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憂外患的時代
17世紀末的蘇格蘭,處於內憂外患的風雨飄搖之中。
1693年,一場起源於歐洲大陸瘟疫波及蘇格蘭,瘟疫過後則是持續多年的饑荒。從1693至1699年被稱作“黑暗年代”(Dark Years)。統計資料印證了“黑暗年代”的殘酷:中洛錫安地區900人中有300人死於饑荒。在北部的一個教區,一個農場的16戶家庭中至少有13人死於飢餓。在一個莊園的119人中,僅有3個家庭在饑荒中倖存。這一地區甚至被時人形容為“斷了炊煙”,原先生機勃勃的村莊成為一片死寂的廢墟。許多教區的人口降至原先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當時的歷史學家帕特里克·沃克記錄道,餓死的災民太多,讓活人都不勝其煩,“我看著死屍被雪橇拉著,許多屍體下葬時既沒有棺木,也沒有裹屍布。我和另外三個男人將一個婦女的屍體拖到墳地,一個看起來悲傷的老實男人跑來央告:‘你們一定要過來幫我掩埋我的兒子,不然我只能把他掩埋在自家的後院。’我們8個人把這個孩子拖了2英里,路邊的人們都在袖手旁觀,沒有一個人上來幫忙。我親眼看到,在週一的早上,北面的兩個女孩子用繩子拖著自己兄弟的屍體,卻沒人上去幫忙。我也看到一些從白天到傍晚都還能走路的人,次日早上6時卻被發現已經死了,他們的頭枕在自己的手掌上,老鼠已經齧吃了他們手臂和手的絕大部分。”
蘇格蘭的“黑暗年代”,對於南面鄰居英格蘭而言,卻是高歌猛進的光榮時代。
1588年,英格蘭海軍擊敗了西班牙“無敵艦隊”,逐漸取得了大西洋的壟斷地位,英格蘭帝國的十字旗開始插遍了大西洋沿岸的土地。1607年,英格蘭在北美弗吉尼亞的詹姆士敦建立了第一塊永久的海外殖民地。到了17世紀中期,英格蘭的海外殖民地已頗具規模,包括北美的13塊殖民地、加拿大大西洋和太平洋的部分地區,以及加勒比海地區的牙買加、巴貝多和巴哈馬等地,這些殖民地為母國提供了充足的原料和廣闊的市場資源。英格蘭的商船在大西洋上乘風破浪,它們滿載著亞麻、羊毛紡織品、銅鐵製品、帽子、玻璃製品、瓷器、紙張、彈藥、絲綢、皮革及皮革製品,從倫敦、布里斯托爾、利物浦的港口駛往北美殖民地,帶回皮毛、菸草、麵粉、木材、朗姆和靛藍等原材料。同時,英格蘭商船還從非洲運來一船船奴隸,為殖民地的種植園輸送廉價勞動力。
在這場三角貿易中,英格蘭成為最大贏家,賺得盆滿缽滿,但同時還不忘打壓荷蘭和蘇格蘭等潛在競爭對手。從1651年至1660年,英格蘭先後兩次頒佈《航海條例》。其中規定:凡從英屬殖民地進口的商品或這些殖民地出口的商品,只能用英格蘭、威爾士、愛爾蘭或英屬殖民地的船隻裝運,且船長及至少四分之三的船員應是英國人;違者貨物及船隻(包括船上裝備及武器)一律予以沒收。
於是,蘇格蘭被完全排除在了收益頗豐的三角貿易之外。
19世紀中期巴拿馬的河景
找到“宇宙的鑰匙”窮則思變。1695年,在愛丁堡召開的蘇格蘭議會推出計劃:全盤照搬英格蘭的做法,透過立法建立一套全新的經濟制度與英格蘭抗衡。這套“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做法有兩個重要舉措:第一,效仿英格蘭,建立蘇格蘭自己的國家銀行。第二,仿照英格蘭的東印度公司,設立蘇格蘭自己的公營企業。
此時,一個改變蘇格蘭歷史的人物走進了歷史舞臺的中央,他就是兼具貿易商人和銀行家身份的威廉·帕特森。1658年4月,威廉出生在一個蘇格蘭鄧弗裡郡的農夫家庭。17歲時,他離開家鄉前往布里斯托爾,並從那裡登上了前往加勒比海巴哈馬的商船。從那時起,他就開始在腦海中醞釀起了一個龐大的計劃:以加勒比海為據點,開展與遠東的貿易(對當時的歐洲殖民者經常把加勒比海與印度等遠東混為一談,這給當地留下了“西印度群島”的稱謂)。在加勒比海地區淘得第一桶金的威廉回到倫敦經商,並且參與了英格蘭銀行的創立。次年,在威廉·帕特森的積極參與下,蘇格蘭銀行宣告成立。儘管其資本金只有10萬英鎊(僅為英格蘭銀行的六分之一),但這畢竟是蘇格蘭第一家國有銀行。
創立蘇格蘭銀行並沒有讓帕特森知足,他希望將資本從本土擴散到海外。他極力遊說蘇格蘭建立一家公營股份制公司,其形式類似於為英格蘭攫取大量財富的東印度公司和壟斷黑奴貿易的皇家非洲公司。帕特森的想法契合了當時蘇格蘭急切求富的心態。1695年5月26日,蘇格蘭議會授權帕特森建立蘇格蘭的“東印度公司”——蘇格蘭對非洲及印度貿易公司。該公司享有永久壟斷蘇格蘭在亞洲和非洲地區的貿易權,以及對美洲為期31年的獨家經營權。
在獲得美洲特許經營權後,曾經涉足加勒比海地區的威廉將目光聚焦在位於巴拿馬地峽的達裡恩地區,希望在這裡開墾蘇格蘭的海外殖民地。在蘇格蘭到來之前,這塊狹長的地峽人煙稀少,充斥著陽光、沙灘和熱帶雨林。儘管這裡看起來還是一塊未經開墾的處女地,但威廉相信,這是未來世界貿易的樞紐。僅從地理上看,威廉·帕特森的構想並非天方夜譚,達裡恩所在的巴拿馬是連線北美與南美的“走廊”,東西兩側分別是大西洋與太平洋,看起來的確有成為貿易樞紐的潛力。威廉將這裡稱作“宇宙的鑰匙”。他堅稱,只要佔據這一咽喉地帶,蘇格蘭將掌握未來世界貿易的命門。
但是,帕特森的計劃受到了南方鄰居英格蘭和西班牙的聯合阻擊。這對曾經在大西洋鏖戰多年的宿敵此時態度卻驚人的一致。對英格蘭而言,儘管與蘇格蘭共戴一主,但它並不希望與北面的窮鄰居共享在殖民地的鉅額利益。對西班牙而言,這個老牌殖民帝國早就將加勒比海地區視作自家後院。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自然對於蘇格蘭在加勒比的殖民計劃心存芥蒂。逆境中,蘇格蘭人的愛國熱情被點燃了。當這家蘇格蘭的“東印度公司”缺乏資本時,蘇格蘭計程車紳、地主和商人們紛紛傾囊相助,自發募集資金或者購買達裡恩公司的股票,許多蘇格蘭貴族甚至抵押了自己的地產。短短數月內,公司就募集到了40萬英鎊,這相當於蘇格蘭流通貨幣量的一半、國民總財富的五分之一。
蘇格蘭人拿出了幾乎全部家底,準備在達裡恩這張賭桌上孤注一擲。
蘇格蘭繪製的達裡恩計劃的地圖
達裡恩的噩夢遠赴達裡恩,蘇格蘭人面前是一望無際的大西洋。
在17世紀,出門遠遊並非易事。亞當·斯密就曾說過:“在我們國家,一個人從愛丁堡動身往阿伯丁,往往要先立好遺囑。”本國的陸上旅行如此艱難,遑論跨越大西洋的遠洋貿易?對於旅人而言,大西洋猶如一個賭場,在登船的時候,命運已不由自主,不僅要面對海上的狂風巨浪,也要面對海盜的侵襲。船上裝載的淡水和新鮮食物有限,大部分時間人們的日常飲食為麵包和湯,有時也吃一些用鹽醃製過的鹹肉和粗糧餅乾。由於缺乏維生素,往往疾病肆虐,即便到了18世紀,跨越大西洋的航海征程仍不是年幼體弱之人所能經受的。
哪怕面對吉凶莫測的大西洋,也未能阻擋蘇格蘭人探索未知世界勇氣。1698年7月17日,5艘蘇格蘭船隻(分別是聖安德魯號、卡爾多尼亞號、奮進號、海豚號和獨角獸號)載著1200名探險者駛離愛丁堡。在海上漂泊三個多月後,船隊於11月3日抵達達裡恩海灣。
蘇格蘭人佔領達裡恩後,所做的事情就是將母國的印記複製到殖民地上,採取的第一步就是更名。他們將在達裡恩命名為“卡爾多尼亞”——這個名字源於古老蘇格蘭王國的名稱。殖民者們宣稱:“我們在這裡定居下來,並且以上帝的名義來開拓我們自己的地盤。出於對我們古老和宣告顯赫的母國的尊重,我們決定從此以後將這片土地命名為卡爾多尼亞。我們和我們的後繼者們,以及合作伙伴和朋友們,將以卡爾多尼亞的名義在此紮根。”隨後,蘇格蘭人開始在達裡恩開挖溝渠,他們還建設了一個名叫“聖安德魯斯”的要塞,以防備西班牙人的進攻。
透過這種種的努力,蘇格蘭人希望能在達裡恩紮下根來。但事與願違,巴拿馬的熱帶氣候給來自寒冷地帶的卡爾多尼亞子孫們上了一課,天氣炎熱,蚊蠅肆虐,各種傳染病開始在人群中蔓延,殖民者一個個倒下,平均每天有12個人死去。在死亡的陰影下,看不到希望的人們開始酗酒,原先的宏偉藍圖已經沒人關注,大家只想著及時行樂。此時,西班牙的殖民者們也開始滋擾蘇格蘭人,他們劫掠了蘇格蘭人的船隻,還威脅要用武力收回達裡恩。在內外夾攻下,到了1699年7月,蘇格蘭人已經很難在這片處女地上立足,他們決定撤回本土。去時,5艘船隻載滿了1200名蘇格蘭兒女,回來時僅有不足300人。
蘇格蘭在達裡恩計劃中使用過的儲存銀幣和檔案的箱子
令人唏噓的是,首次探索達裡恩失敗的訊息未能及時傳回母國。當第一批殖民者還在回程的路上,第二批1000多名殖民者已經踏上了前往達裡恩的征途。1699年11月,當第二批蘇格蘭殖民者抵達達裡恩時,眼前一片瘡痍,他們修復了一些棚子,希望能繼續留在這裡。但西班牙人沒有給他們太多機會。儘管此時的西班牙殖民者也深受疫病影響,但他們還是輕鬆地將蘇格蘭人包圍,並且佔領了蘇格蘭人修建的聖安德魯斯要塞。幾經談判,蘇格蘭人被允許帶著槍離開,但留給他們的出路只有一條:滾回老家去。雖然歷經兩批殖民者的努力,但蘇格蘭人最終沒能在達裡恩紮下根來。達裡恩計劃的始作俑者威廉·帕特森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自己因為高燒而奄奄一息,夫人則把生命留在了這裡,“同她丈夫的美夢一道被埋葬在異國他鄉的荒涼海灘上。”阿瑟·赫爾曼在《蘇格蘭:現代世界文明的起點》中這樣評論道。
威廉·帕特森畫像
達裡恩計劃的失敗猶如“蝴蝶效應”。加勒比海地區的殖民計劃失敗,導致萬里之外的蘇格蘭的國運就此扭轉:這個不列顛島北部的小國徹底失去了透過建立海外殖民地改變國運的希望。如前文所述,達裡恩計劃幾乎承載著整個蘇格蘭國家的希望,貧弱的蘇格蘭拿出了40萬英鎊進行了一次豪賭,但最終血本無歸。它再也沒有國力去獨立開展殖民擴張,只能被迫加入到英格蘭開創的殖民貿易體系中,並指望著能從中分一杯羹。在達裡恩計劃失敗僅5年後,蘇格蘭與英格蘭的合併計劃就獲得了蘇格蘭議會的批准。與其說是合併,不如說是英格蘭對蘇格蘭的吞併。此後,作為獨立國家的蘇格蘭已不復存在。
時至今日,加勒比海畔的達裡恩依舊風光旖旎,陽光、沙灘與熱帶雨林,編織出一幅絢麗的熱帶畫面。儘管威廉·帕特森“宇宙鑰匙”的設想未能成真,但世界航運樞紐卻已成現實:距離達裡恩不遠的地方,巴拿馬運河上的商船川流不息。只是有誰知道,這裡還曾經承載著蘇格蘭人的殖民帝國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