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男孩被人群踩踏,他的父親在另一頭大哭”

“一個小男孩被人群踩踏,他的父親在另一頭大哭”

當地時間2021年8月16日,阿富汗首都喀布林國際機場,美軍在附近站崗。人民視覺 圖

“我當時腦子裡像充血了一樣,我想,如果我受傷了,我死了,我也不在乎了。”8月16日,在塔利班包圍喀布林、控制總統府的後一天,決心一搏的阿富汗青年哈立德奮力擠進了喀布林國際機場。

哈立德從14歲起就開始參與在阿富汗的人道救援工作,與不少外國非政府組織都有合作,幫助阿富汗的貧困兒童,至今已經有十年時光。24歲的哈立德自述,自己此前一直熱心於幫助人民、建設祖國,然而,就在塔利班兵臨喀布林的那一天,他想到要逃離。

“塔利班告訴我們,讓我相信他們,他們不會傷害人民,但我還是無法接受。”哈立德說道,“我在喀布林出生長大,我和外國朋友一起工作過,對於人際關係、對於文化……我對一切事情的思想都是開放的。但是現在,我要把頭腦關起來,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狹小的世界裡,這是不可置信的。”

從8月16日下午1點到晚上10點半,哈立德在喀布林國際機場經歷了驚魂一日,但他逃離失敗了。8月17日晚,他對澎湃新聞回憶起一天前的經歷,依然感到心碎。“有槍聲,有哭聲,哪裡都是人,像羊群一樣擠在一起,沒有落腳的地方。”

易幟、死傷與踩踏

8月15日,哈立德出門辦事,還在路上就聽聞塔利班即將進城的訊息,社交網站上充斥著兵荒馬亂的影片片段,家人催促著他趕緊回家。車輛擠滿了喀布林的街道,原本20分鐘就能抵達的車程,哈立德一行人用了6個小時才艱難地回到家。

而就在哈立德離開的短短半天時間內,街頭原本掛著的阿富汗三色國旗,已經被換成了白色的塔利班旗幟。哈立德坦言,看到街頭易幟的那一幕,自己差點哭出來。在那之前,哈立德一直相信阿富汗總統加尼曾經對人民許下的諾言,“喀布林會是安全的”——至少在一個月內會是安全的。

“我們的總統把人民出賣了,他們甚至不給人民抵抗的機會。”哈立德說,那時,塔利班已經開始從平民手中收繳武器,年輕人都開始為未來做打算,但心裡卻一片迷茫。

在為自己的人民留下了一條推特後,總統加尼就已帶著成箱的現金倉皇逃離。在推特中他寫道,為了防止流血事件的發生,他做出了離開阿富汗的“艱難選擇”。

人們的恐慌在8月16日達到頂峰。美國的黑鷹直升機在喀布林上空嗡嗡盤旋,將最後的西方軍隊和外交人員撤至喀布林國際機場,與此同時,上萬名阿富汗人爭先恐後地湧入機場,爭搶著祈求獲得一個飛離喀布林的飛機座位。

那天,哈立德的一位朋友在機場附近受傷,他迅速趕去將朋友送回了家。當時的場景一片混亂,似乎有無數個聲音告訴他,“如果你能進入機場,肯定還有登上飛機的機會。”就這樣,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態,哈立德又來到了機場。

“我到了之後大概等了20分鐘,就聽到有‘噠噠噠噠’一連串的槍聲。他們並不是故意要傷人,而是朝著天空開槍,以示警告。”哈立德稱,開槍的人當中有美國人,也有塔利班,但更多的是阿富汗政府軍。“前面都是人,我也搞不清楚狀況,但是我看到似乎有煙霧一樣的東西。”

社交網站上流傳的影片中,絕望的阿富汗人緊緊抓住一架正在滑行的美軍飛機。多家外媒報道稱,包括從飛機上墜落的逃難者在內,至少有10人在喀布林機場遇難。

8月16日,一名在阿富汗喀布林機場爬上美軍機的男子記錄下了飛機在跑道上滑行的畫面。影片顯示,多人擠在起落架艙上,其中一人還招手向跑道邊的民眾道別。

據哈立德所述,一名試圖翻越機場圍牆的同行者告訴他,除了媒體報道的10名死者之外,還有一名平民在試圖進入機場時中了塔利班的槍而死亡。哈立德稱自己親眼看到一名死者,他的鮮血沾在旁人的衣服上,“無人關心”,一名男孩的腳上中了一槍,走路一瘸一拐,另一名小男孩因為個頭太小被人群踩踏,他的父親在人潮的另一頭大哭……

“一個小男孩被人群踩踏,他的父親在另一頭大哭”

當地時間2021年8月16日,阿富汗,乘客擠在機場等待離開喀布林,美國士兵站崗。

“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

哈立德逃離失敗了。他回家睡了一覺,醒來看到了塔利班釋出的最新政策。8月17日,塔利班發言人扎比烏拉·穆賈希德在社交媒體上宣佈,該組織對阿富汗政府全體工作人員及安全部隊成員實施大赦。此前,塔利班也曾宣稱對為外國人工作的阿富汗人“既往不咎”。

穆賈希德稱,塔利班目前已完全控制首都喀布林的局勢,法律和秩序已得到恢復。在塔利班“記者”的電視採訪中,被採訪的喀布林居民連連強調:“塔利班來了以後,喀布林沒有威脅。”

但哈立德稱,“新聞只是新聞”,與事實並非一回事。“實際上,我們現在是無政府的狀態,我們沒有軍隊,沒有警察,所有的一切都不在它應該在的位置。塔利班雖然進城了,但他們穿長袍,留著大鬍子,沒有制服,沒有電話號碼,甚至他們的車上都沒有車牌號,到底怎麼找他們(維持秩序)?”哈立德說道,“如果我現在在大街上被殺了,這都不會是新聞,都沒人會去看一眼。”

塔利班剛進城的那天,哈立德還曾鼓起勇氣與他們交談。在一家茶館,他遇到一名塔利班成員,兩人一起喝了幾杯茶,這時有一名計程車司機走來,這名“大鬍子”慷慨地分享了自己的茶。

“‘你和我喝的茶,是同一杯茶,所以我們是兄弟,如果有需要,隨時跟我說’。”這名塔利班成員爽朗地說道。然而,得知眼前的人是計程車司機時,他罵起了不雅的髒話,“計程車司機?都是混蛋(bullshit)!如果有一個女人走在大街上,六七輛計程車都會排著隊付錢找她。”

塔利班掌權之後阿富汗女性的權利問題,一直是外界關心的話題。上世紀90年代中期,塔利班在阿富汗實施嚴格的伊斯蘭教法統治:女性須穿戴布卡,不得單獨拋頭露面。但近幾個月,塔利班似乎正在以一種更加開放的形象示人。有報道稱,塔利班呼籲女性在新政府領導下加入政府的工作中。但一位27歲的喀布林市民向美國媒體表示,他在16日當天出門的15分鐘車程中沒有見到街上有一個女性。“有如時間靜止,什麼都變了。”

讓哈立德感到難過的還有外界對阿富汗人的態度。在近日的媒體報道中,阿富汗人似乎被烙上了“腐敗”抑或“野蠻”的印記。但在哈立德看來,那只是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留給外界的印象,“真正的阿富汗人民,他們淳樸而善良。”

2018年,哈立德曾去過一次烏茲別克,那時有不少當地人見到他都會說,“嘿,這是個‘阿富汗恐怖分子’”,這讓哈立德感到心碎。“我不是恐怖分子,我和其他人一樣只是來到了另一個地方,我們雖然說不同的語言,或許有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價值觀,但我也是一個人,我們沒有任何不同。”

“現在的情況糟透了,塔利班只把我們當作是統治的物件,政府垮臺了,其他國家也不把我們當作真正的人類看待。”哈立德難掩心中的悲傷。

美國人離開了,留下一個從未改造成功的阿富汗。喀布林就像這場社會改造的實驗場,在阿富汗險峻多山、部落割據的土地上,它像是一個玻璃盒子,承載著外來者帶來的一切新鮮事物。塔利班進入了喀布林,不費一兵一卒,卻擊碎了這個玻璃盒子,也擊碎了哈立德這一代都市年輕人對未來的想象。

“這幾天我的腦子裡充滿了各種問題……我不知道,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

(為保護受訪者,文中哈立德為化名)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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