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身體被劃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外界的質疑、善意和那些不知所以的鼓勵,拼命想順著它擠進來。而與此同時,絕望、厭世和莫名的悲痛,依然牢牢把這個缺口堵死,沒留下任何縫隙 …… "
面帶笑容,坐在有落地窗的咖啡廳裡,凝視著順窗掉落的雨滴,田雨薇說出這段抑鬱症的親歷時,旁人幾乎無法捉摸出她的內心。
如今她快大學畢業了,沒有把自己得病這件事告訴過任何一個大學同學。在經歷了長達三年和抑鬱的對抗、反覆和拉扯之後,她終於可以在大學的最後一年,勇敢說出來。
"和過去徹底道別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但我在試圖去做。"田雨薇說。她不想將此形容為"重生",而是和自己握手言和,然後繼續往前看。
同樣類似的感受也出現在王煜文口中,她至今仍沒有完全擺脫鬱抑症的困擾,但似乎找到了新的路徑和它和平共處。
王煜文選擇說出來,是希望更多家長能夠因為她的故事反思一下自己:不當的教育方式,會給孩子帶來意想不到的影響。
當下,抑鬱症被正式納入高中及高校學生體檢範疇,校園抑鬱症浮出水面,得到正視。
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座孤島。他們為何抑鬱?當抑鬱症找上一個青少年,會對他的人生產生怎樣的影響?他們如何走出和放下?
兩位姑娘面對錢江晚報 · 小時新聞記者,講述了她們各自的抑鬱和"抗抑"經歷。
田雨薇:
我的表哥
我當時掐著那個禽獸的脖子——平時我叫他"表哥",用了生平最大力氣,吼叫著:"有能耐,你殺了我啊!"他被我的瘋狂嚇傻了。
隨後,家人衝進我的房門:混亂的麻將聲、鬨笑聲和質問聲灌入我的腦海,我卻只想把自己的頭淹在水裡,這輩子都不再出來——就讓我溺死吧,我當時想。
沒錯,在我高二的那一年,我經歷了長達一年,來自表哥的性騷擾。
那是一個和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表哥。我初中的時候,他去了外地讀書,就有點生疏了。噩夢開始於他大專畢業回來工作。
他會在下班時順路接我放學回家,那時我爸媽下班都晚,大概會在我回家一個小時之後才到家。
事情就發生在那一個小時。
起初他只是試探性地問我:"你長得這麼漂亮,班上就沒有男孩喜歡你嗎?"後來,他開始動手動腳。
家裡隔音很差,我不敢喊,也不能喊,電視機永遠在開著。他就在那張對著電視的沙發上拼命拽著我。我想跑,但是被他的胳膊緊緊地扣住。
隨著對我爸媽回來的時間訊號掌握得越來越精確,他開始肆無忌憚。在沙發,在我的臥室,我拼命跟他撕扯著,不讓他碰我的底線。
我不敢說,不僅僅是因為他是我的表哥,還因為他是我爸媽口中老實顧家孝順的男生。我不知道該怎樣打破這一家人和睦的氛圍。
也是從那個時候,我的成績開始直線下滑,從班級前五直接掉到年級 100 名開外。
我從每天花心思,想著怎麼躲開他,變成了花心思想,怎麼從世界上消失。我迅速地對同學交流、午飯和體育課失去興趣。老師在講臺上講課,在我眼中彷彿是失聲的電視劇畫面在快進。表哥那張猙獰的臉時不時跳出來,嚇得我一抖。我覺得自己病了,卻不知道哪兒病了。
惡夢還在延續。那年過年的一個晚上,長輩在屋外忙著打麻將,我躲在屋裡。他走進來,關上門,熟練地掀起我的上衣。我摁住他的手,怒目而視。我沒想到,他連我父母在家時都敢這樣肆無忌憚。
"一起下地獄吧!"我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不肯鬆手,等到長輩衝進我的房間,他的臉已經扭曲發紫。
沒有過多的詢問,我媽似乎瞬間就明白髮生了什麼。她抱著我逃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世界。我躺在姥姥家的床上,四肢攤開,眼淚一串一串流在枕頭裡。我媽坐在床邊,不說話,一個勁兒地扇自己嘴巴。我沒阻止她,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
接著,辦理休學,看醫生,我被正式診斷為中度抑鬱症患者。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開始害怕和別人共處在同一個空間裡。只要房間裡有人,我就開始焦慮,大顆大顆的汗珠往下流。我想把自己藏起來,躲在黑暗裡,最好這輩子都不要有人發現我。
媽媽和姥姥陪伴我走過了那段最黑暗的歲月。我拿起書,卻怎麼也看不進去,開啟手機看到原來的朋友發訊息,問我為什麼突然休學,我也不願意回。靠著每週一次的心理諮詢和藥物治療,我勉強維持著自己的情緒。
我錯過了原本屬於我的高三生涯、高考和畢業旅行,在學校旁邊租了一間自習室,病情好轉的時候,就做做卷子。
媽媽專門請了六個女老師,輪流在自習室解答我的問題。除了那個時間,我幾乎很少開口說話,只是窩在卷子堆裡,用大量的題塞滿我的腦子,讓自己沒空去想過去的那些事情。
復讀一年之後,我考上了一所讓所有人都羨慕的大學,國內排名前五,學文科。大一一年,我仍然無法和男生正常的相處,但是可以嘗試去上課,去室外走走。
這一年媽媽為了照顧我,頭髮迅速白了一半。她和我爸爸吵了無數次,瀕臨離婚。
我無力控制事情的走向,唯獨能做的,就是和那個過去的自己握手言和。
積極吃藥,每週定時給心理醫生打電話複診,嘗試交一些朋友。但康復過程沒有我想象得那麼容易,我仍然很怕別人問我為什麼住在校外,我甚至不敢去找學校的心理醫生,怕把過去的氣味帶到這個全新的環境。
把我當成一個正常的大學生看待,我覺得就是周圍人對我最大的善意。因此我隱瞞了病情,主動避免和男生接觸。好在我在的專業沒什麼男生,我也沒參加什麼社團組織,就這樣慢慢平穩地度過了我的大學生活。
遠離了原來那個世界,生活開始變得好了起來。
今年,我大四了,有一份穩定的實習,依然在外面租房子,不過不需要媽媽的照顧了。大學期間,只有極少數和我來自同一所高中的人,知道我得過抑鬱症。在很多人眼中,我雖然並不外向,但也很好相處。
而今,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和正常的女孩一樣,和男生談一場戀愛。
王煜文:
我的爸爸
我的記憶裡,是沒有媽媽這個家庭角色的。
爸爸是一名少管所的監獄獄警,或許是見過了太多誤入歧途的孩子,他從小把我當男生養。我無法自己決定上學那天穿什麼衣服,頭髮永遠是露耳短髮,揹著黑色的運動書包,就這樣度過了我的小學生涯。
到了初中,我開始叛逆,爸爸越是不讓我做的事情,我越想要做到。
我託朋友偷偷買了化妝品,藏在書桌裡,一到學校就開始化妝打扮,中午跑去外面的 KTV 唱歌。晚上我也不做作業,把手機藏在卷子底下玩,看韓劇,一看就看到凌晨。爸爸只知道我學習成績下降了,但是這些小動作,他並沒有發現。
我開始變得愈發大膽,偷偷和隔壁班的男生談起了戀愛。那個時候雖然壓抑,卻也能從爸爸的視野範圍之外收穫一些小快樂。
不知道爸爸從哪裡得知了這件事情。那天午休,我在教室裡上課,就聽到外面的動靜,同學們都從窗戶探出頭,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也一樣。沒想到從車下來的,就是我爸。
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一陣熱血衝上了我的頭。我死死地定在那裡,目睹了我爸從隔壁班把我男朋友拎出來,對著他的腿狠狠地踢了一腳。
在同學們異樣的眼光中,男朋友對我投來的那個怨毒的眼神,還有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他拎上車的我,都定格在我的腦海裡,怎麼忘也忘不了。
自此,我身邊的朋友開始因為這件事,或多或少地疏遠我。我成為學校裡的"紅人",只要我一出教室就會被異樣的眼光瞄準,隔著很遠都能聽到一群嬉笑聲。
我開始變得沉默,那天的畫面時不時地在我腦海裡一遍遍回放,而每回放一次,我都會控制不住地發出怪叫聲。
被診斷為抑鬱症,是在我上大學的那一年。因為成績一般,我考到了南方的一所一本院校,目標只是為了逃離我爸。上課我不敢靠窗坐。不管我逃到哪裡,我總覺得我爸隨時會出現在我身邊。大三那一年,學校有出國交換的機會,我逃去了美國。
在美國,我在校內的互助會認識了一名心理醫生,Alex。她告訴我,你可以試圖透過跟爸爸溝通,去改變他,擺脫那個陰影。
我起初不以為然,但不知是因為我和爸爸相隔太過遙遠,還是別的原因,我開始沒那麼抗拒他的電話了。在影片的另一頭,我總是能看到他的眼淚在打轉,我撇過頭,假裝沒看見,心裡卻響起一個聲音——原來他還在乎我。
隔著太平洋,我嘗試和他重新提起那些過往,跟他講那些讓我窒息的感受。他起初只有沉默,後來開始講他做這些事的原因——怕我走上歪路,怕我為情所困,"我太害怕你變得和我監獄裡那些孩子一樣了。有些錯,一犯就回不了頭啊 …… "他用手捂著眼睛,我也蒙著臉痛哭。那個令人畏懼的身影,慢慢從我腦海中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過往些許溫暖的瞬間,我開始念起了爸爸的好。
可能因為在影片裡,沒有見面時說話那樣冷冰冰的,我也產生了希望和爸爸進一步溝通的想法。我很感謝那個心理醫生,那一年,我在最遠的距離第一次和爸爸貼得如此近。
回國後,我大部分時間仍然都在學校,寒暑假也找了實習。過年的時候,我們嘗試著坐在一桌吃飯。兩個人聊著我在美國的趣聞,也有了些許溫暖時刻。我和爸爸的關係從冰點回暖,心裡的那層陰霾也慢慢被驅散。
我用了將近 6 年的時間,去治癒自己,去原諒爸爸,去和過去和解。
如今,我選擇講出這段抑鬱的經歷,只是希望更多的家長不要再重蹈我爸的覆轍。如今抑鬱症已經納入青少年體檢範疇,越來越多的孩子可能和我一樣,被不正確的教育方式留下陰影。我希望,他們早點被關注和治療,不需要像我一樣,用這麼久的時間才慢慢調整過來。
抑鬱症 ≠ 軟弱!
有些人可能笑著,卻想著傷害自己
最近一首《來自世界的惡意》聽哭很多人
歌詞字字戳心,卻又那麼溫暖:
"我無法給你月亮 也不能送你星星
對你來講 我只是播放器裡的聲音
我無法穿越螢幕在夜裡把你緊緊擁抱
但我能聽見你心裡發出的求救訊號
來自世界的惡意只不過是一場鬧劇
你一定會長成自己最喜歡的模樣
當覺得累了 就把這首歌迴圈播放"
願每一位患者都能走出陰霾
(文中當事人均為化名)
來源:錢江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