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亞裔迎來“弗洛伊德時刻”?

連日來,美國反仇視亞裔運動如火如荼。但即便在這樣的風口浪尖,依然不時有亞裔老人在紐約地鐵上被打等事件發生。不奇怪。一家反歧視組織的報告顯示,過去不到一年時間裡,該組織在全美收到近3800起針對亞裔的種族歧視事件報告,其中被攻擊最多的族裔是華裔。如今的美國,被認為仇恨犯罪達到十幾年來最高水平,這是它的一個“系統性問題”,而在這個“系統”中,歧視亞裔有著“漫長的歷史”。然而,亞裔在美國的故事遠較此複雜,這個群體的構成極為多元,他們既是“模範少數族裔”,也被稱作種族問題上的“隱形人”……眼下的運動看起來聲勢浩大,有人甚至將其稱作亞裔的“弗洛伊德(去年遭白人警察‘跪殺’的非洲裔男子)時刻”,但亞裔能夠真正團結起來反抗歧視嗎?

“亞裔”,一個極其複雜的概念和群體

任何第一次來舊金山的人都會為亞裔面孔無處不在而驚歎:這座人口不到90萬的城市,有將近四成是亞裔居民,且以華裔為主。這座城市裡,人們可以用中文打車、購物、吃飯,也可以用中文與公職人員交流,同市議員聊天。

舊金山的景象很容易帶來“亞裔人數眾多”的印象。事實上,亞裔在美國總人口中的佔比僅為6%,遠低於白人和非洲裔。根據美國人口普查局2018年的資料,全美亞裔總人口約為2140萬,其中華裔最多,超過508萬人,另有412萬印度裔和391萬菲律賓裔。

在美國的社會構成中,亞裔某種程度上是一個特殊的群體。美國克里斯托弗·紐波特大學助理教授孫太一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表示,亞裔是一個覆蓋面極廣的概念,除東亞人外,南亞人甚至阿拉伯人都會被包含在內。他們有不同的語言、風俗、宗教、習慣,赴美的移民歷史也有差異,最終在美國的社會經濟地位不盡相同。

在美國人口普查局的定義中,亞裔是“起源於遠東、東南亞或印度次大陸的任何原住民,例如柬埔寨、中國、印度、日本、韓國、馬來西亞、巴基斯坦、菲律賓、泰國和越南”。這包括來自2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移民或移民後代,體現出“亞裔”蘊含的複雜性。

統計顯示,亞裔是全美教育程度最高的族群,擁有學士或以上學位的25歲以上亞裔佔53.2%,遠高於全美31.2%的平均水平。同時,亞裔多集中在教育服務、健保和社會援助以及科學、管理、行政行業,佔比超過39%,其中華裔從事教育服務、健保和社會援助的佔比較高,印度裔在科學、管理及行政行業佔比更高。在政府工作的亞裔僅佔11.5%。

美國《時代》雜誌去年的一篇報道稱,美國文化往往不會將亞洲所有地區的人都視為亞裔,就像用谷歌搜尋“附近的亞洲美食”往往只顯示中餐或日餐。在美國矽谷工作的華人黃先生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對於一代移民而言,華人、印度人、菲律賓人等完全沒有“都是亞裔”的共識,而對美國人而言,一般提到亞裔會認為是來自中國、日本、韓國的人群,印度人由於外表的明顯區別會被單獨稱為印度裔。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民權運動席捲美國,一些由亞裔學生組成的激進民權社團這才真正提出“亞裔美國人”這一名詞。“對‘亞裔’概念進行整合並政治化的思潮始於20世紀80年代,這主要緣於他們共同面對的不公平境況,共同的利益訴求使得這群很不同的人走到一起。”孫太一說。

亞裔美國人承載了太多的差異以及懸殊的階層分化。統計顯示,亞裔已經取代非洲裔,成為美國經濟狀況差異最大的族裔。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項分析表明,1970年到2016年,亞裔美國人的收入不平等水平幾乎翻了一番。截至2016年,在收入分配中佔最高10%的亞裔比佔最低10%的亞裔每年多收入12萬美元。“精英亞裔,成功和地位無法讓你們免於仇恨和歧視。”《紐約時報》3月22日的一篇文章以此為題寫道,美國大都市的各個角落都有亞裔做餐廳員工和按摩師的身影,也有進入精英學府的人中龍鳳,他們最終都能得到高薪工作。

加州的一名僑領對《環球時報》記者坦言,當地華人與印度人社群幾乎沒有聯絡,更談不上合作,甚至有些華人將擁有語言優勢、在海外很“抱團”的印度人視為最大競爭者。有學者表示,對於亞裔群體而言,利益訴求一致時自然能團結,但涉及群體內部的利益與資源分配時,便會出現矛盾與競爭。

“從記事起,我就遭受仇恨字眼的影響”

“從記事起,我就遭受仇恨字眼的影響。問題是我們當中的許多人——亞裔美國人,在經歷種族主義遭遇時往往選擇遠離,而不是大聲疾呼。在許多方面,我們已經習慣了微攻擊和公開的種族主義,這就是現實。”CNN亞裔記者阿馬拉·沃克近日撰文稱。

早在1882年,美國就出臺《排華法案》,直到1943年才廢止;二戰前的很長時間,亞洲移民被禁止成為歸化公民,禁止擁有或租賃土地;二戰後,“黃禍論”有所消退,但“麥卡錫主義”很快到來……一名研究美國社會問題的學者對《環球時報》記者說,亞裔在美國的形象總是和“黃禍”、間諜、傳染病等聯絡起來,其中一些歷史符號隨著種族遺留下來。

“儘管歧視性的法律被廢除,社會態度也有所緩和,亞裔在美國的生活中仍沒有實現完全平等。”明尼蘇達大學華裔歷史學家李漪蓮在其著作《亞裔美國的創生》中寫道,“在當前的美國,亞裔居於黑人與白人之間、外國人與美國人之間、特權階層與貧困階層之間的特殊位置。”

200多年前,首次抵達美國的亞裔或是貧苦勞工,或是流亡難民,那時,民族國家的概念甚至尚未在亞洲形成。但經過長時間的努力,亞裔在美國獲得了經濟上的巨大成功。“20多年前,華人到美國做廚師、裝修工人,甚至有的教授也需要晚上偷偷地去餐廳刷盤子,”美國山東總商會會長劉磊在美生活了20多年,他對《環球時報》記者說,“現在,華人是餐廳老闆、建築公司經理,幾乎沒有留學生還需要為了學費辛苦打工。灣區那些地段最好的房子,都是華人買下的。”

劉磊說,隨著華人經濟實力越來越強,在民選官員的投票、捐款等方面參與度逐漸增大,越來越多的華人在謀求進入政界。在他居住的加州城市費利蒙,市長和兩名市議員是華裔;聯邦層面,自1957年出現首名亞裔眾議員以來,目前美國國會有13名亞裔眾議員與2名亞裔參議員,現任副總統哈里斯也有亞裔血統。1994年,美國國會成立亞太裔委員會,以保證立法反映亞太裔的關注與訴求。

不過,在孫太一看來,亞裔的整體地位並沒有因為更高的經濟、教育水平而有顯著改觀,反倒因這些方面的成就掩蓋了依舊嚴重的系統性歧視現象。有分析稱,長期以來,美國社會對亞裔有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刻板印象,認為他們“聰明且成功”“總是很沉默”,因此是“隱形的少數群體”,也是“模範少數族裔”。

如果說對亞裔的歧視是被一塊布所掩蓋住的,那麼一場新冠疫情與美國前任總統特朗普則掀開了這塊布的一角。“停止仇恨亞裔美國人與太平洋島居民”組織公佈的資料顯示,自2020年3月19日至2021年2月28日,該組織共收到3795起針對亞裔的仇恨犯罪事件報告。不可否認的是,疫情期間,特朗普及部分美國官員不斷重複“中國病毒”“功夫流感”等說法,加劇了社會上一些人對亞裔的反感。

“針對亞裔的暴力屢屢發生,許多人生活在恐懼之中。人們一出家門就要時刻警惕,在路上不敢聽音樂,不敢戴耳機,看到有人從對面走來,下意識就會躲得遠遠的,”美國橙縣華人聯合會會長周晏羽對《環球時報》記者說,“這些醜陋的歧視行為令人憤怒,也讓我們感到悲哀。”

另一方面,近期在亞特蘭大發生的槍擊案,灣區發生的針對弱勢亞裔人群的襲擊事件,一年多來因新冠疫情遭受到的歧視,它們糅合在一起,終於引爆了亞裔人群被壓抑的情感。從華盛頓、紐約、舊金山到芝加哥、波特蘭、洛杉磯,全美多地不斷舉行示威集會,推特上“停止仇恨亞裔”的標籤話題迅速傳播。但恐懼能否成為讓亞裔團結起來的新動力?憤怒與悲哀能否轉化為讓美國社會聽到的聲音?

平權之路,這三起事件值得深思

在尋求平等與權利的道路上,通常被認為“沉默”的亞裔群體其實也在一些關鍵議題上發出過聲音。2014年,非營利組織“大學生公平入學”狀告哈佛大學在招生中以“種族平衡”政策為由系統性歧視亞裔。亞裔群體普遍重視教育,而有關判決或將對各級精英學校的錄取過程產生深遠影響,因此這一訴訟得到華裔、印度裔、韓裔等團體的支援。

另一起事件是梁彼得案。2014年11月,紐約華裔警員梁彼得因槍支走火,誤殺一名非裔青年。2016年,梁彼得被認定二級誤殺罪和瀆職罪成立,可能面臨最高15年監禁的判決。這讓華人社群感到不公,認為梁是警察與非洲裔衝突的替罪羊。“我記得很清楚,人們舉的牌子上寫著‘今天不發聲,明日無人聽’。華裔群體已經認識到,必須要站出來,為自己的權益做出更多努力。”當時參與相關遊行的華人童先生對《環球時報》記者說。

客觀來說,上述事件距離根本改變“啞裔”狀況依然遙遠。在遊行、抗議結束後,亞裔很快又將目光轉回工作與家庭,再次成為“模範少數族裔”的樣子。“他者”“邊緣人”“外來者”依然是亞裔經常經歷的遭遇。

“我們應團結起來,將亞裔遭到歧視的議題放到美國人關心的範圍內。”美國華商總會顧問蔡文耀對《環球時報》記者說,過去一段時間,非洲裔群體的反種族歧視運動規模很大,“黑人的命也是命”備受關注,華裔、日裔、韓裔、菲裔等群體也應該對話、合作,“發出被壓抑已久的聲音”。

美國亞裔文化網站“NextShark”主編韋萊·格里高雷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他希望能迎來“真正的變革”,讓人們不再生活在恐懼之中,“最近的悲劇帶來的憤怒會讓亞裔社群的不少年輕一代繼續為變革而努力”。

蔡文耀與一些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的亞裔美國人,均表示希望藉此機會,證明他們是歧視等問題的受害群體。但如同亞裔群體本身存在巨大差異一樣,也有人持大相徑庭的想法。劉磊就表示,近期出現的依然是個別案例,難以被認為是“系統性歧視”,且大規模遊行抗議背後有政治勢力推動,他們希望藉此爭取亞裔選票。他認為,華裔已經在美國取得經濟上的成功,只要給予一個平等環境,華裔並不懼怕競爭,也不應該成為“乞求照顧的弱者”。

範先生是美國一個全國性華裔社團的負責人,他認為亞裔群體遭遇的歧視和仇恨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既不因特朗普的上臺而憑空出現,也不會因拜登政府政策變化而煙消雲散。他對《環球時報》記者說,其實一些歧視是人們平時沒有注意到的,例如一些華人教授被無端指控為“間諜”,中國學生報考某些專業受到隱形限制,華人最重要社交工具微信受到限制等,這背後固然有政治因素,但人們也應該看到這是對華裔乃至亞裔社群的不公平。

近來,不少媒體及學者不約而同提及39年前的一起案件:1982年6月23日,美籍華人青年陳果仁在“汽車之城”底特律的一個公園被兩名白人男性毆打致死,但主審法官最後僅以判兩名兇手三年緩刑了事。該事件發生的背景是當時美日貿易衝突激烈,特別是美國汽車工業遭受日本車衝擊,在本國失業工人中激起仇外情緒,陳果仁因此成了犧牲品。

“仇恨很容易被煽動,但尊重和包容卻需要很長時間。”蔡文耀在採訪中說。如今中國在崛起,而美國千方百計想遏制中國,這對美國國內的亞裔特別是華裔來說意味著什麼,值得思考。(環球時報記者 趙覺珵 林小藝)

來源:環球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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