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無人知曉丨中國青年揭秘日本孤獨死老人如何善後

由 敖學農 釋出於 綜合

撰文|卡卡

編輯|夏末

來源丨穀雨影像—騰訊新聞

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東京,埼玉縣。

81歲的美紀子死在了自己的公寓裡,已經兩週了。直到女兒回來取東西,才發現媽媽躺在地上的屍體。

女兒住的地方離美紀子不遠,騎車的話不過15分鐘。

即便這樣,美紀子還是逃不了“孤獨死”的命運。

所謂“孤獨死”,就是一個人,在死亡時無人陪伴,更無人知曉,等屍體發出臭味後,才被發現,有些人的遺體,還沒人認領,只能由當地政府草草處理。

這些人,死得孤寂而沉默,似乎他們從未存在過一樣。

伴隨著孤獨死這一現象的產生,日本也衍生出一個新的產業:特殊清掃公司。

就是專門打掃孤獨死老人的遺所、幫助家屬收拾死者的遺物,有的公司還會為死者焚香祈禱,讓他們體面地走完最後一程。

這幾年,因為孤獨死的人數不斷增加,日本的特殊清掃公司數量也在飛速上升,2013年僅有326家,到了2018年就增長到了5269家。

5年增加4943家,這背後是一次次悄無聲息且不體面的死亡。

何潤鋒,雖然遠居中國,卻一直關注日本的孤獨死現象。

一方面,他至今獨身一人,也曾經不自覺地想過,自己會不會也有可能獨自到老。

另一方面,曾經作為戰地記者的他,進過戰場、訪過災區,直面過太多的死亡。

但當他了解孤獨死之後,依然被震撼了。

“怎麼會有人這樣子離開這個世界?”帶著這樣的疑問,何潤鋒聯絡了多家位於日本的特殊清掃公司,想要加入他們,參與打掃孤獨死的現場。

最終,一家名叫“回憶”的公司,接受了他的請求。於是,他作為“超級實習生”進入了這家“回憶清掃公司”。

這是剛剛上線的紀錄片《無人知曉》中的故事。

接下來,何潤鋒遠飛日本,想去尋求一個答案。

然而這個答案,比他想象的要殘酷、淒涼得多。

比如,75歲宮川一多的人生。

他是何潤鋒接手的第一個“客戶”,在被發現之前,宮川一多已經死亡三週了。

宮川一多終身未婚,早年和爸爸一起生活,但父子感情不和,雖然住在同一屋簷下,但一個住樓上,一個住樓下,老死不相往來。

他還有1個哥哥、3個弟弟,但平時感情疏離,已經很多年沒有接觸和交流。

宮川的死是被鄰居發現的,因為屍體放了三週,臭味慢慢溢位,鄰居報警後,才發現他已經死了。

何潤鋒說:“這種死亡很可怕,這種死亡之前的狀態更可怕,你連你的至親都不知道你的情況。”

特殊清掃公司有一個規定,在收拾死者遺物時,會遵循家屬的囑託,將重要的東西,或值得紀念的物品留下。

但宮川的家人卻告訴清掃公司:他們沒什麼想保留的,一切清空吧。

我們不知道,宮川和家人發生了什麼事,導致了今天這樣的局面。

在正式打掃前,員工一直提醒何潤鋒:做好心理準備——

這是一棟白色的兩層樓公寓,從外表看,靜謐而清新。

一直到屍體發出臭味,鄰居才發現,原來這棟漂亮的小樓已經裝了三個星期的屍體。

開啟正門,迎面而來的是數量驚人的垃圾,它們塞滿了整個房屋入口,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因為早就停止供電,屋內沒有一絲光亮,何潤鋒只能踩在垃圾上行走。當踩到軟綿綿的東西時,發麻的感覺從腳底直衝他的腦門。

在黑暗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踩到了什麼。

穿過一條黑暗的走廊,再拐一個彎,然後到達屋子的側門,也就是死亡現場。

越接近死亡現場,味道越濃烈。

在手電筒的幫助下,屋子內的樣子慢慢呈現出來了,相當震撼。

屋子的每個角落都被垃圾填滿,灰塵遍佈。

從跡象看,死者宮川一多平時的生活範圍,就是位於側門這5平米的小房間裡,他的床榻和被褥上,同樣遍佈著各種垃圾。

死了三週的人,會是什麼樣子?

因為人體大部分都是水,死了三週後,體液會流得到處都是,然後滲透到榻榻米下面。

宮川一多這種情況是最難打理的,因為垃圾太多,他死後的體液已經慢慢滲透到垃圾裡······

摸清房屋構造後,清理工作便正式開始。

員工們兵分兩路,先在屋裡整理出一條通道,這是一個異常浩大的工程,因為日本垃圾分類嚴格,他們必須在堆成山的垃圾中,慢慢進行類別分揀。

但最困難的,還是清理死亡現場,很多新人就是做到這裡,立馬辭職不幹,落荒而逃了。

即便當過戰地記者,出入過災區的何潤鋒,在面臨這樣的情況時,也有點吃不消。

死亡現場,看似麻利的何潤鋒,其實一直在憋氣,他害怕只要吸一口氣,夾雜著灰塵和異味的空氣,就會趁虛而入。

不止氣味,還有觸感。

幹得久了,垃圾裡的體液會慢慢滲透進手套,和皮膚產生接觸,一種讓人渾身不適的黏膩感,會瞬間打敗所有的勇氣。

何潤鋒抽空跑到隔壁公園,花了5分鐘洗手。

這場打掃,持續了6個多小時,對何潤鋒來說,這不僅僅是體力的消耗,也是對心靈的衝擊和震撼。

他坦言:“其實我是會害怕的,我在想象,如果地上全部都是蛆,我會怎麼辦?”

我們很難想象,一個人要自我放棄到何種地步,才能忍受終日與垃圾為伴,才會放棄追求舒適生活的慾望。

人類是社會性動物,但社會的發展正在改變這種形態,與其付出巨大的精力和成本去社交,有的人寧願選擇自我封閉。

在日本記者伊藤詩織(紀錄片《日本之恥》女主人公)拍攝的《老年公寓清潔隊》中,就有這麼一個例子:

起初,有住戶發現家裡飛進來很多蒼蠅,她不知道蒼蠅是從何而來,慢慢地,家周圍的蛆蟲越來越多,家裡的臭味也越來越濃。

直到她把情況告訴了管理員,管理員才發現了死了兩月、都快成骷髏的屍體。

比起宮川一多來說,這位死者的家裡沒多少垃圾,但他家裡的情況,卻更加令人震驚。

死者沒有工作,在這棟公寓裡蝸居著,他所住的地方斷電斷水已經長達5年。

平時他有收撿塑膠瓶的習慣,撿來的塑膠瓶就用來裝自己的屎尿。

特殊清掃公司去到他的遺所時,發現地上堆滿了裝著屎尿的塑膠瓶。

除此之外,還有滿地的蒼蠅,和蠕動的小蟲子,這些蟲子以吃他的屍體為生。

他死去的地方,有一灘黑色的汙跡,那是他的體液流出後,浸染成的形狀。

也是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樣子。

死者還有個哥哥,其實關係並不算疏離,哥哥一直很照顧他。

早年,哥哥一直在幫他介紹工作,但他總是做一段時間後,就辭職了。

時間長了,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哥哥,就選擇獨自離開了。

哥哥一直勸他回來,但他毅然切斷了和哥哥的聯絡,這一斷就長達十多年。

或許,對他來說,與人交往,接受別人的好意,是一種精神負擔吧。

特殊清掃公司在收拾他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管理員,請幫幫我。”

但最終,這張紙條還沒來得及遞出去,他就離開了。

死亡,是人生的終點,當人走到終點時,應該是滿懷著尊嚴和溫暖謝幕的。

但孤獨死的人,往往很難保持這最後的體面。

同樣是紀錄片《老年公寓清潔隊》中的一個故事。

死者被發現時,已經死亡兩週,屍體的損毀程度嚴重,只能透過牙齒來斷定他的身份。

現場有一堆黑色的汙跡,汙跡上是死者脫落的指甲,還有蠕動的蛆蟲,死者可能是患病摔倒而死,他撞爛的推拉門上,還有凹痕和他的頭髮。

聯絡上死者的家屬,但家屬不願上門,也不願領取遺體。

沒人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事。

從現場來看,死者生前是股票經紀人,收入頗豐,家裡有一袋現金,以及12萬美金的存款。

他有子女,有足夠多的錢,但他還是孤獨地死在了屋子裡。

每一個孤獨死的人,或許有著不同的人生,他們來到世上時,也曾帶著別人的愛和期待,在人生的成長中,愛過,和被愛過。

但卻有著相同的終點:死後與蛆蟲為伴。

人生的終點,該這麼草率嗎?

那些躺在黑色汙跡上的人,也曾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何潤鋒在收拾宮川一多的遺物時,收到一半就收不下去了。

不是因為生理上的難受,而是這些遺物中包含了老人的感情,他不知道這些感情要怎麼進行分類。

從遺物中我們發現,宮川並不是一個不懂生活的人。

在他的屋內,有一份包裝精美的禮物,上面寫著:“情人節快樂。”

或許,是別人送給他的禮物,或許,是他沒能傳遞出去的愛意。

總之,我們知道,宮川曾經和這個世界是有聯絡的。

除了垃圾以外,宮川的家裡還有精美的小東西,租來的電影錄影帶,別人寄給他的賀卡,角落有一把吉他,還有四根蒙塵的箭。

二樓有一輛紅色的兒童單車,是宮川小時候的玩具,還有幾本相簿,記錄了宮川和家人出去遊玩的照片。

等一切清理完成後,公寓慢慢恢復了原有的樣子,那是宮川的爸爸健在時,他私人診所的樣子:掛號的視窗,候診的坐席,放藥的櫃子,就診的房間,候診大廳上,掛著一幅泛黃的掛曆,時間停留在1987年······

這間老屋裡,裝著宮川不為人知的快樂和人生。

在日本,像宮川這樣孤獨死的人,每年多達3萬。

2019年,日本65歲以上的老人,人口比例佔到了27%,老齡化程度居全球第一。

逐漸嚴重的老齡化,是造成日本孤獨死的原因之一。

但孤獨死最根本的原因,是人與人之間失去了連線和交流。

這種連線的缺失,是先從家庭模式的改變開始的。

在日本的《無緣社會》一書中,有這樣一段分析——

在往昔,三代人共同生活的“三世同堂”非常普通,然而如今時代變了,社會變為以“小家庭”為核心,並開始朝“單身戶”方向邁進,未結婚的與丁克家族的數量與日俱增,這些人死亡之後不得不請甥侄來認領遺體。

雖說是一家人,但如果大家都各奔東西,關聯日趨脆弱的話,那麼無論是哪個人,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是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的。這,就是事實。

我們中國人經常說:遠親不如近鄰。但在日本人的人情風俗中,“不打擾”是他們最大的禮節。

《孤獨死亡之現實》的作者結城康博,曾這樣分析這個現象:日本人和所在社群之間的聯絡,正在減弱,我們連自己的鄰居都不認識,大家不想被別人打擾。

這種不打擾不僅是鄰里之間,即便是父母和子女之間,也遵循著這套心照不宣的禮節。

這也是造成孤獨死的原因之一。

《無緣社會》中,有這麼一個調查:

調查的範圍是某個住宅區,裡面有85%的人年齡均在65歲以上,可以說是一個小小的範本。

其中,獨居的住戶中,有12.8%表示平時沒有互相聯絡的親屬,有70%的老人表示平時會聯絡自己的子女,或者其他兄弟姐妹。

但當問到是否會搬去同住時,有87%的人給出了否定的回答,理由是: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日本的社會,界限分明,人們不願侵犯他人的隱私,也不願干涉別人的生活。

對於這種禮節,在日本呆了幾天的何潤鋒說:“很多人覺得,日本人的文化不願意打擾別人,我覺得是一種比較體面的說法,其實它最後就會演變成一種自我的孤立,而且它會把這樣的一種狀態想象成體面的不去打擾別人的一種禮儀。”

是的,這是一種帶著冷漠和疏離的體面。

對於孤獨死的擔憂,不僅遊蕩在老人之間,同時也遊蕩在日本年輕人之間。

NHK曾經做過一個關於孤獨死的紀錄片,播出之後,反而收到很多來自年輕人的電話,他們都在害怕自己也會孤獨死。

如今,科技的發展,推動了社會一個新模式的形成:不與別人交往也可以輕易獨自生活下去。

生活和感情,全都可以交付給網路和社交軟體,而現實中的關係進而變得更加薄弱。

所以,日本才會有這麼多年輕人,也在擔心自己孤獨死亡。

何潤鋒在日本時,有一個很大的感概,那時他經過一座天橋,下面是鐵軌,一種濃濃的現代化大都市感撲面而來。

但置身在這個大都市裡的人們,卻冷暖自知,各自孤獨。

在前往東京前,何潤鋒的朋友勸他,去幾個特殊清掃公司問問情況,看看孤獨死亡現場就可以了,沒必要真的去體驗。

但何潤鋒說:“我覺得是有差別的,我認為現在的人太缺乏體驗,所以我們很多的同情都是建立在想象之上,他們需要被同情,他們需要被關心,但你那些東西是自己想象的,你的很多同情就無法轉化成關心。”

是的,只有真正體驗過孤獨死的現場,才能更明白和理解,那些孤獨死去的老人們,都經歷過怎樣的人生,最後又是怎樣離開這個世界。

這樣,我們才能更加珍惜身邊的每個人,傳遞溫暖。死亡無法選擇,但孤獨可以改變。

正如NHK社會部總製片人高山仁所說:在社會漸漸變成“對別人不感興趣的社會”的今天,儘管迴歸以往是不太可能的,但我仍衷心祈願我們是一個“能夠同情別人、同情生命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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