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他們在懸崖絕壁上摳出了一條8公里長的“天路”

七年,他們在懸崖絕壁上摳出了一條8公里長的“天路”

下莊村絕壁上的公路

  下莊,如此滾燙的心

  整整七年,下莊人在懸崖絕壁上摳出了一條8公里長的“天路”

  “你們不怕死嗎?”

  “死,誰不怕。為了子子孫孫有福享,為了他們有條路可以走出去,就是死了也值。”

  那莽莽高山燃燒了大家都不會知道,高山下的村民,他們的心在燃燒的時候又有誰知道呢?

  1去往下莊

  他們住在井裡,四百多人。

  井不是他們挖的,是大自然造的——連綿大山圍攏而成。相比又高又陡的大山,人像只螞蟻,房屋像點綴在山中的一朵花(據稱,從井口到井底,垂直高度1100多米,井底直徑1.3公里,井口直徑不到10公里)。

  準確地說,他們住在一座山的“小腿”位置。站在屋前,四周山峰赫然聳立,石壁光禿禿的,一根草也沒有。

  這是巫山下莊。它位於小三峽的源頭深處。山腳清澈的溪水從兩山間的一條窄縫潺潺流出,河床裡滿是鵝卵石和怪異的巨石,堅硬無比。下莊的美是硬的,硬得純粹,硬得滾燙,硬得像要燃燒起來。

  一個夜晚燃燒起來,20年前的那個夜晚,如此滾燙的心,“老覺得像是昨天的事。”毛相林說。

  那個夜晚自激情燃燒以後,被人們無數次講起:有人把它寫成劇本,有人寫進書裡,有人作以雕塑,有人巡展於城市,去年毛相林站在臺上多次演講,更有眾多媒體連篇累牘報道。毛相林一直是故事的主角,已是新聞常客,被稱為“當代愚公”,影響了很多人。

  20年來的近百篇新聞報道,概括起來,主要關注毛相林與“三條路”:一是他帶領村民七年拼搏,在懸崖絕壁上鑿出一條連通外界的公路;二是他帶領大家蹚出“脫貧路”;三是他為下莊鋪就“小康路”。

  毛相林是大山中的一位普通農民,但他的意志和內心並不普通。不少媒體把他視為“下莊精神”(或“愚公精神”)的集中代表。這些說法高度凝練,讓我難以感受那精神的肌膚,感觸不到熊熊燃燒時的溫度。我想弄明白,是什麼東西點燃那個夜晚。

  當前,正值中國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決戰脫貧攻堅的關鍵之時,鄉村發展蓬蓬勃勃。下莊早在5年前已整村脫貧,現在又如何?我想搞清楚,在奔小康的路上,下莊人是否還有那滾燙的心。我來到下莊,認識這個堅硬的世界,感受一個特別的心靈。

  2下莊,雲之下

  “看,那就是下莊,”站在大山肩膀的位置,帶路的指著山下遠處說。

  “除了一團雲,什麼也看不見。”

  白雲下的人家,從上到下,一排排,一層層,錯落有致,整整潔潔。蜿蜒的水泥公路直通家家戶戶院壩,為這塊隔絕的天地增添了新的想象。當你凝視它的時候,總覺得它長滿神奇。

  五月中旬的下莊,麥子還未收完,村民房屋前後金黃的麥子和綠油油的果蔬相映成畫。

  村主任毛相林的家在上排,站在二樓可以更好俯瞰下莊村。院壩前種了好些花,玫瑰開得熱烈,月季,豔麗著呢。

  很多人叫他“毛矮子”。今年62歲的他皮膚黃黑,滿臉滄桑,總是帶著憨厚的笑容。他是一個有膽識的人,有人認為他心善,無私心;有人說他講原則,有擔當;有人提到他特別執著,倔,幹件事情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勇氣;還有人說他精神世界純得無雜質,純得沒有動搖改變。

  方四才特別強調這點。我注意到一個細節,在一群人圍坐一圈談論下莊當前情況的時候,方四才一提到毛相林,眼睛瞬間溼了,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這位五旬漢子曾和毛相林一起奮鬥過。毛相林就是這樣一個人,大山的純樸,大山的仁義,大山的力量。

  一個人有那麼多追求,濃縮起來其實就一點:努力過上幸福生活。毛相林不同的是,他要讓大家都過上幸福生活。這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這次新冠肺炎疫情改變了毛相林的想法,他決定要把下莊變成幸福美麗新天地。

  “為什麼?”

  “疫情初期一些外出打工的回來了,沒想到疫情緩解後,不少人不願走了,他們覺得下莊越來越好,想留在下莊幹。”

  他們這一“留”,讓毛相林既高興也倍感壓力。過去下莊人最大的夢想是走出去,如今從“想出去”到“想回來”,下莊將面臨一次更深遠的改變。

  毛相林重新謀劃下莊的發展。他準備啟動一個“鮮花工程”——家家戶戶屋前和道路兩邊栽滿花;他計劃給房屋上色,“已和上級申請了,爭取明年村裡統一刷上赭黃色”;他思量打造“下莊古道”“桃花源”等景點,吸引更多遊客。談起下莊的未來,毛相林兩眼閃著光,語氣驟然一變,他好像又回到了20年前,又看到那個燃燒的夜晚。

  5月13日晚,下莊召開村民院壩會。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提意見講看法。毛相林邊聽邊記。一村民因為修旅遊專案要佔自家的地,很不滿。“以前修路有多苦,大家都忘了嗎?當初修路為了什麼?現在又為了什麼?那個時候大家不怕死,怎麼到了現在,因為自己的一點利益受損,就不考慮發展了呢?!”毛相林的一席話,讓這位村民沉默了。

  院壩會結束時,已接近晚上11點。毛相林連夜整理工作筆記,他計劃在2023年帶領全村人奔更高水平的小康:人均年收入達到2.5萬元(全村目前大概只有20%達到這個水平)。“要想按期實現這個計劃,必須把每一位村民發動起來。”毛相林說,要讓下莊人的心都燃燒起來,像20多年前那樣,哪怕可能犧牲也一定要把路修通。

  3燃燒的下莊與天路

  “過去沒有這條公路,你們怎麼走出去?”

  “只能爬出去。”

  毛相林家背後隱藏著一條古道,道路陡峭,108個“之字拐”。據說健碩的下莊人空手爬上去也得幾個小時,去趟巫山縣城,一來一回至少四天。側邊山上是另一條古道,那更陡更險了。毛相林的母親從這條路嫁到下莊。她說:自走了那一次,這輩子再不敢走第二次,好幾個地方是陡壁懸崖,必須有人用繩子把你拉上去。據統計,先後有23人在懸崖上摔死,75人摔傷、殘疾。“山裡的水果成熟了卻運不出去,只能爛在地裡;大量的藥材無法銷售出去,只能當柴火燒了;成群的豬羊趕不出山,生了急病的村民抬到半路就嚥了氣;山外的姑娘打死也不往山裡嫁,男人們只能打光棍……”毛相林說,許多人從生到死都沒能走出大山一步。

  下莊人渴望走出來,不是爬出去。誰去修條路呀?

  毛相林站了出來。200多年前,他的祖先帶著家人走進來,而今他要帶領大家走出去。

  一出巫山縣城,汽車迅速扎進群山腹地。過了巫山竹賢鄉場鎮,半小時車程來到下莊村與雙河村的交界處。此地海拔近1200米,兩座山肩擠肩,中間僅三尺寬窄縫,頭上千仞絕壁,腳下萬丈深淵,沒路,因為無一處立腳,無一寸土。

  那就向石壁要路。毛相林帶領下莊人用雙手在石壁中刨出一條公路。一個難以想象的奇蹟。人們把這條路稱為“天路”。

  重慶直轄那一年,毛相林接任下莊村黨支部書記兼村主任。下莊的閉塞和貧困,成了壓在他心口的一塊大石頭。他說起:“下莊這個樣子,我這個村支書啷個向村民交待?啷個向黨組織交待?當時,我心裡就起了修村公路的打算。”

  村民有的懷疑、有的擔心,有的說瘋了。毛相林一個個說服動員,“山鑿一尺寬一尺,路修一丈長一丈。如能前進一丈,絕不後退一尺。我們修不完還有兒子,兒子修不完還有孫子,總有能修完的一天。”

  他們沒有任何機械裝置,連一臺鑽機也沒有,只有繩子、籮筐、鋼釺、大錘和一雙手。

  沒有錢,沒有物資,唯有一顆顆燃燒的心。毛相林帶頭拿出母親的700塊養老錢,作為第一筆修路資金,村民們自發東湊西湊,籌集了近4000塊,毛相林又以個人名義向信用社貸了1萬多元。

  他們腰繫長繩,站在籮筐裡,吊在幾百米高的懸崖上打炮眼;沒得挖機,就在懸崖峭壁上先放一炮,炸個立足之地,然後再用鋼釺和大錘鑿,以最原始的方式,在空中蕩,壁上爬,用鋼釺撬,用雷管炸,用兩腳蹬,在半山腰炸開一處處缺口,步步為營向前推進。

  1997年農曆冬月十二,毛相林帶領村民在“魚兒溪”炸響了第一個向封閉與貧困宣戰的開山炮。從魚兒溪到下莊8公里,如今僅幾分鐘車程,過去翻山越嶺,要走大半天。

  1999年8月,26歲的沈慶富修路時被峭壁上落下來的一塊大石頭砸中頭部,掉下懸崖。村民們把他拉上來的時候,他早已僵硬冰冷,全村人都哭了。50多天後,9月29日,悲劇再次發生。36歲的黃會元在用鋼釺撬動被放炮炸松的岩石時,一方巨石當頭滾落,他被直接砸到300多米的深溝裡……

  不到兩個月,死了兩個年輕人,毛相林萬分愧疚,如果他不堅持修路,悲劇就不會發生。送黃會元的遺體回家時,他做好了捱罵捱打的準備。可黃會元的父親、72歲的黃益坤沒有責罵,見到毛相林的第一句話是:“謝謝你們把會元找回來了。”

  整整七年,下莊人終於在懸崖絕壁上摳出了一條8公里長的“天路”。前後共六人獻出生命。2015年,毛相林帶領村民用半年時間將道路升級成3米寬的碎石路,車子能進村了;2017年在巫山

  縣委縣政府支援下,道路完成硬化加固,並加裝護欄。如今,從下莊出發到縣城,只需一個半小時左右。自2004年通路以後,全村有36人外出上小學、132人外出上中學,29人考上了大學。

  4三件好禮

  下莊倒真是一個世外桃源。

  大自然熱衷善惡相間。它給了下莊惡劣的自然條件,總得給點什麼好處,有三件“好禮”:優質的土壤、充足的水和適宜的氣候。對農業稍有了解的就會明白下莊不會餓肚子了。

  下莊人稱他們的土為“大土”。我在幾塊地隨便抓了幾把,一捏,土質特別鬆軟、溼潤;再一捏,發現土壤具有團粒結構。土壤學告訴我們,這是栽種作物的好土。

  這淺紅色的土,不知是如何產生的。真是神奇的下莊。

  下莊種出來的糧食瓜果,口感極佳。第一個要說的是小麥,竹賢鄉鄉長吳文銳介紹:下莊小麥非常有名,麵條10元一斤,還難買到。好麥好面離不開好種。下莊人說起他們的小麥滿臉的自豪,麥種是下莊自己保留的老種子,幾十年沒變過,其他地方無法複製,是絕對地理標誌品牌。

  土豆、玉米、西瓜、柑橘怎麼樣?都比周圍其他地方的好吃。西瓜是毛相林引進來的。十多年前的一天,他去巫山縣城一親戚家,晚飯後,親戚買來一個大西瓜,毛相林當時沒吃過西瓜,很好奇,第二天,就找到賣瓜的瞭解種植技術,第二年下莊栽了西瓜,沒想毛相林的瓜更好吃。“下莊西瓜漸漸有了名氣,附近其他村的西瓜也打我們下莊的牌子。”吳文銳說。

  毛相林帶領村民種上300畝西瓜、650畝紐荷爾柑橘、500餘畝南瓜,後來又新開150畝桃園。毛相林帶頭改造自家房屋,辦起村裡第一家農家民宿,如今正在實施全村名宿改造。有了這些,下莊脫貧了。

  下莊的土地還有更多的想象空間。

  一到冬季,巫山高山村鎮漫天大雪,奇怪的是,下莊無雪,“雪下到對面山上,就停了。”毛相林說。這也許是在井裡的優勢吧,下莊海拔不高(近700米),井裡的冬天是暖和的。無雪,冬天作物好長。

  最後一件禮物,水。下莊的水清亮得閃著光,流淌的聲音清脆舒暢。水也用於發電。發電站在山腳的河邊,很小,一間房子。這讓下莊在1977年可以用上電燈,而這個時候,巫山很多鄉鎮用的還是煤油燈。

  下莊像極了世外桃源,對那些熱愛原生態的人來說,這裡更具吸引力。毛相林提到一點:400多下莊村民,90歲以上的3位,80至90歲的20位,長壽者越來越多。高山養老,下莊是可選之地。

  5下莊古道

  毛相林帶我們爬“下莊古道”。下午的陽光清澈無比,照得下莊一草一木閃著光。

  我們爬屋後那條“容易的”。毛相林前面帶路,穿過一片菜地、柑橘林,很快就進入樹林。路越來越陡,越來越窄,有的地方不見路了,多年無人走,路上長滿荊棘。但毛相林閉著眼睛都知道該怎麼走,因為他從前一年要走不下百次。毛相林幫我們清理障礙,不斷提醒大家小心點。

  差不多爬了一個小時,我們來到一個“大臺階”。毛相林說:“要想翻過這座山,還要再爬過3個這樣的臺階。後面的路更陡、更長。”大臺階是用石塊砌成的一個簡易平臺,方便背抬東西時歇口氣,休息一下。臺階外有一塊光禿禿的石崖,站在高高的石崖上,我們像被拋在偌大的天井的半空中,8公里長的“天路”在我們正對面,這時才看到它的全景,像一根舞動的綵帶,鑲嵌在翠綠的山腰上,極為壯美,富有韻味。

  毛相林站在山崖上,凝視“天路”,神情肅然,他在想什麼?緬懷犧牲的兄弟,追思那些燃燒的歲月。在他所眷戀的這土地上,再高的山也不能阻擋一顆滾燙的心所噴射出的光芒,再深的井也不能消磨那滾燙的心所蘊藏的力量。

  重慶晚報-上游新聞記者 劉濤 李斌 攝影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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