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節，蘇敏一個人在海南。
海南也沒有想象中那麼暖和，前幾天一夜的大風，吹得蘇敏在帳篷裡不敢出來。好在風停了，太陽重新出來了，海南又變成了暖洋洋的海南。
從2020年9月出走到現在，蘇敏獨自開車一路南下，從鄭州到西安、成都、雲南直到海南，5個月裡的風景，是蘇敏過去57年都沒有體會過的人生。
現在，過年了，蘇敏想要體會一個人的春節，一個清淨的、自在的春節。對於蘇敏來說，春節的團圓熱鬧背後，是困囿在女兒、妻子、母親、外婆等種種身份的捆綁人生。
現在，遠離了人群和熱鬧，蘇敏想要做回自己。
這個春節，沒有計劃
春節是沒有計劃的，為什麼一定要過節呢？蘇敏反問記者。
春節的計劃，就是開著車走走，走到哪裡算哪裡，找個能停車的海邊，暖和一點，自己看看大海、散散步，這就是蘇敏心目中的完美新年。
“我走出了熱鬧了的家庭，就想清靜一下，之前家裡人太多，沒有清淨的時間。”蘇敏說，在過去幾十年的春節中，自己已經受夠了“熱鬧”，她喘不過來氣。在過去的春節中，蘇敏的丈夫要從鄭州回老家周口過年，蘇敏一開始跟他一起回去，但婆婆家沒有蘇敏住的地方，只能藉助在親戚家裡，別人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只有蘇敏覺得自己是一個外人。
“住在別人家到處都彆扭。尤其是早上起床，北方的冬天這麼冷，真不想太早起床，但是又怕躺著別人笑話。”蘇敏不想跟著丈夫回老家過年，丈夫不勉強也不陪伴，依然自己回老家過年，蘇敏就常常選擇在新年值班。再後來女兒結婚後去婆家過年，蘇敏的新年就在一個人應付和安排過節瑣碎事中度過。
這個春節，蘇敏不回老家過年，女兒女婿表示支援，留在溫暖的南方更安全，丈夫沒有打來電話——公公婆婆已經離世，丈夫依然選擇回老家過年，跟弟弟一起。
獨自待在海南的日子明顯更自在，更舒心。海南的一月像是北方的春天，只穿著一件單衫套件運動服外套就足夠。蘇敏開著她的白色小POLO汽車，帳篷等自駕裝備放在車頂，後備箱裡放著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都很齊全，隨走隨停，這是她路上的家。
一個人也要好好地過日子，節前蘇敏去了文昌的農貿市場買菜，豆腐四塊錢一斤，蘇敏買了半斤，一個人一頓都吃不完。節前的市場漲價，一板雞蛋從20漲到了24；五花肉一斤28，也在漲價；辣椒是一定要買的，蘇敏愛吃辣椒，但因為丈夫不愛吃辣，過去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中，蘇敏做飯幾乎不放辣椒，這次一次就買了10塊錢的辣椒，囑咐攤主要“最辣的”；模樣有點奇怪的釋迦果是最甜的時候，狠狠心買了一個，“因為沒吃過，想嚐嚐”，一個就28塊錢；再加上蠔油等調料，菜市場逛了一圈，就花了將近150塊錢。
“我就不能出來買東西，我花這些錢真的感覺肉都是疼的。”蘇敏笑，“沒有錢，我還是回去吃青菜蘿蔔吧。這樣的話我不會感覺太有壓力。”在反覆的唸叨了幾遍“過節了菜真貴”後，蘇敏又像是開導自己一樣的解釋，“畢竟過節了，犒勞一下自己。”
離開“室友”
在人群之中，57歲的蘇敏並不顯眼。她個子不高，身形也不苗條，膚色黝黑，手指粗壯，一看就是長期操持家務的手。頭髮整齊地向後梳起，緊緊地紮了一個馬尾，說話帶著明顯的河南口音。
她看上去是生活中那種最平凡的女人，甚至看她一眼，就能聯想到她的前半生：從小就按照“姐姐”的要求長大，按部就班的結婚，照顧丈夫孩子，伺候公婆，勤勤懇懇的操持家務，等到年紀轉變成為奶奶或者外婆，再幫助孩子照顧孫兒輩。在這樣一個女性身上，很容易讓人找到自己母親或者親人的影子。奉獻是她們一生的主題詞，萬里自駕遊這樣聽起來浪漫的事情，很難想象會發生在她身上。
“我是從那個家裡逃出來的，再不出來我都要抑鬱了。”蘇敏說，那個家壓抑、窒息，不出來，自己感覺要活不下去了。
“我為什麼要自駕遊呢？”蘇敏說，這個問題她已經回答過網友無數次，以前在家裡給女兒帶孩子，很多事忍著忍著也就過來了。但現在外孫上學了，不可能再繼續住在女兒的房子裡，回到自己家後，就變成了自己跟丈夫兩個人的朝夕相處。
“我們在家都是AA制，我老公那個人比較愛財，給我花一點錢都很肉疼，我不想跟他吵。”蘇敏說，自己和丈夫的關係更像是“室友”，在自己家的時候，他一間房，自己一間房；後來到女兒家裡看外孫，倆人就睡上下鋪，“搭夥過日子。”
丈夫把錢賬分的清清楚楚，從來不會為自己花一分錢，春節的時候走親戚，丈夫這邊的親戚他自己出錢買禮物，蘇敏孃家的親戚蘇敏自己花錢走動。
“我覺得我們不像是一家人。每天我還要免費的給他做飯、打掃衛生、洗衣服。如果說作為一家人這些都是應該的，（前提）是我們是經濟共同體。他一個月退休金4000多塊錢，但是他從來不會給我花一點。”說起共同生活了30多年的丈夫，蘇敏的臉上並沒有多少表情，語氣平靜的像是在描述別人的故事。
錢上的涇渭分明蘇敏還能接受，但丈夫的語言冷暴力曾一度讓蘇敏患上抑鬱症。
“經濟不給我支援就罷了，他（丈夫）老挖苦你，說話挑你的毛病，每句話都挑。”蘇敏說，丈夫永遠都是用挑刺的眼光看自己，用打擊的語氣和自己對話。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丈夫都會反對，然後找出缺點，將這個缺點放大，抨擊蘇敏所有的一切，甚至連幾點去做飯、幾點睡覺、煮飯多少丈夫都要管，都要進行指責。自己問丈夫為啥挑刺，他會狠狠的一瞪，“你做錯了還怨我挑刺？”
蘇敏說，慢慢的，自己在家裡就不再吭聲了。女兒小的時候，自己想著為了女兒忍一忍；女兒大了，又想著女兒要找物件，離婚會讓女兒不光彩，還是要忍下來；女兒結婚了，自己開始幫著女兒帶孩子，因為帶孩子和丈夫產生的分歧很多，但為了家庭和睦，又忍下來了。
“他說什麼我都忍了，我就不吭氣了。但是這樣長期下來我心裡難受，抑鬱了。我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我要走出去，我要去自駕遊，外面海闊天空，我想跑哪就跑哪。”蘇敏說，自己抑鬱症最厲害的時候，有自殺傾向。自己忍了大半輩子，現在外孫都上幼兒園了，自己實在不想再繼續忍了。車子是之前分期買的，首付花了4萬，其中女兒給了3萬，自己花了1萬，每個月當營業員掙錢還貸款。丈夫沒有出一分錢，每年的保險也是自己買。如果是丈夫加了油，自己開車跑的多了一點，丈夫還會單獨的拿出來想要算錢。
“就你和他生活在一起，就是壓抑、壓力。”說到這裡，一直將手隨意搭在方向盤上，處在鬆弛狀態中的蘇敏坐直了身體，聲音提高了一度，“我忍到忍無可忍，等到外甥上幼兒園了，我要出去。”
帳篷、戶外電源、儲物櫃、鍋碗、水箱……
蘇敏一件件的添置要出去的東西，在次之前，她極少出門旅行。這些旅行的裝備，基本都是透過看手機上戶外博主的旅行影片學習。“出門那天是9月24日。和往常一樣，女婿送孩子上學，老公揹著包出去打球，我在女兒的囑咐聲中離開小區。”蘇敏說，“我自由了。”
做媽媽、做妻子、做兒媳、做外婆
離開家庭自駕遊，蘇敏說這其實無關勇氣。“我沒想那麼多，就想一個人靜靜。說實話，如果家裡很好，誰願意跑出來啊？”
旅行需要錢。在出門前，蘇敏攢了一萬六千元，買裝置、給車做保養後只剩2000多塊，每個月2000多的退休金，是蘇敏全部的收入來源。
為了省錢，儘量不走高速，不去門票貴的景點，吃飯大多自己做。“一路慢悠悠，沒什麼計劃，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每天開兩三百公里，就找地方休息，不趕夜路。颳風下雨天，就歇著。錢充足，隨時上路；快沒錢了，就停幾天。”
就這樣，向南方去，向溫暖的地方去。蘇敏一路將自己的見聞釋出到網上，學習影片剪輯，也是她在出發前所做的準備工作之一。
出發幾天後，“50多歲阿姨獨自自駕遊”的影片在網上突然火了。天南海北的粉絲聚集在蘇敏的評論區，還有粉絲熱情的邀請蘇敏去做客，有的粉絲提供住處，有的送來肉、菜等一些物資，路上遇到的一些自駕車友，也常常為獨自旅行的蘇敏提供幫助，有的是端一碗飯，有的是護送一程，這一切的一切，讓蘇敏感動的同時，覺得受寵若驚。
“我家裡的時候就是老大，下面有兩個弟弟。經人介紹認識的我老公，婚前只見了兩三面就結婚了，結婚後很快有了孩子。從來沒有被人照顧過。”蘇敏說，自己一直以來的身份，是姐姐、是妻子、是媽媽、是兒媳、是外婆，一直以來自己都要去照顧身邊的人。走出家門後，不管是旅行中得到的幫助，還是網友送上的支援，自己從來沒得到過這麼多愛，有種被理解、被認可的感覺。“終於做回我自己，不用為別人而活。”
和陌生人的善意形成了鮮明對比，蘇敏離開家後的第二天，丈夫打來唯一一個電話。開始她以為丈夫是關心自己，結果丈夫只是詢問為什麼要扣他的ETC高速費，“他說你昨天扣費了，啥時把錢轉過來？”
好在離開家了，一切家庭帶來的不如意都能告一段落了。離開家後，蘇敏臉上的笑容是顯而易見的。她拍路上美景，拍遇到的驢友，也會對著鏡頭跟網友聊聊心裡話。影片火了以後，拍影片也有了一些收入，能夠支援著蘇敏偶爾去品嚐一下美食，“海南椰子雞，連喝三碗雞湯，太好喝了。”路邊很小的飯館，一個人半隻雞沒吃完，打包回去繼續吃。一個人一頓飯花了100多，雖然心疼，但是吃的特別高興。蘇敏用自拍杆支著手機，對著鏡頭稱讚美味，“吃一口雞，再喝一口椰湯，真是很美的享受。”
終於做回了自己
一個人的旅行，一個人的春節，蘇敏不覺的冷清，更多是從容。未來會旅行到哪裡？蘇敏說她不知道；會不會跟丈夫分開？蘇敏說不會，“大半輩子都這麼過來了”。
談起丈夫的優點，蘇敏也並不隱瞞，“他對外人特別好，人特別熱心，大家都說他厚道，見人沒說話就開口先笑。”
此外，夫妻雖然關係一直僵持，但丈夫勤勤懇懇上班，做了外公後對孩子也很好，“他就是看我不順眼，但是也離不開，過了這大半輩子了。”
蘇敏叮囑記者，找物件一定要在意自己的感受，不要為了年齡，為了其他人的眼光等任何一個外在因素而將就，“你對生活什麼態度生活就回報你什麼態度。結婚一定要互相愛慕，千萬不要為了結婚而結婚。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自己的感受是最重要的。不要在意別人，別人不會站在你的角度考慮。”
蘇敏說，如果能夠回到年輕的時候，自己一定不會再將就，不會在相親後覺得對方“老實，有正式工作”就懵懂結婚，不會為了女兒而忍氣吞聲，因為“對女兒的成長也不公平”；更不會在等到現在才有勇氣走出家門，錯過了生命中原本美好的時光。
女兒告訴蘇敏，她離開後，父親在家挺自在的，天天打球，就是小外孫會吵著想要姥姥。
“很多人羨慕我，說也想過這種生活，但是很多事情脫不開身，要麼孩子太小、要麼還沒退休，要麼要照顧老人走不出來。”蘇敏說，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不是所有人都能夠走出家門，進行長途的自駕遊，但是近距離的出行很容易實現。
“不是說所有的人都要離開家旅行，但是人應該做自己，為了自己而活。”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郭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