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獨居老人:五十四種孤獨,沒有一種生活

由 伯國平 釋出於 綜合


2017年7月24日,日本千葉縣松戶市,91歲的伊藤千惠子在等公共汽車,打算去掃墓。1992年,她的女兒和丈夫先後死於癌症。起初,她會每天去墓地陪他們,隨著年齡增長,她作出了一些讓步:先是每月兩次,85歲之後改成了一月一次。/Ko Sasaki

老年孤寡很多時候都歸於“命運”。透過作家普玄和日本“孤獨死清潔員”小島美羽的觀察,我們得以窺見這些孤寡老人的晚年生活。

武漢作家普玄走訪了湖北、河南、陝西的幾十個福利院,見到700多位孤寡老人。他想搞明白,這些伴侶死去又沒有子女的老人,他們的晚年是怎麼度過的。

進入福利院前,普玄以為福利院的孤寡老人都是貧困、病弱的,但真正深入後,他發現因殘疾和貧弱而孤寡的只是極少部分,孤寡很多時候都歸於“命運”。“命運讓你流產了不能生孩子,時代讓人貧窮娶不了老婆,事故讓你受了傷無人嫁你,孩子落水死了,老婆喝了農藥……所有這些事故,撞到一個個弱小的人物身上。”最後,在普玄的帶領下,由十幾位青年作家組成的“孤寡老人生存狀態調查專案組”共同完成了《五十四種孤單》這本書。

54位老人裡,有婦女幹部、算命先生、還俗道士,這些曾身居高位、左右逢源或腰纏萬貫的人,也難免老來寂寞。“就他們如今的處境看來,財富、能力和地位都不能保證兒女成群和老有所伴。”普玄說。


老來寂寞

普玄有個嬸嬸,沒有子女,領養了個女兒。叔叔去世後,養女不願意贍養嬸嬸,嬸嬸經常餓得頭昏——養女不給她吃飯。

老人沒辦法生活,只能不斷嫁人,“今天嫁給那個老頭,老頭死了,再嫁一個”。嬸嬸前後嫁了六七個男人,在當地名聲不好,父親不讓普玄去看望她。“嫁人的目的是什麼?就是活下去,找個地方住,然後有口飯吃。”後來,普玄把嬸嬸的故事寫進小說《日落莊園》裡:主人公侯家嬸74歲,在福利院生活了10年,嫁了6次,她不想再嫁人了。但當年撿來養大的女兒不肯接侯家嬸回家生活,她不得不面臨第七次嫁人的選擇。

透過嬸嬸,普玄開始思考:那些沒有子女或者子女不孝順的老人,他們的晚年是怎樣度過的?

83歲的木下良和雙腿已經變得虛弱無力,出門時需藉助一把椅子才能行走。他每週大概出門一次。他說 :“即使他們將我的 名字刻在墓碑上,也沒有人會拜訪我的墳墓。”/Ko Sasaki

在走訪中,普玄估計,進入福利院集中供養的孤寡老人只佔一半,還有很多孤寡老人只能靠社保經費在社會上分散供養。分散供養的鄉村孤寡老人,有的委託村委會照看,有的委託親戚照看,有的只能委託近鄰。未來,他們極可能成為在家中孤獨死去的人。


和普玄一樣,27歲的日本女孩小島美羽也關注“孤獨死”現象。


據日本《新華僑報》報道,2011年起,東京都孤獨死的65歲以上老人呈增長趨勢,2015年即超過3000人。現在,僅東京都23區,每天就有8.5名老人孤獨死。


這些老人大都和社會失去連線,走到生命的盡頭,孤單地死去。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消失,甚至沒有人願意領走他們的遺物。小島美羽作為一名清潔員,每年要清掃370間以上孤獨死死者的房間,並整理其遺物。


工作兩年後,小島美羽將觀察到的社會現象製作成微縮模型,並出版《時間靜止的房間》一書,呼籲大家關注孤獨死。


看著模型,如同走進了那些死者的住所。填滿房間的包裝紙和色情雜誌,死去多時的寵物貓,還有牆上自殺者寫下的留言“對不起”,每個場景都驚心動魄。


福利院漫長的一天


普玄詢問過福利院老人的經濟狀況。進院時,存款最多的人有三萬多元,大部分人身上只有幾百元。有個老人一生沒見過一百元鈔票,因為他身上從來沒有超過一百元;一位當過幾十年合同工的老人,只有一輛破舊的腳踏車;一位當了幾十年上門女婿,幫別人養了幾十年孩子,最後被掃地出門的老人,進院時只有一個裝日常用品的盆子。這就是他們幾十年勞動所創造的全部價值和家當,也是他們一生的積蓄。

除了吃飯睡覺,老人們有空的時候就坐在一起聊天。在一起住幾年,能聊的話都聊完了,有些人不用聊,以前就是一個村子的,彼此清楚得很。普玄看到,老人們坐在一起,更多時候在各自發呆,只要看見旁邊坐著個人就行。

他問老人們怎樣對抗孤獨,回答千奇百怪:有人養貓養狗,半夜和貓狗說話;有的幾個老兄弟擠在一起,每天像孩子一樣形影不離;那個替別人養了幾十年孩子、被掃地出門的老人,經常和那個兇狠的惡婦聯絡,他說比惡婦更兇狠的是孤獨。


拍攝可以尋找孤獨的角度,但真正的老後孤獨我們無法透過照片去感同身受。/圖蟲創意


專案組成員、作家熊湘鄂進福利院採訪,有人向他介紹,這些“無後”的老人,有著異常的寡情、刻薄與自私,他們通常不願照顧其他行動不便的院民,或者索要報酬,爭吵時會狠毒地咒罵“死你的侄男侄女”,甚至可能為菜碗裡一塊肉的大小不均而大打出手。

圈在福利院裡,爭執、打架是常態。福利院有些活動,比如摘菜,幹一天給五元錢,老人們搶著去幹,甚至要打一架。“你可能不明白為什麼要爭這些小事”,普玄覺得,比起常人,這些孤寡老人少了些“人之常情”,他們沒有被人間的真情感化過,“你在外地工作,你的父母會惦記你,但是這些老人沒有可以惦記的人,對世界沒有掛念了”。

福利院管理員告訴普玄,老人們很少有信仰:“他們沒有希望了,非常現實主義,能多吃點就多吃點。也沒有兒女,什麼都不必考慮。”

農村的老人沒有退休金這回事兒,進了福利院,國家每個月撥400元,300元歸福利院,補貼日常的吃飯費用,剩下100元交到老人手裡,可以自己買點日用品。普玄發現,老人們會拿這些錢買菸買酒,“大多數人的心態是,我既然還活著,就好好吃、好好玩,死了也沒什麼牽掛”。普玄發現,老人們起得很早,經常4點多、天還沒亮就起床,開始漫長的一天。


“總有一天,

我會一個人靜悄悄死掉,

悲傷而孤獨”


與此同時,老人們對和社會的連線非常看重。村子裡有喜事喊他們回去,準備吃席前,他們會先說上幾星期——“我那個侄兒非讓我去”“我其實不願意麻煩的”,回來還能樂上幾個月。朋友成了福利院最厲害的誇耀資本。有個老人經常戴著瓜皮帽,樂呵呵地說要出門見朋友;誰在外面吃了頓飯,都挺驕傲,顯示自己和這個世界還有連線。


有個老人有輛三輪車,平時就喜歡開著車子去鎮上走一趟,過不了多久就回來,車子停在福利院門口,他也不進去,在門口就開始炫耀,表示他還能活動,還能出門,還能和外界發生連線。


年輕人們可能很難理解這種驕傲。記者在上海採訪過一位老人,幾個月前他從床上掉了下去,身體動不了,兩天時間裡,躺在原地,大小便失禁。鄰居聞到臭味通知了居委會,有年輕人沿著窗戶爬上三樓,才把昏死在地上的老爺子救了出去。如果沒有鄰居,他可能已經默默死去了。


小島美羽接觸的孤獨死老人裡,有的死去兩個月才被發現,蛆蟲和蒼蠅跑到鄰家,惡臭透過管道蔓延。有時候,遺體放置的時間太久,地面上會殘留著大量黑色液體,夏天,房間內不僅充斥著令人作嘔的惡臭,以成倍速度增長的蟑螂、蒼蠅和飛蟲,更是難以清理。

最後一次被人意識到存在,居然是這樣不體面的方式。

80歲的河上,去世前獨居40年,家裡唯一的照片是一隻陪伴了他很久的貓。小島美羽做的房間模型,裡面的擺設還原了他生前的樣子:每個孤獨的清晨,他都一個人準備早餐,一個人吃飯,家裡靜悄悄的,他偶爾和貓說說話。後來,貓也死了,這個家只剩下了他。


小島美羽做過一個孤獨死房間的模型,講述的是單身女性與寵物的過往:在遍佈發黴垃圾的空間裡,有3只露出驚恐表情的小貓咪,蜷縮在一面牆的角落裡。在它們的邊上,留下了一長串排洩物。

小島美羽製作的微縮模型,還原了孤獨死死者生前的住所。


早前,一位清潔員在患有糖尿病和抑鬱症去世的男子房間內,找到了烏龜、斷了氣的兔子,還有一隻靠吃兔糧、喝水槽臭水活下來的貓,當時貓已經奄奄一息了。


清掃工作結束之後,小島美羽會將一些難以判斷的遺物交給死者家屬。如果對方不需要,這些遺物就會被拿去寺廟火化。


“每當家屬拒收遺物的時候,我都會感到很難過,因為這些物品,很可能是值得親人去懷念死者的唯一物品了。”小島美羽說。


透過一步步的整理、清掃,小島美羽觀看了死者的一生。


這次要打掃的屋子的主人是一名股票經紀人,他的其中一個銀行賬戶還有12萬美元。他的生活就是炒股,日子也過得很規律,每過完一天,都會在日曆上鄭重劃掉。但細細觀察,會發現他的生活隱隱有不對勁。從馬桶裡沒有沖掉的排洩物,可以知道他健康堪憂。地板上還殘留著指甲,衣櫃角有一處凹痕,上面粘著死者的頭髮。


“他應該是突然覺得不舒服,摔倒在地,腦袋撞到了櫃腳,然後死去。”死者死去兩週才被發現,房間裡惡臭不止,還招來許多蟲子啃食屍體。最後,只剩下牙齒可以辨別死者身份。


小島美羽曾在節目裡說,有些人也許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們不再出門,而是把垃圾裝起來放在家裡,什麼都不做,一個人靜靜地等待死亡。


比如一個退休工程師老頭,他說:“以前上班時,我還可以和同事下班後去喝杯酒。可現在,我基本上見不著人了。”他沒有工作,靠退休金生活。晚上就在亂糟糟的公寓裡,一邊吃著泡麵,一邊配著啤酒,度過漫長的夜晚。“總有一天,我會一個人靜悄悄死掉,悲傷而孤獨。”他說,“我已經準備好了。”

孤寡可能落在每一個人身上


越來越多人選擇不婚、單身、蟄居,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生活。普玄希望自己的書促使更多的人思考。生活在城市裡、有兒有女的人,看到這些孤寡老人的人生,會想到什麼?在書裡,他得出結論:孤寡可能落在每一個人身上。


前段時間,武漢漲水,不少人跑到江灘公園看水,還有人跳到江水裡游泳。有個中年男人帶著孩子也過去了。男孩看起來十多歲,抱著游泳圈下了水。結果因為游泳圈太大,沒能圈住,男孩順著游泳圈溜下去,在江裡再也找不到了。


普玄看到了網上流傳的影片,那個男人哭得崩潰,說要下水找兒子,他老婆在旁邊拉住他。這對夫妻,未來也極有可能成為孤寡老人。


再往前一段日子,那輛開到江水裡的公交車,載著那麼多學生、那麼多年輕人,他們的父母也可能突然面臨孤寡。孤寡像懸在所有人腦袋上的一塊巨石,不知道會突然落在誰的身上。


採訪的時候,普玄發現,老人們繞來繞去,總是講到自己沒有孩子這回事。有人錯過年齡沒能結婚,有人結了婚沒有留下孩子,有人突然失去了孩子,講到這些,老人們大都會流淚。


兒女的變故,非常殘忍而直接地讓老人一下子失去生活的方向。/電影《天水圍的日與夜》


有個年輕時修水庫的老人,因為意外炸斷了腿。當年,能參與修水庫的都是村裡的優秀青年。炸斷腿後,他被村子裡送到了福利院,一輩子沒能結婚,而他曾經的朋友們已經兒女成群了。


講到這件事,他哭得受不了。


普玄統計了孤寡的成因,其中多為偶然和必然事件:一次流產,可以讓一個女人終身不能懷孕生子;放牛,被牛抵斷了腰,以致殘疾,老婆跟了別人;夫妻因為一點小事拌嘴,老婆喝了農藥,自己再也找不到女人;一次通姦影響了名聲,再也找不到物件。“我們盤點下來,這些都是偶然的小事,但在當時,卻成了擋住他們婚姻、擋住血脈延續的巨石。”


在書的結尾,普玄寫道:“認為孤寡與我們很遠,與我們無關,認為孤寡只是偶然事件,是個人修為,導致我們好多人忽略孤寡的存在……我們想說的是,孤寡也是一種基因,它深深紮根在我們這個社會,融化在一個個家族、一個個院落,它像天上的隕石,不知什麼時候會落在你身上,砸中你。”

?作者 | 葛雨薇

原標題:老後孤單

首發於《新週刊》5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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