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逸飛(左一)在工作。受訪者供圖
大雨停後,於逸飛再沒坐過一次地鐵。7月20日,在鄭州那場令人記憶深刻的特大暴雨中,他曾在地鐵五號線跪地救人6個小時,在不同人的胸部重複著按壓動作,10多人因為他而得救。可是如今,他把救人時穿的白大褂送給了他所在的鄭州人民醫院,“不想留著,看著傷心”。
那晚,他救人的場面被拍下來傳到網上,火了,他的生活也被按下加速鍵。他被單位免試用期直接錄用,在《開學第一課》上露面,獲得了他心愛的球隊——曼聯隊主教練的誇獎,還有人以他的名義給災區捐款。今年10月結婚,許多媒體發文祝賀,“挺光榮,也是大家對我的認可”。
但他從沒再主動提過那天的事,家人也小心迴避著這個話題。繁忙的日子裡,他也沒空回想。7月27日他回醫院入職,4個月來都是天沒亮就出門,天黑透了才下班,幾乎沒看見過太陽。作為在普外科輪崗的新醫生,半夜被叫去急診是常有的事,有時晚上才吃上第一頓飯。
一個人下班回家的路上,當他放鬆了緊繃的神經,記憶會趁虛而入。“我想把每個人都救回來”,遺憾和恐懼、無助的情緒混合在一起,讓他心上的傷口像腳踩碎玻璃留下的疤痕一樣難以消失。
噩夢有時還會把他帶回那個夜晚。他是第一批逃出那列“恐怖地鐵”,逃到地上出口的人,但當求助聲從站臺傳到地下一層、再由地下一層接力傳到他耳朵裡,正在整理衣物準備離開的於逸飛又扭頭跑了下去,“你不上就沒人上了”。那是於逸飛第一次碰上大型緊急救援,他也不過是個剛畢業的學生。那天是他到醫院參加新人培訓的第一天。跟著人流坐上地鐵5號線時,他從沒想過幾個小時後自己會救下身邊人的命。後來他想,“可能冥冥之中就讓你去救人了。”
在救治過程中,溺水是最難處理的情況。“人的大腦窒息超過4分鐘就不可逆了。生命其實很脆弱。”但放棄是最迫不得已的選擇,不管傷者被救上來時的情況如何,他都會做20分鐘以上的心肺復甦。實在累得不行,他就趴著歇10秒再坐起來繼續。
他第二天凌晨3點回到家人身邊,在朋友圈寫道,“水進來的時候和爸爸打了電話,還沒想好如何告別,求生的慾望讓我半跑半遊的從軌道爬上站臺活了下來……我也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他的手機泡了,包也泡了,手機和包在下去救人前不知道被扔到了哪裡,後來是在地鐵控制室找到的。“說句不好聽的,我就是提著腦袋下去的。但只要想起我敢回去這一趟,這輩子我做什麼事兒都問心無愧了”。於逸飛一直有個警察夢,但因為近視度數太高而作罷。不過他身上“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勁兒在另一個職業中得到了延續。
在新鄉醫學院上學時,有次在路上看到有人因為車禍受傷,“腦袋爛了個洞,一直往外冒血”,他幫忙止血、包紮,直到救護車來了才悄悄走開。大四在醫院實習,看有些病人沒錢看病,他會省下來吃飯的錢,偷偷墊給人家當醫藥費,“沒多少錢,也就四五百塊,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呢?”
在一篇講述遇難者遭遇的報道里,他看到遇難者蘆笛的生活照,才知道她笑起來有倆酒窩。“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掉。我給她做了很久的心肺復甦,可是還是沒有奇蹟發生。”他想把收到的一筆獎金捐給蘆笛的女兒,聽說蘆笛家人不方便接受,就捐給了受災嚴重的母校新鄉醫學院。
大雨剛停的那兩天,他在家裡休養。在屋裡,他覺得心裡堵得慌;走出門,看著柏油馬路上厚厚的黃泥、橫七豎八的車輛,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那麼繁華一個城市,突然間就成那樣了。”3天后訊號恢復了,他也不敢看新聞,只是希望一切早點過去,早上還能在熟悉的早餐鋪就著油餅喝胡辣湯,還能在自己中學對面的航海體育館裡看一場建業的球賽。
時間抹去災難痕跡的速度比於逸飛想象得快。不到一個星期,他家門口和地下室的黃泥被清理乾淨,塌方的路面鋪上了新瀝青;不到半個月,鄭州人民醫院電力恢復了、門口的供電車走了,附近晾曬泡水商品的服裝店也進了新貨。
那些他救過的人、跟著他一起救人的群眾,也都像蒸發的雨水,在人流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覺得沒必要再有聯絡,“那會兒大家都是有個目標,想讓這個事兒早點過去。這會兒大家為了生活,都在各自忙著各自的事兒。沒有那麼多轟轟烈烈,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暴雨過後的那兩三天裡,部分路段還在搶修、有些窨井還敞著口,人們就陸續開始上班,處理堆積的工作。物價沒變,房貸還是要還,有人發現小區裡撿紙箱的老人多了,一問才知道,他們想幫兒女減輕負擔。
人們總能找到繼續生活的辦法。由於貨物泡水加上疫情又起,鄭州火車站旁的小商品批發市場門可羅雀。生意做不下去的人把店鋪改成了倉庫,還在支撐的人偶爾中午去店裡看一眼,然後鎖上門,去打些零工維持生活。
“每家都有損失,沒見過誰茶餘飯後拿7·20(暴雨)聊天的。”雨停那兩天,人們偶爾會談起誰家車泡了、誰家還在漏雨,當生活恢復正常,人們在努力忘記這個“傷心事兒”。
但遺忘之下,也有些東西被刻進了骨子裡。再下雨時,於逸飛心裡還會說不出的害怕,同時習慣性地擔心家裡地下室放的電動車和麵粉。8月22日,鄭州又遇暴雨紅色預警,市區所有出租汽車和網約車暫停運營,城區67座橋涵隧道、23座小型鐵路橋涵封堵禁行。人們提前囤了三四天的食物,在單元樓門口堆起沙袋,在汽車車輪下墊上好幾層磚塊。在這個城市,這很可能將成為一種新的傳統。
現在已經進入暴雨過後的第五個月了。鄭州地鐵沙口路站C出口外,兩個地鐵工作人員坐在小馬紮上,負責巡視這裡的治安情況。但大多數時間裡,他們只是背對著太陽打遊戲, “一切恢復正常了,一切和之前沒什麼兩樣”。他們身後是京廣快速路高架橋,橋上橋下車流不息。
對於逸飛而言,再提起那場特大暴雨的意義,是讓人們記住特殊時刻下的溫暖。他記得,在救人時,有人給傷者遞來水果糖,有人遞來礦泉水。一起做心肺復甦的人中,好多人胳膊上、腿上也有刮痕,“都是輕傷救重傷”。當他筋疲力盡地離開站臺,發現一些被他救過的人在地鐵出口等著,哭著對他說謝謝,還給他深深鞠了好幾個躬。但於逸飛累得實在說不出話,只向他們點了點頭。
這也是他願意暴露在聚光燈下的原因,儘管他還是習慣把自己放在“鄭州市民”這個集體裡,“希望讓大家能感覺到我們這個社會是溫暖的社會吧,我們能活在這個社會里是個幸運的事兒。”軍醫出身的父親常常告訴他,“不管做什麼事兒之前,你要想能不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父親曾長途跋涉去村裡救治截肢患者,於逸飛說自己和父親一樣,只是不想“良心過不去”。
他始終認為自己“沒什麼特別”。在醫院,他只是個大型手術的二助都當不了的新醫生,“這裡的每個人都救過人,而且每天都在救人,只不過地點不一樣。”前兩天他剛滿27歲,沒時間過生日,自己在心裡許了願,希望明年多學幾臺手術。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焦晶嫻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