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非洲裔，兩個大城市，兩個影片，兩份判決。
歷史的戲碼有太多相似之處，幸虧最後的結果不一樣。
4月20日下午，經過近3周的法庭審理，12人陪審團裁定，跪殺喬治·弗洛伊德的警察德雷克·肖萬二級謀殺、三級謀殺和二級過失殺人指控成立。一年前，美國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市的一名警察跪在46歲非洲裔男子喬治·弗洛伊德的脖子上長達9分29秒，弗洛伊德被死死地按在地上，大聲喘氣，不斷說：“我無法呼吸。” 路邊旁觀者拍攝的這段影片廣為傳播，引發了全美國乃至全世界對警察暴行和種族不公正的持續抗議。
美國總統拜登特意取消了下午的一次講話，和副總統哈里斯以及白宮幕僚聚集在橢圓形辦公室等待判決結果。有罪判決結果釋出後，白宮隨即召開新聞釋出會，拜登和哈里斯都表示如釋重負。
判決宣佈時，法院外的數百人爆發出歡呼聲，全國各地的城市都出現了這樣的場面，汽車喇叭鳴響，示威者阻塞交通，高呼“喬治·弗洛伊德”和“三罪俱全”。在加州洛杉磯市的那個著名街頭——佛羅倫薩大道和諾曼底大道交匯地，民眾的歡呼尤其引人關注。
△4月20日，民眾在洛杉磯市佛羅倫薩大道和諾曼底大道交匯處的十字路口跳舞。此前，明尼阿波利斯前警官德雷克·肖萬因涉嫌於2020年殺害喬治·弗洛伊德被判有罪。（圖片來源：美聯社）
30年前，一個和弗洛伊德一樣的非洲裔男子，25歲的羅德尼·金被4名洛杉磯警察輪番用警棍毆打，此場景被住在附近的居民用剛買的攝像機拍到並賣給電視臺播放，引發了對涉事警察的全國聲討。一年後的1992年4月29日，陪審團給出的判決卻是4名警察“無罪”。這個“無罪”判決引發了上千名非洲裔與拉丁裔聚集在洛杉磯的那個十字路口抗議，最終蔓延成了一場美國曆史上損失慘重的騷亂。
洛杉磯羅德尼·金案
如果是在今天，水暖工喬治·霍利戴用攝像機在自家公寓的二樓陽臺上拍攝到一群警察圍毆一名非洲裔男子的場景，只需上傳到社交媒體上就能引發關注。但在30年前的1991年，網際網路時代還沒到來。
1991年3月3日半夜，霍利戴被警車和直升機的嘈雜鬧聲吵醒，跑到陽臺上看到一些警察在打人。他拿出剛買的攝像機拍攝了一段影片，共計81秒。當然，這不是事件的全部。霍利戴在新聞中描述稱：“當我走到陽臺上時，他們已經在打他了。”
當晚事件的過程始於25歲的非洲裔男子羅德尼·金載著兩名乘客在東灣岸高速公路酒後超速駕車。女巡警辛格發現後驅車緊追。金當時正處於兩年搶劫罪的監外假釋狀態，害怕被警察抓住罪加一等，所以拼命狂奔試圖逃脫。辛格窮追不捨，並呼叫支援，20多輛警車圍追堵截，天上直升飛機盤旋轟鳴，金慌不擇路，驅車拐進了市區的一條小路，但前方一輛大卡車已把路堵死。
辛格跳下警車，喝令無路可逃的三人下車。金的兩名非洲裔同伴嚇得魂不附體，按規矩將雙手放在背後。但金藉著酒勁兒卻不想束手就擒，故意拖延，甚至對慢慢靠近的辛格做出一些挑釁動作。一名警察孔恩制止了辛格，轉而命令鮑威爾等4名白人刑警去制服金。金的體格強悍，4名警察未能制服金。
在警告無效後，孔恩對金使用高壓電警棍，但金連續兩次被擊倒又立即站立起來，並猛撲向鮑威爾。鮑威爾使用金屬警棍狠擊金的頭部和身體，另外兩名警察用警靴猛踢金。但金拒不服從命令，直到警察打下第56警棍之後，金才求饒。隨後，警察停止毆打，給金帶上手銬，並讓救護車將他送往醫院急救。
然而，在遠處二樓的霍利戴的開機時間卻是在金向警察撲來之時。警察用警棍毆打金、用警靴猛踢金這些最慘烈的毆打畫面被記錄下來，但卻沒有拍到前面的逃逸拒捕畫面。
在沒有社交媒體的1991年，霍利戴不知該怎麼辦。次日，他聯絡到了洛杉磯市地方電視臺KTLA，便親自驅車將素材送過去，獲得500美元酬勞。KLTA的編輯將81秒影片剪輯成68秒在當天22時的新聞中播出，同時將這一刪剪過的錄影提供給美國廣播公司、美國全國廣播公司、哥倫比亞廣播公司三大電視網和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在兩週內反覆播放達數百次，使金被毆事件成為震撼全球的頭號新聞。
美國非洲裔對警察的暴行很熟悉，但在電視裡親眼目睹，強烈的視覺衝擊直接引爆了民眾的憤怒。這與看到弗洛伊德被肖萬跪在膝下長達9分多鐘引發的憤怒並無二致。
於是，這個因假釋罪犯超速飛車、醉酒拒捕引發的警察執法過當事件，在新聞媒體片面的報道中演變成了白人警察無故毆打手無寸鐵的非洲裔這種全球震驚的踐踏人權事件。
金以刑事罪起訴洛杉磯市警察局，4名白人警官隨即被捕。金還以平均每挨一記警棍價值百萬美元的演算法以總金額5600萬美元的人身傷害賠償起訴洛杉磯市。
無罪判決引發洛杉磯騷亂
1991年年底，因媒體的廣泛報道，刑事案初審法官擔心影響審判的公正，把審判地搬到了西米谷。此地是洛杉磯地區警務人員聚居區，白人占人口總數的60%，非洲裔僅佔3%。顯然，在這一地區挑選出的陪審團對被告比較有利。
陪審團成員包含10名白人、2名有色人種。他們在審判中看到了完整的錄影影片，包括金拒捕及試圖撲向警察襲警，並對被告律師根據錄影的辯護也深以為然。律師說，金被打翻在地後，一直不停地滾動，並多次試圖站起來，對警官的反覆喝令置之不理，這才導致警察執法過當。如果細看錄影慢鏡頭，就可以發現，在雨點般打向金的56記警棍中，有23記打空了，根本不能算數。但這些內容因為法庭禁令未被媒體報道，公眾並不瞭解。
1992年4月，地方法院陪審團作出裁決，宣佈4名警官無罪（對警官鮑威爾一項罪狀的指控未定）。僅僅兩小時後，佛羅倫薩大道和諾曼底大道交匯的十字路口就聚集了一千多人，熊熊大火在洛杉磯四處燃起，黑煙瀰漫，槍聲四起，很多人趁火打劫，湧進商店哄搶。
騷亂持續了四天，一些美國城市也受到影響，發生了小規模騷亂，例如拉斯維加斯、舊金山、紐約、西雅圖、芝加哥等。時任總統老布什不得不調動約1萬名加州國民警衛隊隊員和數千名美國陸軍和海軍陸戰隊士兵進入洛杉磯市平息騷亂。據事後統計，這場騷亂造成超過60人死亡，約600起縱火事件，近1萬人被逮捕，財產損失約8億至10億美元。
再次起訴
1992年是美國大選年。為儘快平息事態，老布什宣佈聯邦政府將以觸犯聯邦民權法的刑事罪名重新起訴已被加州地方法院陪審團無罪開釋的4名警察。聯邦政府擔心，再有一次無罪判決有可能激起全國規模的非洲裔騷亂。一年後，聯邦地區法院小陪審團作出兩人有罪、兩人無罪的判決，各地風平浪靜。
但之後的量刑環節再起波瀾。根據聯邦法規和慣例，觸犯聯邦民權法的刑事罪犯至少應被判處6年有期徒刑，但聯邦地區法院法官只給兩名警官判了兩年半有期徒刑。全美各地民權團體堅決要求聯邦司法部向分管加州地區的聯邦第九巡迴上訴法院上訴。
1994年4月，金在州法院的民事賠償案勝訴，獲得了總額達380萬美元的傷害賠償。第九巡迴法院則判定聯邦地區法院對有罪警察量刑過輕，下令重新量刑，加重刑罰。兩名涉事警察雖已被高昂律師費拖得負債累累，但面對重罰還是決定把官司打到聯邦最高法院。
1996年6月，聯邦最高法院以9比0作出裁決，認為警察違法打人與金拒捕有關係，推翻了聯邦上訴法院關於對涉事警察加重刑罰的裁定。
轟動一時的羅德尼·金案終於落下了帷幕。
這一次 祈禱“正確的”判決
對於經歷過洛杉磯騷亂的很多人來說，30年過去了，美國警察系統的改革成效有限，媒體依舊扮演著憤怒聲討和推波助瀾的角色，類似的故事也一再上演。
當時的洛杉磯市議員、如今72歲的澤夫·雅羅斯拉夫斯基說：“當我看到明尼阿波利斯發生的事情時，我更像回到了1992年的洛杉磯，這就像再次重溫歷史。”
在弗洛伊德的家人收到明尼阿波利斯市2700萬美元的和解金後，肖萬的律師提出延期審理和改變審判地點的要求，這會不會是第二個“西米谷”？會不會再次出現一份無罪判決？
弗洛伊德遭暴力執法的9分鐘影片非常完整，且因為技術的進步，警官隨身攝像頭、路邊監控等提供了多個角度的影片呈現，比羅姆尼·金的81秒影片完整、全面。但在美國，裁決警察無罪釋放的可能性大大超過定罪裁決的可能性。
俄亥俄州鮑林格林州立大學警察廉正研究組發表的一項最新研究表明，在2015年至2019年之間，有104名警察開槍致人死亡，被指控犯有謀殺罪或過失殺人罪，但只有35人被判有罪，其中只有4人被判謀殺，有18人被判犯有過失殺人罪，而其他人或面臨較低指控，或被判無罪釋放。
相較羅德尼·金案的陪審團成員，弗洛伊德案陪審團成員構成更加多樣化，由6名白人、4名非洲裔、2名多種族人士組成。當陪審團被隔離後，拜登致電弗洛伊德家人：“我祈禱法庭能作出正確的判決，我認為這（證據）是壓倒性的。”
這道因羅德尼·金案撕開的警察濫用暴力和種族歧視的創傷遠沒有彌合，反而有可能因喬治·弗洛伊德案的判決再次被撕開。
好在，陪審團給出的“有罪”判決讓美國“鬆了一口氣”。這次判決被認為是美國的“關鍵時刻”和“歷史性時刻”，表明了美國社會在種族歧視問題上的一些進步。
種族彌合長路漫漫
然而，必須正視的是，這種進步可能是有限的。
羅蒂尼·金案發生後，當時的洛杉磯市長湯姆·布萊德利要求成立委員會調查警察系統是否存在系統性種族歧視，由後來擔任克林頓政府國務卿的威廉·克里斯托弗主持。
這個“克里斯托弗委員會”對數百名警察進行了採訪，形成的報告中寫道：“羅德尼·金將公眾的注意力重新聚焦到非洲裔、拉丁裔和亞裔長期以來的抱怨上。他們抱怨洛杉磯警察對待少數族裔與白人不同，經常使用不尊重和辱罵的語言，在與少數族裔打交道時，採用不必要的侵入性做法，如傾向於‘臉朝下趴下’和過度使用武力。”
根據調查小組的說法，公眾投訴警察過度使用武力的問題僅有一小部分得到處理，警察多次過度使用武力的行為都未在內部得到制止，數十名受到4至16宗投訴的警員還在繼續工作。甚至在警察隊伍中也存在偏見，白人警察有時會用侮辱性的話來指代拉丁裔、非洲裔和亞裔同事。
因此，委員會報告得出結論，洛杉磯警方在對待不同種族的執法方式的確存在系統性歧視。
4月21日，在弗洛伊德案有罪判決作出的第二天，美國司法部長梅里克·加蘭宣佈對明尼蘇達州明尼阿波利斯市和明尼阿波利斯警察局展開調查。調查內容還是警察是否過度使用武力以及對不同族裔執法方式的差異。
經過30年，這些問題只不過換了不同的時間地點，由不同的人物重新上演。因此，弗洛伊德案的宣判顯然遠遠不足以消除美國種族歧視這個根深蒂固的“汙點”。種族不平等問題已存在很久，這是非洲裔美國人和美國有色人種面臨的問題，更是所有美國人面臨的問題。
種族彌合長路漫漫，美國的這口氣兒可能松得太早了！
特約撰稿丨餘偉利
編輯丨李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