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4月14日,他來到了這個世界,出生在中國這片土地上。
身為維吾爾族的他,自幼便著迷於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中國史綱要》《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中國史論集》均出自於他手。
不過,讓人震驚的是,這執筆之手,竟也能握得住槍。
自1926年起,為保衛國家,他先後參與了北伐戰爭、抗日戰爭以及內戰。著名歷史學家張傳璽都稱他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戰鬥的一生”。
當然,也是悲慘的一生。
他本是中國史學界的正統代言人,可卻從1963年開始,就被批為“反動學術權威”;他的雙手本應握著筆桿,持著教鞭,可卻在1966年,他的手只能一直扶著豎起的長凳腿,在偌大的會場罰站幾個小時。
那個時候的他,明明是個高齡的文人學士,身患心臟病,卻屢遭踢打,還被冠上“不老實”的罪名。
殊不知,他可是“偉大中華民族傳統的一個化身”。他若不“老實”,這世間,還有誰稱得上是“老實人”?
此人即是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奠基人,馬列主義新史學“五名家”之一的翦伯贊。
翦伯讚的70年人生,稱不上“光輝”,畢竟他的後半生著實是坎坷。可他這人生經歷,絕對稱得上“傳奇”二字。
拋開他那些卓越貢獻不說,就單單他的感情軼事,也足以令人唏噓。他雖然結過兩次婚,可次次是真愛。
可以說,原配李守箴給了翦伯贊安穩的愛,時刻在背後守候支援著他;第二任妻子戴淑婉則給了翦伯贊陪伴的愛,不管是“刀山”還是“火海”,她都在身旁,與他共同面對。
琴瑟六年,生死茫茫
1916年的一天,回族鄉翦家崗有一大戶人家門前張燈結綵。一眼望去,紅燈籠高高掛起,暖暖紅色無不彰顯著新婚氣氛。
歡天鑼鼓聲此起彼伏,19歲的翦伯贊正牽著17歲的李守箴。大手牽小手,彎腰鞠躬拜3拜後,兩人便結為了正式夫妻。
其實,對於他們二人的結合,當地不少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畢竟,他們一個是漢人,一個回人。在那時,很少有不同民族通婚的情況。
而且一開始,翦伯贊對這樁婚姻也很迷惑,他曾問李守箴:“你是漢人,怎麼願意嫁給一個‘回子’呢?”
聽聞此話,李守箴笑了,回答道:“滿漢蒙回藏五族共和,嫁給誰不行!”
真正的愛情,不分民族。
當然,比起民族問題,更讓人覺得奇怪的是,翦伯贊是個實實在在的讀書人,從5歲就開始啟蒙的他,竟會娶一個文化學識與自己相差甚遠的女子。
雖然在結婚前,翦伯贊曾問過李守箴的文化水平有多高,但明顯,對方的答案並不影響他的決定。
好在,婚後兩人生活得十分融洽。李守箴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完美的賢內助了,不僅深得翦家人的喜愛,還是翦伯讚的好妻子,好助手,將全家人照顧得服服帖帖。
然而,生活不可能一直都是風平浪靜的。
1922年,翦家崗遭遇旱災,霍亂爆發,許多人病倒。眼看情形不對,李守箴趕緊外出求醫抓藥,以防家裡人也感染上霍亂。
可就是她這未雨綢繆之舉,害得她自己感染了病。
得知家鄉霍亂肆虐,遠在學校工作的翦伯贊本打算第二天就趕回家裡,為李守箴分擔辛勞的。許是內心憂慮太重,當晚他還夢到了李守箴。
但這夢並不美好,夢裡的李守箴並不是來找翦伯贊團聚的,而是專門前來和他告別的。在和翦伯贊告別後,李守箴就消失了,翦伯贊因此被嚇醒,緩了一會才重新睡下。
殊不知,這夢確實是個預兆。於第二天清早,翦伯贊就收到了家裡的電報,被告知“李守箴於午夜去世”。
翦伯贊萬萬沒想到,夢裡那一面,竟成了兩人的最後一面。六年情誼,無語凝噎,其中之深愛與思念,全寄託在了《悼亡妻李守箴》這首詩中。
於翦伯贊而言,沒有李守箴的世界,是沒有色彩的,是不美好的。可縱使他再怎麼哀傷,也無法拋卻紅塵,隨她而去。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獨自守著這份思念活著。
只是,再深的感情,時間長了也會淡;再長的相思,也會隨著另一個人的出現而漸漸消失。
與君相識,攜手半生
如果說,李守箴與翦伯讚的愛是細水流長,平平淡淡的話,那麼,戴淑婉與翦伯贊之間的愛情,便算得上是轟轟烈烈,跨越生死的。
雖然,自李守箴逝世後,翦伯贊就表達了自己不續絃的想法,可這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愛情,更是難以預測。
這不,翦伯贊在聽說父親翦奎午要給他續絃時,他還反對道:“守箴才 23 歲,為我們翦家做牛做馬,我愧對她呀!”
翦奎午看自家兒子如此倔強,氣得直接說:“就算你不願成家,那 3 個年幼的孩子咋辦?”
翦伯贊可以不要妻子,可他和李守箴的三個孩子,不能一直沒有人照顧,他還要忙於學業和事業,無法留在這座小城市。儘管父母可以替翦伯贊養孩子,但養不了一輩子。
況且,母親這一角色,在孩子生命中也是至關重要的。
想到這,翦伯贊內心動搖了,沉默一瞬後,他才答應了父親的要求,前去與續絃物件戴淑婉見面。
這一見,便是一生。
翦伯贊喜歡讀書,聊天的時候總是會以書籍為話題,不管是和李守箴初次見面,還是和戴淑婉,他都問了同一個問題:“讀過哪些書?”
比起李守箴,戴淑婉所受的文化知識更是不高,她答道:“《三字經》《百家姓》,都是些小孩子讀的書呃。”
不過,文化程度不高的她,嘴皮子卻很溜,且很聰明。
在翦伯贊說“《百家姓》是一本雜字書,除了記載姓氏外,沒有其他意義”時,戴淑婉主動辯駁道:“我說的《百家姓》講歷史,不是你所說的‘四言雜字’,也不是《三字經》的王朝興亡史;而是講史事,講人物, 具體生動,引人入勝。”
辯駁討論完,翦伯贊直稱讚道: “好極了!好極了!”
話雖如此,但其實翦伯贊並不知道戴淑婉口中的《百家姓》是哪一種,很明顯,她口中的《百家姓》和自己所想的書是不一樣的。
看著翦伯贊不解的神情,戴淑婉笑了,說:“聽說你當年考過李守箴,所以今天我也來考考你!”
聽聞這話,時間彷彿倒轉了一樣,回到了之前翦伯贊和李守箴初次見面那時。只是,如今,是戴淑婉考他。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此次見面結束後,翦奎午趕忙問及翦伯贊對戴淑婉的印象,翦伯贊立刻答道:“戴與李相比,秀麗不及,聰慧過之。”
僅僅是一次交談,翦伯贊便對她印象極其好。
很快,在1923年的春節,翦伯贊和戴淑婉正式結為夫婦。
圖 | 翦伯贊留影
入翦家門,成翦家人
或許,於戴淑婉而言,在成為翦家兒媳的那一刻,她便確定了自己餘生都只會為翦家人而活。
1924 年,在翦伯贊啟程去美國留學前,他將三個孩子都託付給了戴淑婉。
許是因為剛結婚不久,翦伯贊覺得自己就這樣把孩子都交給戴淑婉照顧有點不妥,不太對得起她。
而且兩人還是新婚,按理說,自己應該先多陪陪戴淑婉才對。可他也沒辦法,時勢不允許他享受家庭生活。
但戴淑婉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她既然嫁給了翦伯贊,就已經做好了當繼母的心理準備,豁然地說 :“我會像親媽那樣對待他們,你就放心去美國留學吧。”
聽她這麼爽快,翦伯贊更加覺得自己不好了,無奈道:“真難為你了!”
對此,戴淑婉笑應:“我們既然結為夫妻,你的難處就是我的難處, 何必還分彼此?”
既成夫妻,便再無“你我”之分,只有“我們”。
就算家裡那三個孩子,沒有一個是戴淑婉親生的,她也沒有介意過。相反,她一直都是將他們看做親生孩子一樣。
就連最大的孩子翦斯平反抗自己,不肯認自己為母親時,戴淑婉也沒有生氣過,反而是去阻止翦奎午打孫子的行為。
後來,她還親自操持翦斯平學業,並囑託他道:“孩子,要加勁唸書,這關係到你今後一生的前程啊!”
慢慢的,翦斯平終於接受了戴淑婉。
小孩子的世界,總是簡單的,純真的。誰對自己好,他們便會慢慢喜歡上對方。翦斯平也同樣,他感受到了來自戴淑婉的母愛,所以,他也願意,喚她一聲“媽媽”。
他們之間的關係,雖不是血濃於水,但也足矣。
不過,戴淑婉的生活重心還是在於翦伯贊
1937年,翦伯贊正式加入黨組織。身為妻子,戴淑婉雖不是組織一員,但她一直都在幫助著翦伯贊,兩人一起為組織工作。
儘管對於革命一事,戴淑婉並不瞭解,也不懂。可是她想支援翦伯讚的事業,想照顧好正在為國家奮鬥的丈夫,因此,她毅然決然地踏上了這條不平坦的路。
只要翦伯贊需要,戴淑婉就會站出來,貢獻自己一份力。
這不,在內戰期間,像翦伯贊、陶行知、田漢這些革命知名人士,經常容易被特務盯上。為了能夠更好地傳遞組織情報,戴淑婉便組織了“夫人外交”。
表面上,戴淑婉經常組織各革命人士的妻子一起打牌,實則,她是在牌桌上傳遞情報。雖然此舉相對安全,不會輕易被特務發現。
但凡事都有個萬一,況且那時還是特殊時期,若是情報傳遞失敗,那戴淑婉肯定是凶多吉少。其中利害,其實她本人是深知的。
可為了翦伯贊,她無所畏懼。
梅花傲雪,不懼生死
於他們而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1946年,翦伯贊得了黃疸肝炎。因為該病具有傳染性,有很多人不敢去探視。可戴淑婉不怕,儘管醫生明確告知她:“翦教授的黃疸病,正處在傳染期,你可要當心啊!”
戴淑婉知道其嚴重性,但她絕不會像其他人一樣,不敢靠近翦伯贊。相反,她天天去給翦伯贊送飯,甚至還幫他擦洗身子,直到他病癒為止。
在病魔面前,戴淑婉沒有退縮過;在時代浩劫面前,她更是不曾放開過翦伯讚的手。
20世紀60年代,翦伯贊成了反革命集團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先後被冠上了一系列虛假罪名,家裡還被毀壞。
據說,那時有一批又一批的人喊著“打倒翦伯贊”的口號跑進他的家裡,四處亂砸,還不斷揪著翦伯贊打罵批評。一天內,翦伯贊就被批了七八次,一次就是一個多小時,期間伴隨著各種言語謾罵,以及各類拷打。
一天結束後,他整個人都已經虛脫了,面色蠟黃,雙腿無力。等到那些人打完了罵完了終於走了之後,躲在屋後樹叢中的戴淑婉便趕緊跑出來,將快要昏倒的翦伯贊扶到床上。
她目睹了翦伯贊被捱打的全過程,那一道道抽打,一次次腳踢,彷彿像是打在自己身上一樣,疼得淚水直流。可她只能忍著不出聲,強迫自己不出面,不能給翦伯贊添麻煩。
但看著自己愛人身上那一道道血紫印,她的心更疼,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滴。
然而,戴淑婉清楚,自己不能頹喪,她得鼓勵翦伯贊。於是,她忍住心疼,安慰道:“伯贊,你可要想開些呀!一定要挺住,很快就會過去的!”
所謂的“很快”,便是翦伯贊經歷上百次批評捱打後。那時,上層終於發話:“要解放翦伯贊, 生活要給出路。”
可這“出路”,僅持續了兩個月。
兩個月後,翦伯贊被要求去汙衊他人,給他人冠上罪名。這等違背大義之事,翦伯贊幹不來,可若他不做,就只有死路一條。
然而,死亡與偷生,翦伯贊選擇前者。
他說:“我不能只顧自己苟且偷生......我這把老骨頭也無什麼大用了,還不如走了乾淨呃!”
聽聞此話,戴淑婉立即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堅決地說:“要走,俺陪你一起走!”
於是,當天午夜,翦伯贊和戴淑婉一同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隨後便服用了大量安眠藥,攜手離開了這個世界。
而他們留下來的,只有兩張紙,一張寫著:“我實在交代不出什麼問題,所以走了這條絕路”。
另一張則是“......萬歲,萬萬歲”。
詩人黃櫱禪師有云:“不經一番寒徹骨,哪有梅花撲鼻香。”可那個時代,太殘酷;那十年動盪,太難熬,縱使翦伯贊有梅花傲雪的風骨,也無法擋得住那十年“酷寒”。
他能做的,便是堅持心中大義。而戴淑婉,則是與他一起,堅守最後的傲骨。
圖 | 1961年在雲崗石窟 前排左起:范文瀾、呂振羽、翦伯贊
文 | 千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