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日,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木裡火場北線,三級指揮員黃帥靠著一棵若干年前著過火的樹根休息,這是他在火場撲火的第五天。3月29日,四川森林消防總隊涼山支隊西昌大隊從西昌附近的一處火場就地上車“轉場”,增援木裡火場。2019年3月30日,四川省涼山州木裡縣境內發生森林火災,涼山森林消防支隊27名消防隊員犧牲。
3月30日,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木裡火場南線,涼山森林消防支隊的消防員們撲滅一條火線後,撤離到山下。
4月4日,木裡火場北線,西昌市森林消防大隊三中隊三班班長李其龍在火場的第七天。
4月6日,四川省木裡火場北線,一名西昌市森林消防大隊的消防員在火場撲火。
4月21日,四川省西昌市樟木箐鎮火場,三級消防士楊傑和隊友們在看守火場。
4月19日,西昌市森林消防大隊四中隊三班,王順華趴在桌子上休息。
4月20日,西昌市森林消防大隊四中隊一班,四級消防士郎志高的影子投射到牆上。
4月4日,四川省木裡火場北線,太陽落山後,天上的雲還飄在空中,森林消防員結束一天的撲火任務。
4月21日上午,四川省西昌市樟木箐鎮火場,四級消防士郎志高清理完煙點,準備下山。山下是當地村民們種的農作物。
4月22日,西昌市森林消防大隊四中隊洗漱間,新消防員曲比日洛在洗臉。有的消防員在火場被煙燻得不成“人樣”,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貼面膜,很愛護自己的小臉蛋。
消防隊的熄燈號在晚上10點準時響起,沒有拉窗簾的時候,月光就會從窗外照進來。只要進入春天,王順華做夢的次數就會突然多起來,等他醒來又迅速忘記。從夢裡抽身,他偶爾會推開窗戶,呼吸幾口清涼的空氣。王順華有時很難分清楚夢裡的戰友和窗外的春天,哪個更真實。
王順華從雲南老家來到涼山森林消防支隊快8年了,作為西昌大隊四中隊三班班長,他爬過上千座山,穿過數片原始森林,都是趕著去滅火。如果不是班裡幾個涼山籍的新消防員經常嘮叨自己家鄉的索瑪花潔白中透著粉紅,王順華還真沒注意到這些在春天裡爛漫的山花。在他印象中,涼山的春天似乎只有煙、火和燒焦的樹。
樓道里雜亂的腳步聲很快將王順華拉回現實。3月28日下午,西昌市佑君鎮和鹽源縣金河鄉交界處突發山火,西昌大隊要在29日上午到達火場。同班的新消防員龍潛有些興奮,跟在王順華屁股後面問一些打火的事。龍潛是土生土長的涼山人,他記得每到公曆新年第一天,父親都會去村委會參加森林防火培訓,然後帶一份簽了字摁著紅手印的“禁火令”回來,貼在門口最顯眼的地方,還會對他和弟弟反覆交代,“出門耍不要帶火,引發山火要坐牢的。”
撲滅這場山火時已是29日下午。隊員們揹著滅火裝備下山時,都以為能回營區休息了。山裡沒訊號,沒人知道此時木裡也起了山火,西昌大隊要就地上車“轉場”,直奔木裡火場。
“又是木裡。”王順華知道要去木裡增援後,低聲嘀咕了一句。他想起去年也是3月末尾,他和戰友們連夜趕到木裡火場,27名並肩作戰的兄弟卻永遠留在了那片山林。
夜裡,王順華睡不著,他感覺自己一個人在林子裡,四周全是煙,怎麼跑也跑不出去。
在營院的時候,王順華有時會一個人去西昌市烈士陵園,在中隊長張浩的墓碑前坐會兒。去年3月木裡火災之前,張浩已經帶著他打火3年多了。今年3月30日,王順華和戰友們原本準備去烈士陵園看望趙萬昆和張浩,卻被山火臨時改變了計劃。
30日下午到達木裡火場任務區域時,情況比想象的更糟糕。木裡火場在這一天呈現出東南西北全線蔓延的狀態,北線燒向原始林區,南線則危及村莊。四川森林消防總隊和四川消防救援總隊指戰員迅速展開撲救,涼山森林消防支隊的西昌、木裡兩個大隊和直屬一中隊以及從成都趕來的特勤大隊全被拉到了南線的一條山間公路上,全力阻止山火越過公路。
路上滿是燃燒的倒木和滾落的石塊,火就在公路上方五六米的地方燒,入耳全是樹木燃燒發出的噼啪聲。火徹底把樹燒燃了,洶湧的火浪隨風時高時低。太陽失掉了光,看起來只有拳頭大小,整個天空被渲染成暗紅色。
駕駛員楊涵沿著只能容一車上下的山路將水車開到離火線最近的地方停了下來,郎志高站在水罐上快速接好水泵,將管帶甩給王順華,兩支水槍同時出水噴向火線。
“風大的時候,火會飛。”郎志高看著一個帶火的松枝條被風捲入路下方的矮松林,瞬時燃了起來。王順華拉著管帶翻護欄時腳下一滑,整個人臉朝下栽了下去,右膝撞在地面上,瞬間紅腫出血。
這時的風已經失去方向,濃煙火星將一切遮蔽。對講機裡傳來西昌大隊大隊長張軍的聲音,讓隊伍沿著公路趕緊下撤,一連重複了好幾遍。下山的方向火燒到了公路下方,正在朝隊伍燒過來。
看著眼前的景象,王順華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敲打著。去年3月31日,也是這麼一個糟糕的下午,被火追著跑的那幾十秒,是他26年來最無力最絕望的時刻,滾燙的氣浪夾雜著火星不斷撲打著後背,感覺下一秒就會被包裹吞噬。王順華轉頭看了一眼如今身邊的戰友,兩人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擁抱了一下。
木裡火場動輒數公里的火線,各分隊分佈在各條火線撲救,彼此不知道對方正在經歷什麼,更不會有人想到,這天下午西昌市城區周邊也被火光籠罩,一年後幾乎相同的時間,又有人在涼山的森林裡經歷著生離死別。
忙碌的撲火工作和閉塞的訊號讓身處木裡深山的隊員們變得後知後覺。直到31日中午,在山腳開設防火隔離帶間隙,王順華的手機有了微弱的訊號,不斷有訊息提示音響起“兄弟在嗎?”“沒事吧……”緊接著,螢幕上就彈出西昌山火致19人犧牲的訊息。去年征戰過木裡火場的幾個人突然變得沉默,表情複雜。
“都給家裡打個電話。”張軍翻著手機裡一連串的未接來電說道。家人們都知道涼山著火了,作為森林消防員的兒子、丈夫、兄弟去了一線,聯絡不上的這段時間裡,他們該是怎樣的煎熬。
電話接通了,王順華聽到母親的聲音有些沙啞,她說了句“沒事就好”就把電話遞給了父親。“你電話這兩天一直沒人接,你媽打不通就一直催著我打,我知道你在山裡沒訊號,但你媽整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父親像是做錯了事,一直給王順華解釋。
火還沒滅,戰鬥還要繼續。南線火勢31日晚基本控制後,北線又告急,大火正在竄向北部原始林區。
慢慢適應了深山裡的生活後,王順華感覺自己變得有些麻木,對於時間的感知似乎只剩下白天和黑夜。宿營地裡,天色一片黑暗,入耳全是風的呼嘯聲,王順華感覺有東西落在了臉上,溼溼的。“下雪了!”不知是誰吼了一句,整個宿營地瞬間沸騰了,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仰頭對著天空大喊大叫,臉色漲紅。有藏民虔誠地跪下,匍匐在地上,站起來,再跪下去。王順華有時候感覺自己很矛盾,下雪時高呼祈禱,戰友犧牲時卻木然呢喃“蒼天無眼”。
來到木裡的第10天,山火終於被徹底撲滅了,山上的大部分索瑪花也幸運地留了下來。夜幕降臨的時候,空曠的宿營地上會生起一堆堆篝火,大家圍坐在一起烤火禦寒。王順華從炊事員那裡要了土豆和臘肉用樹枝串起來烤。不遠處,地方撲火隊員唱起了悠揚的藏族歌曲,跳著鍋莊,這是難得的輕鬆時刻。
當聽到可以撤離的時候,王順華感覺自己像被抽去了筋骨,軟綿綿的坐在了地上,一動也不想動。“再也不想看到火了。”他靠在座位上沉沉睡去,腦袋隨著車左右搖晃著。
5月4日,今年立夏前的最後一個晚上,王順華沒有做夢,一覺睡到了天亮,他感覺似乎只用了兩分鐘就到了夏天。在涼山,如果可以許一個願,王順華希望來年的春天溫柔一些。
程雪力攝影 程雪力 周振生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