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宋魯鄭】
4月10日,法國舉行總統選舉。法國是聯合國常任理事國,也和德國同為歐盟的發動機,又恰逢法國第十三次擔任歐盟輪值國主席,所以會被額外關注。
然而和往次大選不同的是,世界對法國的關注帶有頗不尋常的擔憂。這除了烏克蘭危機仍在持續,選舉結果會相當程度地影響危機的處理,更重要的原因則是民粹主義極右政治勢力的強勢崛起。
根據長期以來的民調,在第一輪投票中,兩位極右民粹候選人勒龐女士和澤穆爾合計得到的支援度超過三成,一直超過現任總統馬克龍。尤其是第三次參選的勒龐女士,不僅第一輪緊追不捨,就是在第二輪也和馬克龍的差距縮小到誤差範圍之內。這也讓美國捏了把汗,要知道,勒龐是普京的支持者,華盛頓擔心勒龐當選後“動搖西方反俄聯盟”,讓普京先在巴黎打了個“大勝仗”。
2016年,西方接連經受了英國脫歐和特朗普當選的衝擊,民粹主義風潮席捲而來,強烈地衝擊著國際秩序,給全球帶來巨大的不確定性和巨大損害,以至於根據2019年的皮尤民調,全球多數國家認為美國是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脅。當時德國民調甚至顯示,德國人最害怕美國和老年痴呆——比例分別為56%和40%。現在,這股民粹主義之風又開始考驗法國了。
號稱人類歷史上第一個人權國家,一向標榜自由、平等、博愛的法國,何以出現極右民粹主義的崛起?
首先從文明的視角看民粹主義在西方和法國的文明基因。眾所周知,民族國家這個形態產生於歐洲,歐洲民族國家的成型,大多認為始自1648年歐洲各國達成《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歷經數百年的發展演變,民族或者種族意識已經深入西方骨髓。許多戰爭、種族滅絕、殖民都是打著這種旗號進行的。哪怕經歷兩次世界大戰後西方進步了很多,但這只是表面現象,種族意識依然是其牢固的認同基因。
這裡不妨以戴高樂將軍為例。他不僅被視為和路易十四、拿破崙並稱的偉大人物,甚至在2005年被法國評選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法國人。應該講,他的立場最具代表性。
1959年3月5日,戴高樂在總統府對著名學者佩雷菲特這樣說道:“我們畢竟首先是一個歐洲白人民族,我們的文化是古希臘式加拉丁式的,我們的宗教是基督教”。
當時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正在進行,於是佩雷菲特問他怎麼看穆斯林。戴高樂這樣回答:“你嘗試把油和醋混在一起,然後搖晃瓶子,一會它們就會重新分開。阿拉伯就是阿拉伯,法國人就是法國人”。他進而說道,如果不加限制,他所住的科隆貝雙教堂村就會變成“科隆貝雙清真寺村”。他甚至反問道,隨著穆斯林人口的增長,法國人出生率不變,你願意看到一位阿拉伯人總統嗎?
戴高樂(資料圖)
所以法國出現如下一幕就不奇怪了:極右候選人澤穆爾曾在2008年電視辯論面對一位非裔女評論家時直白的說出:“我屬於白人種族,您屬於黑人種族。”
雖然現在西方的政治人物已經不能再這樣直白的表達類似觀點,但並不表示他們內心中不存有這樣的想法。他們和每一個普通民眾一樣,心中都有一個小戴高樂。這也是為什麼極右政黨總是把戴高樂將軍掛在嘴上,並以他的繼承者、捍衛者自居,而且確實打動、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法國人。
這些極右政治人物的作用,就是喚醒民眾幾十年被政治正確和意識形態所壓抑的文明和心靈基因而已。話說遠一點,這也是為什麼西方難以接受中國崛起的深層原因。
其次,和美國不同,法國民粹主義的崛起有自己的特色。
美國的民粹主義崛起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貧富差距越來越大,下層民眾極端不滿。二是非傳統白人越來越少,種族結構正在發生顛覆性的變化。與此同時,治安日益惡化。
應該說,在種族結構以及社會安全方面,歐洲和美國都面臨同樣的挑戰。法國最新的民調顯示,高達62%的民眾認為馬克龍總統五年來在安全方面表現很差。但法國和西歐由於福利比較健全,貧富差距並不大。
不過有一點,歐洲和美國不同,美國冷戰後只是相對衰落,它在全球的經濟比重一直比較穩定,下降不是很明顯。只是相對於中國而言,它未能進一步提升。但歐洲卻是絕對衰落,它在全球所佔的經濟比重急劇減少。
反映到現實中,包括法國在內的西歐民眾的購買力下降,窮人越來越多。左翼總統候選人梅朗雄在競選活動中表示:法國有“八百萬人需要獲得食品援助,有一千二百萬人在家裡受凍”。要知道,法國一共才不過六千多萬人,這是相當驚人的現實。
第三,這一次兩位民粹人物都有不同凡響的表現。
第一次出現的政治新人澤穆爾與過去的特朗普式民粹主義不同。他一方面具備民粹主義者煽動性強的特點,另一方面知識淵博,熟讀歷史,出口成章,著作等身,經常引用名人名言引發選民共鳴和自豪感。今年1月在電視臺的一次辯論中,主持人甚至問他將引用哪一位名人名言作為結束語。面對這一挑釁和考驗性的問題,他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澤穆爾(圖片來源:人民視覺)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二十年前,他的專著就進入中國(《法官們的政變》2000年、《第一性》2008年)。2014年他出版《法國自殺》,起初每天銷售量竟然達到驚人的5000冊,總銷量超過40萬冊。在法國,一本政治書籍能賣到幾千冊就算是暢銷了。如果以人口算,這相當於在中國賣出800萬。這對於一本政論書籍來講,堪稱奇蹟。不僅如此,澤穆爾其他政論書籍也都輕鬆跨過10萬大關。
澤穆爾雖然沒有從政經驗,但長期擔任記者和媒體名嘴的經歷,使得他對法國的方方面面特別是政治非常瞭解,也就是知曉國情,更不懼演說辯論。比如早在1995年,他就出版了第一本書《巴拉迪爾:大步不前》,講述在左派社會黨總統密特朗任期內,總理巴拉迪爾未能成功的改革。
2月5日在里爾舉行的競選活動中,他提出一系列經濟政策,可謂針砭時弊,切中要害,打動人心,比如取消對年終獎金徵稅。更不同尋常的是,這種經歷使得他極為善於利用社交媒體。目前他在網路上的資料流是最高的。自2021年8月到2022年1月,他增加了一百多萬粉絲,馬克龍有總統之便利也僅增長了79萬。
這裡以他2021年12月1日宣佈競選總統的影片為例。影片採用貝多芬第七交響曲第二樂章,發表宣告的環境佈置都按照1940年6月18日戴高樂將軍於倫敦BBC總部發表的演說號召人們繼續戰鬥時那樣佈置。開篇第一句也延續了從戴高樂將軍以來共和國的傳統:我敬愛的同胞們。
可以說,澤穆爾一方面頗具民粹主義者的煽動能力,另一方面他的品味和格調又完全顛覆了極右民粹主義者的形象。如果看看英國首相約翰遜、美國前總統特朗普,就可知其卓越不凡。這個特點也令他成為媒體的寵兒:只要有他在,收視率就大幅提升;媒體對他的追捧又擴大了他的影響。這種模式對於經歷過2016年美國大選的世界來說,一點都不陌生。
所以不出意外的,澤穆爾在競選活動中引發了一波又一波狂熱海嘯般的歡呼聲。這令我一下想起2016年自己身處特朗普競選場地的記憶。這樣的政治體驗是我在法國二十多年所從來未有過的。
勒龐捲土重來(圖片來源:新華網)
至於資深民粹主義政治人物勒龐女士的表現,則和五年前有著驚人的改變。一是她昔日咄咄逼人的形象不見了,而是非常平易近人,笑容自然親切,有了過去缺乏的親和力,讓人一見就容易產生好感和信任感。
二是她的政見變得成熟、完整,有體系。對一些極端問題的表態頗有中庸之風,以致於烏克蘭危機都沒有衝擊到她的支援率。所以她在選前一週的採訪中明確表示,她和她的政黨已經準備好執政了。
三是她的競選策略放到了大城市以外,尤其是那些受全球化衝擊的地區和弱勢群體。這些群體在日常生活中沒有話語權,也往往被忽視,但他們會用選票表達自己的意見。
如果說過去她只是靠民粹理念贏得支援,現在則還有親民的形象、成熟的政見、有針對性的選舉策略。也可以說她有民粹的理念和傳統政治人物的包裝,而且能夠將二者有機融合。
應該說這樣的民粹主義政治人物是美國無法相比的。
最後要說的就是包括法國在內的西方國家,其民主制度失靈、失能的現象越來越嚴重。今天的法國,57%的民眾認為民主體制運轉很差。體制的重要組成部分不信任度都超過50%,其中對政黨的不信任高達80%,對媒體的不信任為58%,對國會的不信任也超過56%,對司法體系的不信任達到52%。反倒是非民選的警察、軍隊、醫院信任度均超過70%。
單從資料來看,這種體制已經日益喪失民心。隨著問題的積重難返,早晚會來到失去合法性的臨界點。由於民眾對體制和體制內的政治人物日益失望。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自然把目光投射到從未執政過的極右勢力上。
雖然澤穆爾的異軍突起擴大了極右勢力的基本盤,但由於法國實行兩輪選舉制度,極右政黨也未必一定勝選。但從長遠看,由於種族、民主失靈等問題一直無解,而且日益惡化,極右在西方的崛起是歷史趨勢。即使今年極右不能創造歷史,但極右主導西方的那一天不會很遙遠了。看來“歷史的終結”終於要迎來終結的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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