室時,沒有任何穿戴防護服的經驗,經常會因悶熱導致眼鏡起霧,什麼都看不清。他只能聽到耳邊不停傳來病人呼救的聲音。他想一把把護目鏡扯掉。“你能想象他那個時候眼前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嗎?”範士廣說,光谷院區副院長劉繼紅曾向他形容,新冠病人就像一輛發動機出了故障的汽車,爬過這個高坡,他就能活;而醫生能做的,只是在他爬坡時,推一把。
為了紓解醫護人員的內心焦慮,上海曾指派50人的心理醫生團隊前往武漢,為醫護人員進行心理疏導。在“巴林特小組”(曾是促進醫生和病人之間理解和思考的小組),心理醫生和幾個醫護人員圍坐在一起,宣洩在醫院遇到的困難,或難以解脫的心理障礙。一位駐守金銀潭的護士已經一個月沒有回家了,她的兒子每天都抱著媽媽的枕頭睡覺,因為上面有媽媽的味道。一名護士長說,當她知道武漢醫護人員感染嚴重的訊息後,她把所有的銀行卡密碼都告訴了家人,就像是訣別。
巴林特小組每天都在講述不同的故事。“如果說醫院的無力感是面對生命的搶救,但往往真正擊潰內心最後一道防線的是這種親情。”範士廣說,來自上海的一名42歲的心理醫生,在來武漢短短20天內,迅速白了頭髮,“那一刻我才明白,什麼叫惺惺相惜。”
醫生和患者在此處相逢,性命相托
在“紅區”蹲守時,範士廣曾經拍攝了這樣兩個故事。
12床一位81歲的新冠肺炎患者因糖尿病,右腿迅速壞疽。但隔離病房不具備手術條件。上海援鄂護士盧文文照顧了老爺子半個多月,她哽咽地握著老爺子的手說“我們醫護人員都很努力,雖然你現在聽不到也感受不到,但真的希望你加油。”
另一位護士護理的一位病人,在彌留之際沒有家人在身邊陪伴,於是她把病床推到走廊裡,坐在大概距離10米的位置,像親人一樣陪他走完了最後10分鐘。
“就像陳貞護士,和去世的病人也根本不認識,只不過照顧了他幾天。但這就像這個世界如果只剩下你和我,你離開了,我本能會產生痛苦。這是對生命逝去感到的痛苦。”範士廣和每個醫護人員一樣,全身包裹得像個粽子,很多護士曾把他當做醫生;在這裡,病人從未見過醫護人員的臉,不知道是胖是瘦,是美是醜,生離死別都很難再相見。大家在此處相逢,性命相托。
在來到武漢前,範士廣沒有對主題、拍攝內容做任何預設。而原本只計劃在武漢拍一集內容,擴充到兩集,直到最後成片中的四集,他想不到這裡會有那麼多動人的故事。例如第四集《臉龐》的拍攝契機,是突然有一天,範士廣和護士們隨機聊天,他發現,面前這些“白衣天使”的防護服之下,其實都是再平凡不過的人。有的人揹著家人偷偷來到抗疫一線,有的人原本計劃春節後就與男朋友舉辦婚禮。而無論是護士、醫生、甚至保潔阿姨,他們與病人就像是囚困在同一個牢籠當中,彼此陌生,又相互依偎,每個人都在這個醫院裡有著獨特的個人記憶。
“我們不應該功利性地要拍多宏大的故事,這些屬於每一個醫護人員的回憶,才是最真實的,更能持久的故事。”範士廣當時便提出變換拍攝思路,在醫院採訪一百個人,講述一百個真實的抗疫故事,記錄一百張平凡卻崇高的面龐。“我們所謂對醫護人員的歌頌,不是單純空洞的喊口號,我們透過這些故事,才能體現醫護人員最真實的人性崇高,和人與人之間最本真的情感。”
這兩個月間,範士廣最難忘的畫面,是來自上海和武漢的醫護人員推著12床在轉院做手術的路上,路邊的桃花全部盛開了。其中一位醫生提議“給我們五個人拍張照片吧!”照片中,白色衣服的是武漢的醫護人員,藍色衣服的是上海的醫護人員,他們彼此不知道姓名,也從未見過對方的樣貌,“我們很難見到人和人之間如此純粹的情愫,但在疫情期間,隨處存在。”
新京報記者 張赫
編輯 佟娜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