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斌自編自導自演的第二部電影來了。
它的名字叫做《第十一回》,以章回體的形式敘述故事。
電影的劇情長度有十回,第十一回是彩蛋,揭露了生活的本質與為人處事的準則。
《第十一回》表面看是喜劇,其實是一種批判,笑聲是一種批評,人們看到值得批評的事情往往會發笑。
這便是陳建斌,他的電影藝術仍在,有趣依舊,難能可貴,他用馬福禮立住了電影值得深究的主題。
這個主題是馬福禮的生活,也是他的黑色幽默,更是他七零八落的現實,看過他的生活總會生出一種名為塵世笑談的惆悵。
為什麼看到馬福禮會產生這種情緒?
30年前的馬福禮是個對自己的生命經歷沒有感悟的人,生活中的種種遭遇,不會成為他經驗世界的積澱。
如妻子和妻子的情人本在拖拉機底下修車,馬福禮在車上踩剎車,結果剎車壞了,拖拉機又剛好壞在半坡上,不小心誤殺了他倆。
馬福禮當時並不知情,下車檢視時發現他們在偷情,若這事傳出去肯定會丟人,所以他在警察面前歪曲了事實。
可是30年後,這個誤殺事件沒有讓他清醒,反而更加註重面子,只不過這次的面子到了金財鈴和金多多身上。
馬福禮的底色是悲涼,但他的內心是瘋狂的。
他用自己低語的吶喊表現現實的荒誕,透過要求改編胡昆汀舞臺劇來剖析小人物生存的命題。
這個命題的答案就是告誡我們,小人物難以對抗大時代,哪怕你有多重的心酸經歷,在外人眼裡只不過是一出添了曲折的故事罷了。
如局長在話劇團辦公室大發雷霆,認為鐵案不能隨意更改,富商屁哥覺得馬福禮就是殺人犯,而且他哥沒有搞破鞋。
他們認定的真相才是真的事實,客觀意義上的真相併不存在,馬福禮和胡昆汀只能被他們左右,活成別人眼中的樣子。
那麼問題來了,馬福禮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是矛盾,是真假難辨,是荒誕不經,還是人性縮影?
馬福禮有信念。
他的信念隨著年代不同而變化,但是他的年代僅限於家庭,正如他總是被框在框子裡一樣。
他的眼界很小,看到的只有家長裡短,他經常坐井觀天,但可怕的是他篤信天空真的只有井口這麼大。
1989年,這是個特殊的時間。
中國發生了一件大事,一件被一塊紅布遮住的大事,馬福禮身上也有了一件被遮住的大事。
這塊紅布之所以遮住這件大事,是因為國與人都需要面子,用馬福禮的話說,那是個面子比真相重要的年代。
這時候,馬福禮的信念是面子。
面子讓他產生痛苦,讓他用謊言尋找可以給予合理解釋或指明未來方向的精神力量,以肉體痛苦緩解心靈痛苦。
他將面子視為統整人生各個方面的最高原則,所有的活動都以遵循這個原則為指向,即使坐牢十幾年,被人指指點點十幾年都不在乎。
這種心靈上的痛苦和自由的缺失讓人的防線有了突破口,看問題的眼光不再嚴謹,問題便接踵而至,所以馬福禮沒有原則,有了AB面。
2019年,中國天翻地覆,與30年前不可同日而語。
馬福禮看到話劇團把30年前的拖拉機殺人案改編成舞臺劇,他動搖了,不想自己被塑造成殺人犯式的惡人。
他一邊請律師尋找真相還自己清白,一邊跟導演胡昆汀掰扯,不認為藝術高於生活,試圖扯下那塊紅布。
這個年代,真相大於面子,就算真相被遮掩,深埋於時間流沙之中,也要奮力挖掘出來,重見天日。
這時候,馬福禮的信念是老婆孩子。
出獄後,馬福禮又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老婆金財鈴與女兒金多多,所以他的信念從面子變成了家。
對於家的信念,讓他的人生有了目標和前進的動力,不再每天渾渾噩噩,不知所以地過著得過且過的日子。
他的反抗讓他的內心不再空虛,知道怎樣有尊嚴、有價值的活著,懂得熱愛生活,熱愛身邊的家人,明白自己為誰而活。
馬福禮終究是碌碌無為的普通人。
他的翻案,他的調和,看似像打了雞血一樣做著自己的事情,卻也是最庸碌的日常,最無奈的現實。
律師叫他行動起來,他說是是是;轉頭屁哥說你還計較啥,他又說對對對,沒有堅定的立場。
這邊跟意外懷孕的女兒說我跟你是一夥的,到了老婆那裡,直接告發了女兒,又對妻子言聽計從。
他的一本正經變化無常,他的努力生活混亂不堪,他的自我接受不了平庸,但他的本我甘願尋常。
馬福禮創造了羅生門。
透過對一場意外事件的不同闡述,演繹出了所謂殺人犯這個稱謂的不同事件版本。
馬福禮是被扣上殺人犯標籤的犯罪嫌疑人,又是一位含情脈脈的丈夫,亦是一位對女兒體貼入微的父親。
他的故事穿插著現實的喜怒哀樂與話劇的抑揚頓挫,詮釋了什麼叫做“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
一個並不複雜的拖拉機殺人案,卻因每個人的出發點不同有了爭議,他們的做法是人性赤裸的顯現。
《大學》有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高尚的德行,博愛的心態,至高的善念,終究抵不過虛偽與謊言,所以片中的馬福禮不可能有定、靜、安、慮、得的過程。
他“得”的方式都是用謊言包裹現實,才會撕不下虛偽的外衣,阻擋不了貪嗔痴的荼毒。
在生活面前,每個人都是演技精湛的演員,檯面上,表演自己的人設;暗地裡,釋放自己的人性。
他在事實與假象之間搖擺,對事件各執一詞,分別按照對自己有利的方式編織謊言,讓真相撲朔迷離,由此產生了羅生門。
真相很重要,但最後還是輸了。
不是輸給了金錢權力,而是輸給了每個人都要設身處地的活著,以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算了。
這個算了是不再計較,是包容大度,是對世俗的妥協,是被生活磨平稜角,是被違心扔掉脾氣,是被雕刻成社會想要的樣子。
馬福禮想去探尋生活的本來面目,卻發現只能看到那場瓢潑而下的血雨,臺上狼狽不堪,臺下空無一人,陪他了解真相的只有那輛爬坡的拖拉機。
這就是馬福禮。
信念是他、平常是他、心酸是他、妥協是他,黑色幽默也是他。
他是我們,是被告知對世界報以微笑的芸芸眾生,儘管現實會吞噬掉我們的良善,可那又能怎樣,即使沒了表情,生活還是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