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克木果在鋼梯上直播。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 杜江茜 楊濤 徐湘東 肖洋 攝影報道
近30年裡,懸崖村村民吉克木果從不知道自己能講這麼多話。
在網上,他是坐擁40多萬粉絲的主播,幾乎每天睜眼就開始直播。他一般沒有計劃,生活是什麼就展示什麼。於是,他的直播裡有鄉村土房、過年殺豬,也有孩子唱歌、母親治病……最長時,他連續直播了15個小時。
在村裡,和他一樣的主播,至少有近20位,年齡在20至30歲之間。2017年以後,沿著2556級鋼梯向上攀爬,沿途都能見到舉著手機拍攝或開直播的人。
似乎,網際網路在一夜之間衝進這個原本因地勢而閉塞的村莊,帶來紛繁的現代文明、蜂擁而至的關注和好奇。村裡的年輕人拍攝懸崖村的景緻、直播每天的生活、帶貨售賣農產品……
經歷了最初的摸索後,有人離開網路,繼續原先的種植養殖或者找到工作,也有人逐漸摸到了隱藏在網路後的耦合線:只有家鄉的旅遊業發展起來,只有彝族文化習俗得到更多的關注,他們的講述才能一直持續和更新。
在去與留之間,這些懸崖村的主播們,都在做出自己的選擇。
主播
懸崖村的新職業
事實上,在懸崖村,想要和一位主播坐下聊聊天,難度不低於採訪一位企業家或者明星——甚至懸崖村主播可能更忙。
11月23日,彝族新年第四天。天矇矇亮,吉克木果就揹著豬肉下了山,他的直播就此開始。在山下,他接到侄女,11點左右開始爬鋼梯,這天天氣晴朗,金色陽光鋪在山巔,雲朵被風吹聚吹散,巍峨群山、幽深峽谷,蜿蜒而上的鋼梯……每次都能吸引很多人觀看。到中午時,他的直播間裡已擠進了超過3000人。
“你們問我累不累?我不累,習慣了。”揹著一筐核桃和一箱飲料,舉著自拍杆邊爬邊直播互動,木果上山的速度比平時要慢。回家已經是4個小時後,直播還在繼續,他喝了口水,抹了把臉,坐下來開始賣核桃。
木果不大說得清自己的收入,但他肯定,從今年年初開始直播以來,他每個月能夠有幾千元的額外收入,在開始賣懸崖村的核桃、花椒等農產品後,收入更是翻倍。
在懸崖村,直播是村民們接受得最快的新鮮事物之一。如今,點開任意一個直播平臺,輸入“懸崖村”關鍵詞,一排相關使用者立現眼前。從每天早上八九點,到晚上九十點,平均每天直播十多個小時。
曾經,懸崖村和世界隔著垂直距離800米的懸崖,和百年來的世代封閉。如今,這二者之間只隔著一個螢幕。
11月20日,彝族新年開始,這是懸崖村曾經的84戶建檔立卡貧困戶搬到縣城安置點後的第一個新年,山坡上的村莊變得忙碌和熱鬧。和往年相比,殺年豬、聚會拜年這些傳統習俗,如今都被十幾個手機同時記錄著。木果拍下了6個同村年輕人按住一頭豬的短影片,很快,同一場景不同角度的十幾條短影片就能在各個平臺被看見。
起初,直播所帶來的收益讓村民驚奇。村民某色拉博在網上的名字是“懸崖飛人”,起初在網上直播時,他最多時能月入兩萬元,相當於這個7口之家之前兩年的收入。
漸漸地,來自外界的關心讓他們感激不已。有網友直接轉賬,讓村民添置洗衣機、電冰箱,還有網友從南京寄來一張吃飯的餐桌,希望他們別把飯菜放在地上吃。村民吉克拉者的孩子患有唇顎裂,在直播中被網友看見後,女孩被接到了成都完成手術。
“粉絲們每天都陪著我,我不直播的話,自己都會想他們。”在木果心中,透過網路,他擁有了更多友誼。
在鋼梯上直播的吉克木果。
拼命
網紅的快樂和煩惱
當懸崖村邁著笨拙堅定的步子開始擁抱外面的世界時,流量時代下的諸多弊端也開始顯現。
17歲的某色拉作發現村子變了。“我不想別人說到我的家鄉就是貧窮落後。”拉作在昭覺中學讀初二,一次,有外省主播爬上村來,讓村裡的孩子站在一起,然後依次發錢錄影片。見狀,拉作遠遠走開了。她很生氣,她希望家鄉越變越好,但絕不是成為獵奇網紅打卡點。
而在直播內容上,類似的風光和生活一次次被重複展示後,為了吸引更多粉絲,有村民開始故意挑更難走的路,揹著更沉重的物品上山。當有人揹著山羊上山的短影片,得到網友上萬次點贊後,帶狗上山的影片接踵而來;當有人走在腳掌寬的懸崖上的場景引發議論後,更多走在山沿上、斷橋上的影片接踵而至。
最早做直播的村民某色拉博,曾站在懸崖邊的鋼梯上左右跳動。看見這個短影片後,支爾莫鄉黨委書記阿子阿牛立馬讓他刪除,告誡他決不許再做這樣危險的動作。
“脫貧不能等靠要,完全依靠網路打賞也是一種‘等靠要’。”阿子阿牛在全村大會上,一次次強調村民不許接受來源不明的捐贈,更不能在直播時透過做危險和獵奇動作吸引粉絲。同時,針對直播帶貨等,鄉里也在計劃組織專業人員對村民進行培訓。
如今,走進懸崖村,村民們面對鏡頭時,會直接詢問:“你們是正規的媒體嗎?”
同樣是做直播和拍影片,也有人開始研究專門的剪輯技術和指令碼。幾個月前,“懸崖村熊二”還是每天直播十小時以上的“直播瘋子”,現在,他和網路平臺簽約,自己拍攝剪輯,再發布到網上。越來越多的網友透過他的影片找到他,他下山將慕名而來的網友接到自己家裡居住,一路上,流利地介紹著懸崖村的歷史和風俗。
“我最希望的還是懸崖村的旅遊快點發展起來。”“懸崖村熊二”覺得,只有這樣,才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關注懸崖村,並期待它的每一點變化。同時,那些直播和影片才能一直有新東西呈現。
還有些變化,懸崖村的村民們自己都沒有察覺。
為了更好地交流,原本不識字、不擅長說漢語的村民們,開始跟著網友學習語言和寫字。
“現在可能說得不好,但是粉絲們都習慣了。”村民吉克曲木認真研究直播和小影片,如同18歲時自學普通話一樣。
這是他人生中兩次同樣的專注,一次是為了生活,一次是為了更好的生活。
去留
產業鉅變與主播的選擇
今年5月,昭覺縣城,4057套黃白相間的新安居房建造起來,懸崖村的84戶建檔立卡貧困戶下山進城,告別土坯房。
變化帶來了新的選擇。喧囂之中,也有人選擇離開。
半年不到,“懸崖飛人”某色拉博就掉了7萬粉絲,因為他沒時間做直播。
“其實也是能想到的。”作為懸崖村初代“網紅”,曾經拉博的每一條影片都能收穫上萬次點贊,他被請到城市去做節目、當嘉賓,第一次見到大海,第一次端坐在演播室,他發現世界原來這麼大。
可拉博終究放棄了。現在,他是旅遊公司的員工,公司主要開發懸崖村為主的連片旅遊資源。拉博負責拍影片、做宣傳,以及接遊客上山。每個月連續上24天的班,再休息6天,每個月的固定收入為4000元,他覺得從來沒有離開家這麼久過,“但心裡踏實多了。”
勤勞致富,手段很多,這是初代“網紅”楊陽的感受。在媒體最初聚焦懸崖村時,楊陽是被報道得最多的村民之一。那時,相貌端正的他搞直播拍影片,一堆粉絲點贊打賞,但他不喜歡,“我們有手有腳,不能靠別人的打賞過日子。”
在粉絲的幫助下,楊陽買了60多隻羊,同時在村裡種上油橄欖。現在,他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在天黑前,漫山遍野地尋找,將散養的山羊趕回羊圈,“很累,有時候要找兩三個小時。”
但這位昔日的網路紅人依然有著網際網路思維。他跟村裡商量後,在山下鋼梯的第一個休息平臺處立了一個顯眼的廣告牌,打上“昭覺縣懸崖上的養殖場”字樣,一邊是“懸崖村網紅主播楊陽”曾經被報道的照片,另一邊,是如今養殖場的圖片和聯絡方式。
對於懸崖村的這些主播而言,去與留之間,各自有考量和計劃,但從未改變的是對家鄉的熱愛。如今,在他們的直播中,每次聽到有人說“懸崖村多麼多麼落後”,這些原本笑著打招呼的主播們就會急,“大山裡到處是寶貝,過去生活方式不一樣,未來只會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