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如何與中國打交道是歐盟內部不斷辯論的議題,不少政界和智庫人士呼籲對涉華政策進行評估和調整,這是正常的。實際上,如何應對不斷變化的中歐關係,需要雙方在全面互動中不斷透過客觀理性的評估和調整,制定出既符合現實又可引領未來的政策與措施,保持雙方關係沿著共商互惠的方向發展。
不過,歐盟的一些特性也決定了,打起交道來並不容易。
首先,歐盟缺乏政治中心,而這是對外發出同一個聲音的基礎。多年來,歐洲一體化程序步履維艱,英國“脫歐”更使歐盟遭受前所未有的創傷。這不僅僅是因為歐盟少了一個舉足輕重的成員國,歐洲統一的理想話語也隨之遠去,動搖了關於歐盟是超越民族國家利益衝突的價值聯盟的敘事。成員國之間發展程度和水平不同,導致歐盟整體結構不平衡,是引發各類內部糾紛的根源。隨著歐盟邊界在冷戰結束後不斷擴大,結構失衡引起的社會矛盾更加凸顯,“新”“老”歐洲隔閡在加深,民族國家意識和利益取向在上升,歐盟的價值追求面臨著“再民族化”“利益化”挑戰。
本質上,各國領導人的政治命運由各國選民而非布魯塞爾決定,領導人必須把本國選民置於所有議題之上,而且選舉的時限就是其政策的界限,這決定了各國政治和政策往往缺乏長遠謀劃,主要關心的是歐盟各項規劃中確定利益分配的預算,而不是道義和理想的表述。
此外,處於歐洲西部、經濟發達的“老歐洲”是戰後推動歐洲一體化的核心力量,但隨著英國“脫歐”,英法德“平衡三角”失去了重心,考驗著法德兩國領導人的膽識和智慧,也檢驗著其他各國領導人的承受力,實際上,各成員國對某一個國家獨大始終保持著警覺。
其次,歐盟缺乏外交決策中心。外交決策過程分散在27個國家和代表各類不同利益的院外機構中,各個國家和利益集團往往有千差萬別的利益訴求,形成一致的聲音歷來是巨大挑戰,除非是一般性表態。法國和德國有著推行全球政策的經驗和願望,希望藉助歐盟統一的外交框架施展更大的全球影響,而盟內小國或地處東部的國家則更關注從歐盟政策中獲得直接利益,而不是塑造世界秩序的規劃。各國的利益取向不同,造成歐盟的外交政策辯論給人留下的印象常常是:歐盟在世界上最難打交道的是自己。
在大國的推動下,歐盟越來越強調自己是價值同盟,其首要目標應該是用道義的話語力量統一各國不同的利益訴求,形成合力,避免分裂,這是有道理的。歷史上,不斷分裂的歐洲把自己和世界多次帶入戰爭的災難,保持歐洲的統一與和平不僅對歐洲生死攸關,也是歐洲對世界的責任。問題是,旨在內部統一和身份認同的價值話語,是否能有效地運用到對外關係上,外交“價值化”是真誠的道德追求,還是獲取利益或是意志擴張的工具?
歐盟缺乏政治中心和外交決策中心,是由價值和利益雙重構成的綜合體系,這就意味著與歐盟打交道不僅僅是和某一國家交往,而同時也是在與一個體系往來。既要面對不同的利益,又要應對不同的“價值壓力”。涉及相互利益,易於協商解決,因為利益實實在在。價值壓力則不同,它旨在改變他人的生活方式,是超越正常關係的要求。借用德國外長馬斯的話,就是在歐洲以外也要實現歐洲的價值。這很難不讓歐洲以外的民族和國家聯想起曾遭受過的歐洲擴張歷史,這可能是歐盟推行價值外交時不曾想到的。但歐洲的歷史學家還是對此保持著專業的敏感,著名學者萊因哈特在其關於歐洲殖民擴張的鉅著中就寫道:“歐洲還一直具有擴張性,儘管其世界歷史意義的領導角色早已屬於過去。”(作者姜鋒是上海外國語大學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