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幾輪“背對背”調解過去了,聽著對面當事人還在車軲轆話來回說,坐在調解席上的靜安法院法官白雲忍不住敲了桌子,緊接著是連珠炮似的一番話語。
“吵夠了伐?你們兩家樓上樓下這麼多年鄰居,大頭都出了,為200塊錢差價吵到現在有意思伐?”不等當事人說話,年輕女法官手一揮,“這200塊錢我出了,你們都別吵了。”
喋喋不休的當事人愣住了,空氣凝固了幾秒之後,他眨了眨眼,試探性地小聲說道:“要麼我和樓上說下,這錢我們各出100?”
就這樣,一起因老房漏水引發的鄰里糾紛,在法官“發脾氣”後終於得以順利解決。
白雲為參加今年上海法院十佳青年評選特意拍攝的照片 靜安法院供圖
留著一頭幹練的短髮,講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只有在某些時刻,白雲才會“暴露”原本的東北腔,流露出東北人的“爽利”。
30歲出頭的她如今是上海靜安法院涉老年人審判團隊最年輕的法官。從1991年靜安法院成立全國第一個老年法庭,到後來的老年審判庭,再到現在的涉老審判團隊,這裡審理的都是一方或雙方當事人為60歲以上老年人的民事案件。
短短一年多,這位來自東北的年輕女法官就被評上“上海法院十佳青年”,她也積攢了一肚子與上海老人的故事可以講述。
在生命的最後時光,她決定為自己活一次
上海是個老齡化程度很高的城市,2019年底全市60週歲以上的戶籍老年人口已達518.12萬,佔戶籍總人口的35.2%。在靜安這樣的中心城區,老齡化尤為明顯。
和這些老人打交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人有時也被稱為“老小孩”,因為他們的喜怒哀樂就像小孩子一樣反覆無常。
在老年人審判庭,白雲見過相濡以沫一輩子的老兩口,因為老頭子愛吃鱔絲,老太太嫌貴非要離婚;也見過老太太和別人一起跳廣場舞,老頭子不樂意了;更多的還有幾十年的鄰居,因為漏水、養花等事鬧上法庭。
白雲在審理案件靜安法院劉寧攝
2019年初,白雲被分配到涉老庭,每日面對這些雞毛蒜皮引發的官司,白雲坦言,“和心目中的法官工作比確實有些落差”,直到她接手了一起案件。
案情看起來並不複雜。
一對老夫妻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突然有一天老太太起訴離婚,理由很簡單,丈夫家暴了幾十年。老太太離婚的態度很堅決,唯一的問題就在於夫妻名下共有的房產該如何處置,於是對簿公堂。
“小姑娘,你結婚了嗎?有孩子了嗎?”看到主審法官很年輕,即將開庭前,老太太突然問了白雲兩個問題。得到肯定答覆後,老太太想了想,又問,“最近打算要二胎嗎?”
“我當時有點被問懵了,幾乎是下意識回答了。”白雲很詫異,隨著庭審的進行,真相逐漸揭開。
老太太今年70多歲,前段時間檢查出患上癌症,已是晚期,醫生估計,只剩下幾個月時間。回首這輩子,老太太感慨萬千,從小就目睹母親被父親家暴,所以長大後特意找了個年長的丈夫,沒想到還是逃不過。
忍氣吞聲差不多50年,在生命的最後時光,她決定為自己活一次,於是起訴離婚,“拿到屬於我的那筆錢,我就去江西農村找個地方,過完最後的日子”。但即使到了這時,她還不忘提醒白雲,離自己遠點,“我剛做完檢查,身上有輻射,怕對你不好”。
老太太的訴求是夫妻名下的兩套房子折價,分一半錢給自己,房子歸丈夫。但丈夫表示,手頭沒有現錢,要等房子賣了才能給錢。
“這案子要判很簡單,就按夫妻共有財產,老頭賣完房把錢給老太太。”白雲說,但是等判決、賣房一套流程走完,或許人已經不在了。
白雲於心不忍,希望能透過其他方式解決。
按照過往經驗,親屬往往是解決涉老案件的重要助力。在給兩人的兄弟姐妹一一打過電話後,白雲把突破口鎖定在了老兩口唯一的兒子身上。
只是,兩夫妻幾十年不和給兒子落下了難以抹去的陰霾。
雖然從上海交大這樣的名牌大學畢業,月薪數萬,但他很恨自己的父母:“如果不是從小目睹他們吵架打架,我也不至於到四十多歲還不想成家。”
這通電話足足打了一個多小時,最初,白雲費盡口舌也無法說服對方。
“她畢竟是你的母親,你就不能讓她過幾個月舒心的日子嗎?”白雲幾乎是帶著哭腔喊出了這句話。
最後的結果還算圓滿。兒子說服了自己的父親,拿出50萬給母親。父親也向母親承諾,會在百年之後將房子留給兩人唯一的孩子。
“我不知道老太太現在怎麼樣了,大概已經去世了吧。”白雲說,雖然為一起法律上很簡單的案子,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不過想到這是老太太最後的願望,她覺得很值得。
老人家一張張數錢,邊數邊哭
“以訟平訟,而歸旨於無訟也。”
在白雲看來,法官是社會關係的醫生,追求的不是判了多少案子,而是實質性解決了多少問題。
今年,一起“垃圾山”案件讓白雲小小地“火了一把”。
靜安某小區有一戶居民侯某,從前幾年開始便往家裡撿各種垃圾。時間一長,他家裡垃圾堆積如山,甚至沒了落腳的空間。他和他80多歲的老母親,便在垃圾山中爬進爬出。
母子二人安之若素,周圍鄰居叫苦不迭,垃圾山臭氣燻人,蚊蟲滋生,老鼠橫行。街道居委數次上門,卻苦於無權破門清理。
垃圾堆積如山,白雲實地勘察靜安法院供圖
白雲實地勘查數次,留下了一腿的蚊子包和一份限時清理的判決書。
“權利的行使是有邊界的。雖然法律沒有明確規定不得在家中堆放大量廢舊物品,但侯某在家中堆放大量垃圾,散發難聞刺鼻的味道,確實影響相鄰各方的通行與通風,更是存在消防安全隱患。 當行使在自家中堆放大量垃圾的權利與他人正常的生活居住權利發生衝突時,在價值取向上更應傾向於後者。”
白雲特意將這起案件的審判地點放在街道而非法院,就是為了讓更多街坊鄰居從判決中學到些東西。這也是靜安法院涉老審判團隊多年來的傳統——延伸審判職能,深入社群、居委會開展社群普法活動。
有時候,解決問題比審判,需要法官付出更多的心血。
75歲的吳老伯是一名返滬知青,房屋動遷後獲得一筆安置款,其中8萬元委託弟媳婦保管,兩人還簽了一份協議。
“是真的只有一份,在他弟媳婦手裡,他自己沒有的。”白雲說,可想而知,當弟媳婦賴賬時,吳老伯毫無辦法,他知道自己打不贏這場官司,於是提出撤訴。
“我學過心理學,加上審判經驗,能看出他說的應該是真的,但就是沒證據。”白雲說,吳老伯來撤訴時,她很難過。8萬元對普通家庭來說也許不多,但吳老伯妻子智力低下,兒子腿腳又有殘疾,生活十分艱難。
“您等等,這案子我再想想辦法。”和從前一樣,白雲把突破口鎖定在弟媳婦周圍人身上。一圈旁敲側擊下來,她得知弟媳婦家是女婿當家,便把女婿請到了法院。
“你學歷高,收入高,道德水平肯定也高,不是那種貪小便宜的人。”戴完“高帽”,白雲切入正題,“你們家也不缺這8萬塊錢,你和我說實話,你岳母到底拿沒拿。萬一吳老伯之後想不開做了傻事,這會是你們一輩子的陰影,以後還能安心嗎?”
女婿顯然知道這份協議,也被白雲的話打動,當即承諾會將8萬元還給吳老伯。白雲擔心他們欺負吳老伯不會用手機銀行轉賬,再出新狀況,便要求支付現金。
白雲至今忘不了吳老伯來法院領取現金的那一幕。老人家拎了個蛇皮袋,往手指上吐了口唾沫,便開始一張張數錢,邊數邊哭。
一向伶牙俐齒的白雲看著眼前的場面,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開口,事後才想起,“應該先去借個點鈔機”。
“如果您感到不安全,我們現在就可以帶您走”
“我知道,你們是來保護我的。”開啟房門,看到門外是白雲和法官助理,83歲的孫老伯差點哭出來。
隨著經濟社會高速發展,涉老年人案件也在變化。不少人盯上了老人名下的房產、動遷安置款等財產,想方設法據為己有。囿於知識背景、身體情況等多種因素,老年人的法律風險意識與自我保護能力相對較弱,這讓涉老案件審理變得更加複雜。
今年,白雲審理了靜安首例意定監護與法院判決相沖突的案例,孫老伯便是本案當事人。
孫老伯幼時曾患小兒麻痺症,有肢體殘疾後遺症,結婚後也沒有子女。上世紀70年代,孫老伯的母親做主,將孫老伯的一個親侄女過繼給他當養女。
手續辦完後,當時7歲左右的養女從新疆搬到上海和孫老伯共同生活,但幾年後又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因此,兩人雖然在法律關係上是父女,實際上沒多少感情。直到7年前,離了婚的養女在上海無處可去,才再次帶著孩子搬到孫老伯家中。
2019年,孫老伯居住的老屋迎來舊改,孫老伯可以分到300餘萬動遷安置款。得知訊息後,養女對孫老伯熱情了許多,主動提出帶他去醫院“檢查身體”。
“他們問我,今年是哪一年,我們國家領導人是誰。”到了“醫院”,孫老伯感覺不對勁,這裡的“醫生”怎麼總喜歡問些奇奇怪怪的問題?於是他堅持要回家。
本以為只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沒想到今年4月,孫老伯突然接到徵收事務所通知:養女拿著法院的判決書,要代替他領走300多萬元補償款。
原來,養女帶孫老伯去的不是醫院,而是鑑定機構,鑑定結論他是“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於是養女再向法院起訴,成了孫老伯的監護人。
白雲審理了靜安首例意定監護與法院判決相沖突案圖片來源:案件聚焦
孫老伯得知後,向靜安法院起訴請求撤銷原判決。這個案子到了白雲手中。
檢視案卷後,白雲發現,案情比想象中更復雜。
在養女帶孫老伯去做鑑定之前,孫老伯已經在公證處立了一份“意定監護公證”,指定大哥的女兒作為自己失智之後的監護人。一邊是法院判決,一邊是意定監護,弄清老人的真實意圖,成了審判的關鍵。於是,便有了這次家訪。
白雲事前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還特意挑了孫老伯的養女、侄女都在上班時拜訪,就為了能聽到老人的真實想法。
“這裡是您侄女家,如果您感到不安全,或者受過任何威脅,我們現在就可以帶您走。”白雲的話很直白。老人的回答也簡潔有力:“我就相信我侄女。”
至此,真相大白。靜安法院判決老人的監護權歸侄女所有,養女也未再提出異議。
“現在上海的很多老年人都有錢,不僅是子女親屬,有些別有用心的人就盯上了這一點。”白雲坦言,她辦理過不少老年人離婚案件,都是因為其中一方有了新歡,而新歡多半是為財。“這種事我們看得清,老人自己看不清,但這又是他的意願。我只能儘量調解,想辦法勸他們回心轉意,不然之後會有更多麻煩。”
“現在也不煩我媽老喊我穿秋褲了”
在涉老庭呆的時間長了,白雲覺得自己變得“婆婆媽媽”。
開庭前,她都會給當事人打電話,提醒他們帶好身份證、證據材料,關心下最近有沒有什麼頭疼腦熱的毛病。疫情之後,又要在電話中指導他們準備好隨身碼。有些老人實在弄不來,到了法院門口便給她打電話,她再趕下來“救場”。
“有一次,老大爺不知怎麼把臉給弄腫了,人臉識別怎麼都過不了。我只好和保安說,這是我的當事人,你就讓他過去吧。”白雲說,還有一回,一位大媽開庭前突然直喊肚子餓,於是她拿出了自己藏在辦公室的零食。
很多老人一輩子生活在這裡,上海話是他們最習慣的語言。在庭外,白雲儘量用上海話和他們交流。
“很多當事人不是不能講普通話,但是一輩子可能就進過一次法庭,一緊張,上海話就出來了。”白雲說,此時再要求老人講普通話,實在勉為其難。
唯一的選擇,就是她自學上海話。
本科就讀於英語師範專業的她,自認在語言這一塊頗有些天賦。參加研究生面試時,同學們大呼不好:“來了位東北人!”果不其然,白雲以面試第一的成績考入西南政法大學。
在上海,她的語言天賦又發揮了作用。白天上班,晚上跟著“嘎山胡”學習上海話,僅3個月左右,她就基本學會了上海話。當然,老人們一下便能聽出來白雲是“洋涇浜”,不過,這反倒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這法官有心了”。
有人覺得,法官應該始終保持威嚴的形象。但白雲認為,法庭上的威嚴與庭外的親和並不衝突,尤其是在涉老年人案件中。
白雲(中)在和當事人交流靜安法院劉寧攝
“客觀來說,其中很多案子其實沒啥大矛盾,根本不需要到法庭來起訴。”白雲說,她審理過的案件中,約70%以調解結案。“只靠生硬的法條,很難說服老人,他們也聽不懂。但你像晚輩一樣和他們聊聊天,他們也許就聽進去了。”
白雲曾經接待過一位老人。又一次聽老人長達2小時的絮叨後,白雲把老人送到門口,叮囑他“總在外邊跑,要注意身體”。
沒想到,老人竟然感動了,停下腳步道:“白法官,這個案子不管你怎麼判,我都接受了。”
端午節送粽子的阿姨,怕空調太冷凍著她的大爺……白雲說,她也總是被這些老人不經意間的關心所感動,“和老人打交道多了,慢慢地能理解他們的想法,和家人的關係也更親近了,現在也不煩我媽老喊我穿秋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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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中央政法委長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