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日報
幸福街內被拆的老民房。記者魏馮攝
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合江縣白鹿古建築群保護範圍內的幾座古民居未經修繕,直接被拆除——
最近,合江縣白鹿古建築群內幸福街的一些居民不太“幸福”——他們拆掉了自己住了大半輩子的古民居。“我們也不想拆。”看著地面堆成小山的殘梁碎瓦,一名居民這樣告訴記者。
白鹿古建築群屬於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其範圍內的民居為何會被直接拆除?四川日報·川報觀察民情熱線(028-86968696)記者就此進行調查。
無奈的
選擇
居民稱當地鎮政府不批覆修繕老房申請,為排危只能自拆房屋
在合江縣白鹿鎮白鹿社群幸福街入口處,一塊刻有“四川省文物保護單位白鹿古建築群”的石碑非常引人注目,一旁的石碑則詳細介紹古街道始建於清順治年間。保護範圍為:以幸福街為中心向四周外延20米。而幸福街的石板路,更是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白鹿茶馬古道。
然而,當記者走入幸福街,卻見街兩邊有著非常顯眼的三處房屋廢墟,一路上還有不少房子大門口寫有“此房屬危房”字樣。
對於這樣的景緻,前來參觀的遊客議論紛紛,“古街拆得亂七八糟,太可惜了。”“走幾步都貼的危房標識,還有好幾處廢墟,煞風景,以後不會再來。”
據當地民眾介紹,被拆除的三戶民居,均有百年以上的歷史。而拆毀房屋者則是三戶屋主——居民彭勝明、馮學清、楊學會。
但對於這次拆除,屋主們卻很有意見,他們認為自己是被逼拆的。
居民們告訴記者,今年6月,他們收到了一份排危通知書,通知書由白鹿社群居委會開出,上面寫著:“你家位於白鹿鎮幸福街的房屋是危房,隨時有垮塌可能,為防止意想不到的安全事故發生,請你立即排除所存在的安全隱患,否則後果自負。”
對於排危,居民們首先想到的是修繕,而按規定,此類古民居,如需修繕或重建,必須由房主本人自行向當地社群和鎮(街)政府申請,由鎮(街)稽核同意後嚴格按照稽核後的方案實施,如涉及文物保護的,需按照程式徵求文物主管部門意見。為此,居民張和(化名)告訴記者,他們曾經多次向社群和鎮上相關部門申請修繕房屋,但申請了幾年,至今都毫無迴音。
修繕申請遲遲無迴音,但排危卻不能等。“前段時間,下了暴雨,房屋垮塌了一些,社群工作人員隔三岔五讓我排危,說碎瓦砸到人得自己負責。”張和告訴記者,萬般無奈下,他們只好把房子一拆了之。
“想維修房子,鎮上不批;你說除了拆,還有啥子辦法排危?”張和說。
“不修”的
考量
對於古民居修繕,沒有統一標準,鎮幹部稱怕批了遭“打板子”
聽到古建築群保護範圍內的民居被拆除的訊息,文物安全直接責任人白鹿社群居委會主任馮慶能的第一反應是安全隱患消除了,“少掛心了。”而他也是下達危房排危通知的負責人之一。
文物保護和房屋排危,是馮慶能身上的兩重責任。合江縣文物保護中心負責人賈雨田介紹,該縣在2019年簽訂了文物保護責任書,將文物保護責任按屬地管理原則交給各鄉鎮,白鹿鎮又確定馮慶能作為文物安全直接責任人;另一方面,房屋安全按屬地管理原則,也是鎮上建臺賬,同樣由馮慶能負責危舊房屋的安全管理。
在文物保護和房屋排危的兩難之間,鎮幹部和社群幹部們似乎更害怕後者帶來的隱患。“一到下雨天,就睡不好覺。”馮慶能說。“我們知道民房就在白鹿古建築群內,但不算主體文物建築,而且經常都有趕集的村民走這條老街,出了問題就是人命。”白鹿鎮安全生產委員會辦公室主任賈遠航同樣認為。
如此擔心安全隱患,為什麼卻遲遲不批准居民們的修繕申請呢?
賈遠航透露,此前幸福街的居民申請修繕房屋,但鎮政府沒人敢批。“古建築群內的房子到底咋個修繕?從省上到市上,也沒有具體規定和統一標準,我們不知道如何執行。”賈遠航說,他們擔心居民萬一不遵守“修舊如舊”的規矩,把古鎮形象搞壞了咋個辦?“縣上領導也沒說該不該修繕,鎮上沒哪個部門敢簽字的,都怕批了遭‘打板子’。”
賈遠航還坦言,居民自己拆房後,雖然也會影響古街風貌。“但居民自己拆房,我們沒涉及簽字、沒審批,就不算我們同意拆。”
同時,修繕資金也是一道坎。賈雨田透露,他並不知曉此次民居被拆事件,不過,身處省級文保單位保護範圍的老民居如果嚴格“修舊如舊”,一個房子至少要花幾十萬元。
有居民曾提議政府補貼部分資金、居民自籌剩餘資金方式修房。對此,白鹿鎮黨委書記李淋春表示:“沒有補貼的錢了,這兩三年向上級爭取的資金,都用在了白鹿古建築群的核心文物保護區域——清源宮、施公館等文物的修繕,再爭取錢來修民居不現實。”
李淋春表示,近年來鎮上也曾嘗試引入社會資本,但尚未成功。白鹿鎮黨委副書記龍偉認為,如果市上或縣上能把白鹿鎮作為重點專案打造的話,應該有助於引入社會資本。
白鹿古建築群拆房的步伐似乎並不會停止,據賈遠航透露,幸福街四分之一的房子都屬區域性或整棟危房。“接下來還將有五六戶要拆除。”
應擔的
責任
對於古建築群保護,專家認為政府應該擔起自己責任,不能把責任推到老百姓身上
“從歷史建築和環境保護的角度看,當地在處理民房拆除事宜上的做法有不妥當之處,在缺乏必要引導的情況下,就讓百姓自己把房子拆了。”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文化遺產保護研究所所長崔航告訴記者,像白鹿古建築群這樣的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保護工作,一般由省文物部門統籌指導,按照屬地管理原則,“應由縣級文物部門負責日常的直接管理。”
記者採訪的另一位專家則認為,對古建築群的保護,一級級政府應該擔起自己責任,不能一級推一級,最後把責任推到老百姓身上。
崔航還認為,白鹿古建築群保護範圍內的民房被拆,凸顯了國內對文物周邊環境保護存在短板。“像白鹿古建築群這類省保單位掛牌後,保護資金和精力都放在文物本體上,對周邊環境的保護缺乏足夠重視的現象仍然存在。省文物部門下撥的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修繕資金也很難覆蓋到保護範圍內的老民居,而古建築群的最大價值,不僅在於核心的文物建築本體,也在於古建築群賦存的歷史環境——具有歷史資訊的民房和原住民生態。”
賈雨田對此頗為認同:“古建築群裡的民居達不到文物級別,但也是歷史建築,影響著古建築群風貌,它們如何修繕?資金如何解決?都需要更加明確、細化的規定。”
針對這一現象,崔航呼籲,地方政府應該主動作為,積極建立古建築群內民房的保護機制、應急機制,做好資訊互通和上情下達,從宏觀層面保護好文物建築賦存的歷史環境。針對非文物建築,可以積極靈活地籌措資金,比如學習省外部分地區試點的“認養”制度,吸引社會資金注入老屋修繕,出資方擁有老屋一定時限的使用許可權。
四川大學建築與環境學院副院長李澐璋則建議:當地市一級可成立專家諮詢委員會,就歷史建築和歷史文化的認定、撤銷、管理和保護等提供決策建議,也面向基層做更多歷史建築保護和修繕的培訓,找出最適合當地的保護路徑。
此外,對於困擾老民居修繕的“修舊如舊”問題,多名從事古建築研究的專家學者認為,“修舊如舊”並不等同於與以前的房子一模一樣。“鼓勵當地居民採用一部分新材料、新技術修繕,只要主體核心價值不受損,保持基本結構、外觀形式即可。”崔航說,這樣既可以降低修繕成本,也可以增加居住舒適性。
我省去年印發的《關於加強古鎮古村落古民居保護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或將為白鹿古建築群內的老民居等帶來福音。《意見》明確:到2025年,我省將對古鎮古村落古民居統一實施建檔掛牌保護,推行“拯救老屋”行動,加快修繕有價值的古民居。並強調加強組織領導,住房城鄉建設部門要牽頭會同文化和旅遊、農業農村、財政、自然資源等省直有關部門,形成工作合力,推動古鎮古村落古民居保護;積極拓展投融資渠道,創新金融支援手段,引導和鼓勵企業、社會組織和個人透過捐資捐贈、投資、入股、租賃等方式共同參與,推動建立市場運作、多元投入的資金籌措機制。
記者手記
別讓“屬地管理”成擋箭牌
在採訪中,記者一次次聽到“屬地管理”這個詞。
在“屬地管理”的框架下,相關部門似乎可以合法迴避難題。合江縣文物部門相關負責人告訴記者,他不知古建築群內老民房被拆;合江縣住建部門相關負責人則告訴記者,他並不清楚被拆房子處於古建築群保護範圍內,兩個部門對基層難題的關注度、知曉度可見一斑,想來也更談不上主動為基層出主意、想辦法、解難題了。
在“屬地管理”的框架下,白鹿鎮和白鹿社群幹部一邊扛著古建築群保護責任,一邊扛著房屋安全責任,多重壓力壓迫下,人力、財力資源都有限的基層幹部,似乎也產生了逃避心理,因擔心遭問責,直接把難題甩給了當地居民,最終基層幹部似乎無責任了,但古建築群的風貌卻遭到了更大破壞。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記者以為,是因為個別地方和部門濫用了“屬地管理”原則,以“屬地管理”為由,把一些自己職責範圍內的、風險大的、棘手的工作推給基層,以屬地之名“壓擔子”“甩包袱”,把層層壓實任務異化為層層轉嫁責任,與“屬地管理”落實工作、提升治理的設計初衷背道而馳。
“屬地管理”不應成為責任轉嫁的擋箭牌,科學落實“屬地管理”,要求各級領導幹部擔當起該擔當的責任,在制度設計上釐清權責,在資源分配上放權賦能,在工作狀態上主動作為,齊心協力地化解難題,最佳化基層治理。
□記者魏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