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瓜礁戰士給同學們畫南沙風光。邱果/攝
一
寫第一封信的時候,胡四海只有26歲。那是1988年,中國剛剛進入改革開放第十年,周邊環境並不太平。春節的喜慶氛圍還未彌散,一條重磅新聞再次撥動了人們興奮的神經。3月14日,我英勇的人民海軍為維護國家領土主權和海洋權益,在赤瓜礁海域取得了驕人戰績!
英雄的故事,迅速傳遍大江南北。浙江省寧波市大榭中學的教學樓裡,年輕教師胡四海舉著報紙大聲朗讀,高興得歡呼雀躍。
作為地理老師,胡四海心中刻著一幅完整的中國地圖。赤瓜礁,這個只在課本上出現過的名字,重新進入他的視野。
他找來所有與赤瓜礁相關的書籍資料,反覆研讀。滄海孤礁,條件艱苦,官兵站崗的哨位,就在海水中。從報紙上看到南沙官兵站在水中、緊握鋼槍的樣子,胡四海感動得熱淚盈眶。
從那一天起,胡四海就下定決心:這一生,自己將竭盡所能,為祖國培養出更多像南沙將士一樣有信仰、敢擔當的年輕人。
回到班裡,胡四海立即召開了一次特殊的班會,主題是——“祖國領土神聖不可侵犯”。
與以往的熱烈氛圍不同,這一次班會,氣氛顯得更加安靜。報紙、資料在全班47個學生手中傳遞,孩子們瞪大眼睛看著,眼神清澈而堅定。胡四海對學生們說:“守礁官兵在艱苦的海島守衛海疆,才有了我們的和平安寧。我們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七嘴八舌的討論中,“寫信”成了呼聲最高的回答。師生們親手設計製作了314個信封,然後一筆一畫寫下心裡話,裝進信封裡。
可是,信寫好了,往哪裡寄?師生們忘不了,僅僅是打聽收件地址,他們就花了兩個月,得來的還只是部隊的大致通訊位置。
這已經夠了。胡四海將裝滿美好祝願的信件寄向了遠方,但赤瓜礁官兵能否收到,他始終心裡沒底。從那時起,等待就成了師生之間共同的默契。
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直到那屆學生初中畢業,回信還是沒有等來。孩子們相繼離開大榭島去求學,只有胡四海還在等待。轉眼3年過去了,1991年的一天,大榭中學教導處主任的辦公桌上出現了一封卷邊的信件,來信地址處赫然寫著兩個字——“海軍”!
空氣安靜了。胡四海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發現這封信裡外包裹了兩層,但信紙上隱約可以看到斑駁的水印。展開信紙,黑色的字跡被海水侵蝕後有些褪色,但看起來依然剛勁有力——
“你們寄來的包裹及信件已經收到,真誠感謝你們的深情厚誼。”“赤瓜礁遠離大陸,條件艱苦,但這一切動搖不了我們守礁的信心與決心,因為祖國與我們同在,你們與我們同在……”
拿著這封等待了3年的信,胡四海熱淚盈眶,腦子裡想起木心的詩:“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
他不知道的是,由於通訊落後、交通不便,加上郵寄地址不夠詳細,這封信來回輾轉、飄洋過海,直到1990年8月才送到守礁官兵手中。
收到師生們的來信,官兵們同樣感動不已。礁上條件簡陋,他們找來信紙,鋪在礁石上,佝僂著腰一筆一畫地寫下回信,託付路過的漁船捎上岸,再寄向千里之外的大榭島。
收到回信,胡四海鄭重拿起電話,找了一個合適的時間,把那屆學生召回了母校。師生重新聚在一起,共同朗讀這封期待已久的珍貴信件。
暖流,在年輕的心中湧動——“解放軍叔叔戰風浪、鬥酷暑,堅守在祖國的海疆,我們要繼續給他們寫信、向他們學習。”“慰問他們,也是激勵自己……”
二
深藍,有多藍?遙遠,有多遠?
每當學生追問赤瓜礁的情況時,胡四海總會攤開中國地圖,手指一下準確指到赤瓜礁的位置。茫茫大海中,赤瓜礁顯得很小,但在師生心中,那裡是一個獨特而精彩的世界。
每次收到遠方來信,官兵們都迫不及待地擠在一起閱讀。信中,孩子們除了講述自己的學習情況,還會好奇地詢問解放軍叔叔在礁上的生活。
如果真要描述的話,這裡高溫、高溼、與世隔絕,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孤獨。但官兵們出奇地默契,他們的回信裡,赤瓜礁永遠美麗而浪漫——這裡是地球上最美的海,站崗時,望著漫天繁星,彷彿一伸手就能觸到穹頂;有時魚群浩浩蕩蕩游過來,像一道水裡的彩虹;站在礁上眺望,遠處常有漁民的船聲帆影……
漸漸地,“天涯海角”這個詞,在孩子們心中變得具體而生動。不過,官兵們避而不談的另一面,沒有瞞過細心的師生:透過報紙資料,他們早就知道了守礁生活的艱苦。
那段時間,胡四海和學生利用課餘時間收集廢品,換成錢買了一些蘿蔔乾,寄給了赤瓜礁官兵,“希望他們吃飯更有味道”。
老兵陳洪記得,收到包裹的那天,戰友們一人分了一點,又小心封存起來,嚼著香脆的蘿蔔乾,他忍不住淚流滿面。當年那個包裹上的包裹單,如今珍藏在赤瓜礁的榮譽室裡,在“價值”一欄,赫然寫著:“無價之寶。”
可是,這份蘿蔔乾也讓官兵們犯了難:礁上條件簡陋、物資匱乏,我們拿什麼回贈給老師和同學們?
後來,他們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收集了90個貝殼和兩瓶海沙,託人寄給了師生們。官兵們在回信中說,同學們的心靈,就像祖國南沙的海沙一般,細膩、純潔、美麗。
感人至深的互動,在大榭島和赤瓜礁上持續發生。不過,因種種原因,一封信耽擱半年、一年甚至更長時間是常有的事。慶幸的是,縱使天遠路長,依然沒有阻斷官兵與師生之間深厚的情誼。
赤瓜礁守備部隊現任教導員王浩說:“這是軍民相親的又一個典範,它讓我們看到,心與心的相連,足以跨越山海。”
官兵們的回信,如今都珍藏在大榭中學的檔案室裡。層層疊疊的信件中,一封簡短到不足百字的信,格外引人注目:“一艘漁船路過,時間僅3分鐘。捎信一封寄你,勿掛念,感謝你的誠意!”
這是戰士錢靖寫給學生王靜的。此前,他們就曾透過書信有過這樣的交流——
“我去年18歲高中畢業於湖北南漳一中,考入了北京師範大學襄樊分校,我的理想是生活在藍色的軍營中。”“我12月到達南沙部隊,參加為期5個月的訓練,已成為一名優秀的南沙衛士……”
這是不同地點、不同環境、不同經歷的兩位青年之間的對話,他們的真摯友誼,來源於保家衛國的宏大志向中,紮根在勇敢追夢的人生態度裡。
在那遙遠的山海之間,還有更多青年與青年、青年與少年的對話。他們在信中相互鼓勵、相互祝福,展現出同樣的赤子之心和別樣的青春活力。
來自赤瓜礁的信,王靜珍藏了20多年,直到做了母親,她還一遍遍地跟孩子講起赤瓜礁的故事。3年前,年過40的王靜把這些書信交給了胡四海老師。她說,希望這些信,能讓更多的孩子受到鼓舞。
35年來,書信始終是師生與官兵之間最重要的情感載體。在他們的共同堅持下,一屆又一屆大榭中學學生將目光投向了遙遠的海疆,一茬兒又一茬兒守礁官兵持續關注著遠方這些青少年的成長。
信來信往,紙短情長。赤瓜礁,成了學校教書育人的精神高地,也成了一代代學生嚮往和追求的“詩和遠方”。
三
今年,胡四海61歲了。給南沙官兵寫信這件事,他帶著學生堅持了二三十年。
這些年來,他帶的學生,在赤瓜礁官兵的關懷啟迪下不斷成長,走上了祖國各地的不同工作崗位。其中還有人實現了兒時的夢想,如願穿上軍裝,登上軍艦,走上了赤瓜礁……
在通訊手段如此發達的今天,這些學生依然保留著寫信的習慣,他們覺得,只有書信才能表達出更濃的情感、更深的掛念。
每每收到學生從遠方寄來的信,胡四海都欣慰不已——鮮有人知道,35年前,他帶的班級是不少人眼中的“後進班級”,班裡有不少調皮的孩子。那次班會,他將團支部的名稱定為“赤瓜礁團支部”。而後,他一次次組織寫信,就是希望孩子們把目光看向遠方,找到心中的榜樣。
那時的他不會想到,就是這個做法,無形中改變了許多孩子的一生。
有個學生活潑調皮,外號叫“小太陽”。胡四海給她和同學們講述赤瓜礁的故事,讓她和其他學生一起給官兵寫信:“只有好好學習,才對得起他們的付出和守護。”
受守礁官兵事蹟影響,小姑娘決心“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多年後,“小太陽”成了一名醫生,回想起那段經歷,她告訴老師:“我會堅守心中的‘赤瓜礁’。”
當年,赤瓜礁的第一封回信到達學校時,與胡四海一起拆開信封的,是時任團支部副書記劉幼花。
那一天,劉幼花被赤瓜礁官兵赤誠的愛國之情深深打動,一顆美好的種子在年輕的心田紮下了根。長大後,她嫁給軍人,成了一名軍嫂……
動人的故事太多了。35年,對胡四海來說,是頭髮由烏黑變得花白,是檔案室裡儲存的300多封書信,是南沙精神感染下茁壯成長的一茬茬兒學生。
書信來往的這些年,胡四海一直懷著一個心願:在有生之年,看一看赤瓜礁、見一見守礁官兵。
他的心願,實現了一半:2020年9月,3名官兵從赤瓜礁出發,搭乘部隊的交通艇,在海上航行了數天,又換乘飛機前往寧波。
好事註定多磨。他們的航班延誤了,胡四海和同事舉著接機牌繼續等待。空曠的機場大廳裡,這塊接機牌格外醒目:“我們接——祖國最親的人”。
3個小時的等待,像此前的30年一樣漫長。見到“親人”,胡四海一把抱住了時任教導員鄒良一:“30年了,終於把你們盼來了!”
鄒良一登上大榭中學講臺,向師生們現場講述了赤瓜礁的故事。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鄒良一想起的是戰友們喜滋滋地擠在一起看信的場景,以及他們和這些孩子同樣清澈的眼睛——
孩子們在書信中的種種期許,早已成為守礁官兵砥礪前行的不竭動力:因為一次約定,上士周濤堅持每日苦練,連續5年斬獲南沙守備部隊軍事體能比武桂冠;因為一句“偶像”,上等兵常海日從剛上礁時體能“吊車尾”,逐漸成長為“優秀士兵”……
這些年,大榭中學將赤瓜礁官兵的來信編成了德育課本,激勵著一代代學子樹立目標、追求理想;而閱讀大榭中學學生的信件,也成了守礁官兵的“必修課”,砥礪他們在堅守崗位、奮發圖強。
“我們要讓夢想的力量,順著時光繼續生長”“一定要好好站哨,因為我們身後有無數人凝望的目光”……那天在大榭中學,鄒良一作了一場感人肺腑的報告,臺下掌聲經久不息。
人群中,一名叫王宇軒的初二學生握緊了拳頭。兩年之後,他被寧波效實中學海軍航空實驗班錄取,成為海軍飛行員的培養物件。
訊息傳來,胡四海會心地笑了——他相信,每名大榭中學的孩子心中都有了一座“赤瓜礁”。
何鐵城 柯永忻 雷彬 楊捷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