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盎格魯-撒克遜人從未真心將我們法國人視為盟友……他們試圖將法國部隊用於自己的目標,就好像這些部隊屬於他們一樣。”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建立者戴高樂元帥曾這樣形容他與英美政治領導人打交道的經驗。
近期,法國與美英澳三個典型的盎格魯-撒克遜國家齟齬不斷,引人關注。無論是英法之間的“捕魚危機”,還是美法澳之間的“潛艇危機”,都驗證了戴高樂的判斷。在社交媒體上,不少法國網民也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暴露出法國人內心的“反盎格魯-撒克遜”情結。有人認為,這就是戴高樂留給法國人的遺產。
近百年來,英法兩國一直相愛相殺。隨著美國與歐洲在“亞太戰略”上產生分歧,有分析稱,法國已經到了改變地緣政治正規化的時刻,是該尋找“一條不那麼盎格魯-撒克遜但仍然堅定不移的道路”了。
“揹著盟友偷偷幹很不地道”
103年前,在法國福煦元帥、英國代表威米斯上將指揮下,盟軍同仇敵愾、士氣高漲,在多條戰線上攜手發動“百日攻勢”。軍事失利促使德國最終承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敗。
103年後,曾攜手作戰的英法兩國卻面臨嚴重的“信任危機”。
自英國脫歐以來,許多長期在英國水域捕魚為生的法國漁民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英國政府頒發新的捕魚許可證。
根據英國脫歐協議,歐洲漁民可以繼續在英國某些水域工作,前提是他們能證明“他們之前也在這裡捕魚”。
然而,近一年的時間裡,英法兩國在需提供的證明檔案的性質和範圍等問題上爭論不休。達成協議的路途似乎註定困難重重。
法國負責歐洲事務的國務秘書博納表示,倫敦和巴黎在捕魚問題上的立場仍然存在“重大分歧”。
事實上,這場爭端僅僅為根植於英法民眾的彼此厭惡提供了又一註腳,英法意見分歧列表中也遠不止漁業爭端一項。
法國國際關係學者弗朗索瓦·喬萬西在《面對盎格魯-撒克遜集團,法國到了改變對外政策的時刻》一文中表示,以英國為代表的盎格魯-撒克遜世界一直根據其世界觀肆意行事,“他們以文明為藉口毫不猶豫地自我維護,甚至不惜損害其盟友”。
盎格魯-撒克遜內部的深度融合體現在由美國、澳大利亞、英國、紐西蘭和加拿大組成的情報合作組織“五眼聯盟”中,最近又一次在美英澳三方的奧庫斯(“AUKUS”)協議上被印證,在法國人看來,這樣的深度融合的另一面就是極度排外。
兩個月前,英國、美國、澳大利亞繞開歐盟,宣佈建立“AUKUS”軍事同盟。澳大利亞同時宣佈準備接受美國提供的核潛艇技術,這對獲得澳大利亞900億澳元常規潛艇“世紀合同”的法國來說,無異於被“背後捅刀”。
在法國,除了總統馬克龍、國防部長帕利、外交部長勒德里昂等一干政客紛紛強烈抗議之外,該國民眾對盎格魯-撒克遜世界和英國“兩面三刀”的政治行為的厭憎也在持續沉澱,最終在當下的漁業爭端裡集中爆發。
法國媒體將“AUKUS”協議視為1805年的特拉法加海戰之後的最大恥辱,那時陸戰罕有敵手的拿破崙麾下的法國軍隊在西班牙特拉法加海面被英國海軍中將指揮的皇家艦隊擊敗,此戰令法國海軍精銳盡喪,拿破崙被迫放棄進攻英國本土的計劃。
在社交媒體平臺上,法國網民也紛紛發表言論,對英國乃至英語國家諷刺、挖苦和嘲笑,顯示出不少“仇英”心態。
饒埃勒是一名教師,他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英國人這樣“不地道”不是第一次,在沒有退出歐盟前就常常是歐盟各項決議的絆腳石。
他還說,英國既要退出歐盟,又想享受在歐盟內部的各項貿易好處,一旦得不到則在漁業方面給法國使絆子,這樣的做法“很卑劣”。
在企業當職員的瑪麗也認為,英語國家的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實際上很壞,英國王妃戴安娜之死的根本原因就是因為有窺探隱私癖又面子上裝正經的英國報刊讀者和狗仔隊。
現在英國、美國與澳大利亞對盟友做出這樣“出格的背信棄義之事”,無不說明了英語國家常常具有的虛偽與不講道德的實用主義。
當然,也有法國人對此次澳大利亞放棄法國常規動力潛艇而採購美國核潛艇表示理解。
一位搞國際戰略研究的人士告訴《環球時報》記者,面對中國日益強大的海軍實力,澳大利亞可能也是不得不選擇美國攻擊型核潛艇來增強威懾力與應對手段。但他隨後立即表示:無論出於什麼理由,揹著盟友偷偷幹就很不地道。
他們或許別無選擇
2008年,一位奧爾良大學的教授出版了一本題為《為什麼法國人不喜歡英國人》的書來描述和分析法國人的“反盎格魯-撒克遜”情結。
按照該書的說法,其實這是兩國文化、制度、生活習俗的各種差異所導致的。
從歷史角度而言,現在英國王室追根溯源來自於法國諾曼底公爵威廉1066年對英國的征服,隨後英國王室和法國王室圍繞雙方國王在法國的權力、領地進行了長期爭鬥,導致兩國敵視情結的成型。
而近代以來英法相互競爭、角力更是沒有停止:從法國大革命遭英國干預、到拿破崙將英國視為首要敵人,從兩國全球殖民對抗到英國不斷插手歐洲大陸事務,雙方更加對不上眼。
大量法國民眾認為,相較其近鄰的島國,以國家形式存續超過一千年的法蘭西才是偉大而光榮歷史的繼承者,法蘭西民族象徵著反抗、自由和獨立主義,而英國則是孤傲、單調和連綿不斷的陰雨的代名詞。
與此同時,英國、美國的制度都有缺陷,到現在都是“野蠻資本主義”。
英國政界則反過來嘲笑法國民主有問題,經濟發展更加不給力,稅收壓力重到法國的企業家都跑去英國做生意。
值得一提的是,法蘭西曆史星河中最閃耀的三顆明星——國王路易十四、拿破崙·波拿巴和戴高樂元帥——他們的人生與英國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糾葛。
在位最久的主權國家君主、“太陽王”路易十四,在位期間曾正面對抗哈布斯堡王朝,擊敗西班牙、荷蘭,一舉建立法國的歐洲霸權地位。
然而,在17世紀末英國加入反法“大同盟”後,面對英國-荷蘭-奧地利等國的強強聯合,拉長的戰線迅速透支著法國的國力,路易十四稱霸全歐洲的雄心難以為繼。影響更為深遠的是,英國的反法情緒自此居高不下。
在此後的英法第二次百年戰爭中,英國最終擊敗拿破崙率領的法軍,以此確立了“日不落帝國”的新霸權。如果說法蘭西帝國時代的兩位君主始終把英國視為一生的對手,戴高樂元帥對英國的情感可謂複雜得多。
11月9日是戴高樂逝世51週年紀念日,包括法國總理卡斯泰在內的多名政治人物在墓前獻花圈
一方面,戴高樂承恩於英國。他在英國政府的支援下領導自由法國運動,並在倫敦成立法蘭西民族委員會。
另一方面,有著濃厚“歐洲”情結的戴高樂對親近美國的英國深感警惕,時任法國總統的戴高樂在1963年和1973年兩次拒絕英國加入歐共體的請求,他認為,“這個島國的孤立特質使其政治經濟結構極度不同於歐洲大陸國家。”
如今,在一些學者看來,戴高樂當時的評價是對英國脫歐的絕妙預言。
除此之外,法國人還覺得自己與英國人在生活習俗上有極大差異。
此前法國《西部報》詳細列出了法國人不喜歡英國人的20個方面:如汽車靠左行駛、傻傻地崇敬王室、瘋狂的足球流氓、廚藝十分差勁、拒絕學習外語、自我感覺良好、莫名其妙地迷戀喝茶、傲慢假正經、啤酒肚、不懂穿著等等。
《國際信札報》甚至認為,法國大眾中蔓延一種“敵視英國”的現象,這一情緒隨著英國脫歐變得越來越強烈。
其實,厭惡是雙向的。在海峽另一側,許多英國人對法蘭西同樣存有戒心。
21年前的11月1日,英國《太陽報》刊登頭條《Up Yours, Delors》,用粗俗的英國俚語抨擊時任歐洲共同體委員會主席、法國政治家雅克·德洛爾,並稱其為“法國傻瓜”。
文章列舉了他和法國借歐盟犯下的數宗“罪狀”,例如他“用劣質食品淹沒了我們的國家”。
BBC在19世紀80年代出品的備受讚譽的政治題材電視劇《是,大臣》中的一個片段戲謔地折射出英國人對法國與生俱來的不信任感。
電視劇中虛構的英國政府行政事務大臣吉姆·哈克不理解為什麼英國需要維持巨大的國防開支,詢問其常任秘書漢弗萊爵士,“美國人會替我們防禦俄國的,不是嗎?”
漢弗萊訝異地說,“誰提俄國了?我們的獨立核威懾是針對法國的。”哈克大臣疑惑地表示,法國明明是我們的友邦。漢弗萊答道,“暫時是。可在過去900年,他們一直跟我們作對。”
《國際信札報》稱,英國人喜歡嘲弄、抨擊法國人,他們認為,法國人虛偽、傲慢、膽小、懶散,只喜歡尋歡作樂與美食,缺少勇氣與意志。
英法間這種相互不服氣與看不起常常造成政治事件,而政界人士間也唇槍舌劍:法國前女總理克勒松曾經說,“四分之一的盎格魯-撒克遜男人是同性戀”,而當時的英國保守黨議員馬爾洛則回擊道:“這是因為她來倫敦訪問時男人都不屑於看她。”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即使齟齬不斷,英法這對“百年冤家”的最近一次軍事對抗可以一直追溯到200多年前的滑鐵盧戰役。
在那之後的一次次嚴重的國際衝突和緊張局勢中,英法兩國選擇了彌合嫌隙,繼續合作。當然,他們或許也別無選擇。
“一條不那麼盎格魯-撒克遜的道路”
面對重重分歧,英法兩國的戰略選擇最終背道而馳,海峽對岸的英國重拾英美“特殊關係”,擁抱拜登領導下的美國;
法國總統馬克龍則開出一劑名為歐洲“戰略自主”的藥方,力爭帶領歐洲大陸減少外部依賴,尤其是對美國的依賴,更加突出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的獨立自主。
去年底在接受法國《大陸》期刊採訪時,馬克龍闡述了法國對外政策目標的兩大軸心,其一是透過有效的國際合作應對挑戰,其二是建立一個更強大的“自主”的歐洲,“它可以用自己的聲音、力量、原則來發揮影響。”值得注意的是,近期一系列國際實踐表明,馬克龍期望的“戰略自主”的歐洲並不包括後脫歐時代的英國在內。
一年來,英法兩國間的合作大多停留在兩國都關切的重大國際議程,例如氣候和生物多樣性領域,而在北約、移民、漁業、農業等存在利益衝突的領域一直原地踏步,乃至漸行漸遠。
更有甚者,法國和歐盟雄心勃勃的“戰略自主”亟待變革的領域和準備採取的措施瞄準的潛在目標常常就是海峽對岸的近鄰。
法國主導發展一支可靠、獨立的歐洲軍事力量和太空力量,不出意外的話,將直接在戰略和戰術層面削弱盎格魯-撒克遜國家領導下的北約——英國最重要的一道防線。
澳英美軍事同盟等事件更加促使歐盟內部在防務上愈發團結,越來越認同法國總統長期倡導的國防和安全“戰略自主”政策。
弗朗索瓦·喬萬西認為,法國已經到了改變地緣政治正規化的時刻,“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背叛揭開了令許多國家滿意的幻覺面紗”,為了重新發揮法國對國際關係的影響力,法國必須尋找“一條不那麼盎格魯-撒克遜但堅定的道路”。
法國必須重新審視現有盟友關係,“實行既能制衡盎格魯-撒克遜集團,又能保持其自身和歐盟利益的戰略方針”。
來源:姚蒙 於超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