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是我的國①丨雪域哨兵

身後是我的國①丨雪域哨兵

少有地方比這裡的雪季更加漫長。當灌木從山腰鑽出來的時候,他們就得走上幾個日夜,直到一個立著44號界碑的地方。

身後是我的國①丨雪域哨兵

運送巡邏官兵的車輛前往巡邏區域。新京報記者 陶冉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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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有地方比這裡的雪季更加漫長。駐紮在此的戰士,早就習慣了一年至少6個月的封山期。當灌木從山腰鑽出來的時候,他們就得裹緊褲腳扛起鋼槍,走上幾個日夜,直到一個立著44號界碑的地方。

這裡是邊境,西藏最東的邊防哨所。

先輩們曾因繪製邊界線被埋在雪山上,也有戰士在巡邏時落水失蹤。從1963年至今,這座因條件艱苦補給困難被稱作“雪域孤哨”的日東哨所,擔負著中緬邊境西藏段防區防務,經歷了數百名戰士輪防。

如今,在這個海拔3485米的地方,柏油路取代了騾馬,電話也比書信更快到達。哨所每年都會迎來年輕的戰士,在踏上邊境前,他們就得學會那句流傳至今的口號,“寧可雪域埋忠骨,絕不丟失一寸土”。

“雪域孤哨”

抵達這裡需要些耐心。5年前,甘宜鑫和戰友們顛簸了11個小時,汽車在禿山和懸崖上拱出無數條脈絡,才走到這個海拔2800米的邊境縣城。

大山裡的人們總喜歡聚集在靠近水的地方,早在六百多年前,這裡就被人們挑中。察隅很小,三面環山,如今的城區也只有一公里、兩條街。雪水不間斷地從更高的地方流下來,無人照看的野桃花會在水急起來的時候,偷偷開上一季。

如果海拔再升起700米,大雪就成為常客。縣城往東走一百多公里山路,就能找到叫“日東”的村落。50多間民房的最東邊,矗立著西藏邊境線最東的邊防哨所。

去年8月,甘宜鑫被所在邊防連隊派往日東哨所,擔任第35任哨長。他對這裡不算熟悉,只知道很長一段時間裡,日東哨所因“條件艱苦”而聞名,大雪只會在夏季停止光顧。

“日東”在藏語中意為“群山環繞中的高地”。未建哨所之前,只有一排士兵在此駐守。1951年,一支部隊挺進察隅縣,在每年雪山開山之際,派出小分隊駐防日東。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後,日東邊防連正式設立。從此這裡擔負起中緬邊境西藏段的防務,定期在通外山口進行武裝巡邏。

邊防任務從一開始就與壯烈相伴。5年間,兩批戰士先後駐守在海拔4570米的南泥拉山。4個月後,兩名戰士在撤離途中遭遇大雪封山,在挖雪開路時被掩埋犧牲。

這次駐守,為後期進山測繪地圖提供了不少資訊,兩年後,8人小隊再次挺進南泥拉山,最終繪製出邊界線的走向圖。1961年,44號界碑按原計劃豎立在雪山上。

直到1963年,日東哨所才擁有自己的營房駐地。這年4月,一位營房助理帶著一名工人用騾馬運來鐵皮、鐵釘、油漆,戰士們就近伐木、砌石,終於在1964年春節造出一間石頭營房。

戰士們只在斑駁的影像裡看到過那面不規整的營牆,如今的哨所有規整的宿舍還有個寬敞的院子。沒有變化的是,這裡的冬日仍然漫長,有時只需一夜,積雪就能把營房埋住,“門都打不開,只能一點點往外掃出片空地。”

在海拔高的地方,紫外線難以抵擋,火苗都比山下燃得慢些。戰士們至少要在山上待滿一年,或早或晚都會出現某些具體的變化,皮膚曬得黑紅,嘴上掛著幹皮,甚至有人頭髮也變得稀疏。

“最難走的路”

對新兵而言,邊境只是地圖中的一條曲折線,界碑是很難找到的某個點。

到達日東的第一個月,甘宜鑫就趕上“武裝大巡邏”。負重35斤,全程260公里,耗時4天4夜。路修通後,戰士們可以先乘車趕到邊境一個叫果哈林的地方。這裡是一處邊貿市場,保持著以貨換貨的傳統。天亮的時候,兩邊的中緬居民會把山貨帶到這裡,他們不會注意到,一支巡邏小隊正在向不遠處的山口挺進。

大山不接受外力,只能一腳一腳地蹬。甘宜鑫覺得,這是一條“最難走的路”。他的巡邏經驗不多,第一次參加邊防巡邏時,“崩潰到一步也不想邁”。他看到身邊的戰友抽筋倒地,然後扯下綁帶把小腿肌肉勒死,又走了兩個小時。

但這次他需要衝在前面。隊伍中,最小的戰士只有19歲,一個“話癆”的四川小夥,一次次趴下又一次次吹著牛皮往上爬。打小生活在高原上的藏族戰士豆吉加也沒能輕鬆征服這裡,山路還是給他的右腿刻下了5處傷疤。

8月已是夏季,但巡邏線的山口還積著6米深的雪。走過900多公里巡邏路的老兵李翌說,想要透過這樣的山口,需要些智慧。“雪凍得很硬,前面的人在上面敲一個窩,剷出腳印,後面的人就踩進雪窩窩往上爬。”但這樣的方法也不保險,還是常有人滑下雪坡,摔傷手腳。

巡邏的戰士不敢傳遞恐慌的情緒。但李翌聽說過,曾有戰士在過獨木橋時摔下懸崖,再也沒有找到。在物資匱乏的年代,雪山帶來的危險還有飢餓。未通公路時,這段巡邏路要走6、7天,戰士的乾糧吃完後,就得在雪山上找吃的。

當地的居民上山採食蘑菇的習慣傳到了軍營裡,1992年8月,巡邏隊的安排長和4名戰士上山巡邏時,飢寒交迫中誤食了毒蘑菇。下山搶救時,村裡的藏族老阿媽旺秋卓瑪用土方法給他們救治。安排長把最佳搶救機會讓給了戰士,輪到自己時,已經回天乏術。安排長去世後,他的墓碑被立在了日東哨所邊,每到清明,戰士們都來為他掃墓,倒上一杯青稞酒。

李翌記得,自己走到抽筋的時候,手腳已經凍得沒有知覺,周圍望過去除了雪還是雪,有時看起來很近的路,一走就是好幾個小時。“但不能停下,會拖累戰友。”一天的巡邏結束後,戰士們會在山上就地休整,把溼透的衣服架在火堆旁,然後擠擠腳上的水泡。像李翌這樣的邊防老兵,關節早已經不住風雪,半月板磨損帶來的刺痛要在下一次出發前才能消退。

路似乎沒有盡頭,翻過雪山,還有冰湖、亂石,雨林裡的毒蛇、螞蟥讓人束手無策。每爬一段,就總有新兵喘著大氣發問,“還有多久到?”

“走一半了”、“就快到了”,老兵們習慣地丟擲謊言。

身後是我的國①丨雪域哨兵

巡邏官兵艱難的透過積雪路段。新京報記者 陶冉 攝

界碑

巡邏的終點,在南泥拉山口一個立著“44號界碑”的地方。

甘宜鑫第一次走到這裡時,忍不住盯著那個灰色水泥樁。他和戰友們要在這裡完成一個傳承多年的儀式。戰士從背囊裡取出油漆,每個人都要上去刷幾下。然後大家拽一拽溼透的軍服扣好衣領,把國旗展開。

軍人誓詞在寂靜的山谷裡格外響亮。甘宜鑫說,這段爛熟於心的誓詞只有在入伍、授銜和特殊活動時才會念出來,來到這裡的人,能多一次機會。

界碑後面,同樣是一片白茫茫的土地,但屬於另一個國度。“戰士們都會站在那裡望一望,那一刻覺得特別踏實。”

巡邏的任務遠不止於此。事實上,除了已經確立的界碑,察隅的邊境線還存在一些“爭議地帶”。甘宜鑫說,雪地蒼茫的邊境,偶爾會出現一些“好事者”,踏錯一步的代價,需要邊防戰士在雪峰上伏地偵察來償還,“有時候一伏就是3天。”

藏族戰士豆吉加的第一次巡邏,走到了麥克馬洪線(1935年英國偽造的英屬印度與中國的邊界)上。路上,他看見許多寫有“INDIA”字樣的石頭。“看到了我們就把這些石頭扔出去,扔得越遠越好。”他們把消除鄰國跨越邊界活動痕跡的行為稱為“撿跡”。

豆吉加在這次巡邏中第一次學會了“中國”的英文寫法。“我們會帶上噴漆,找到石頭寫上‘中國’或者‘China’,我還會寫藏文,就寫三遍。”他覺得,這也是宣誓主權的一種方式。

邊防戰士對巡邏有著莫名的“神聖感”。因為哨所需要駐防,每次巡邏都只能去一部分戰士。這常常讓哨長甘宜鑫為難,每次出發前幾天,戰士們都會一個個跑來“通融”,不苟言笑的班長李翌、機靈愛耍的四川新兵、經驗豐富的藏族小夥豆吉加......

沒被選中的戰士也不閒著,他們會列隊送別出發的戰友,然後算好他們歸來的日子,在太陽落山前煮一鍋麻辣的火鍋,等他們一起痛快吃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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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哨所內的官兵整理裝備準備巡邏。新京報記者 陶冉 攝

從騾馬到公路

日東的老兵心中都記掛著兩條路,一條是漫山積雪的邊境線,一條是通往縣城的公路。

2014年周永川從察隅被派往日東哨所時,走的還是土路,“車軲轆挨著懸崖跑”。由於長期大雪封山,很多物資還靠騾馬來運。“哨所的物資都是一次送上來半年的,每年10月吃到來年4月才有新的補給。”沒有菜,就吃罐頭。最久的一次,周永川連續吃了半年的土豆。

在更早之前,信件也曾被寄託在騾馬身上。日東村的老阿媽旺秋卓瑪曾擔任進藏通訊員,哨所傳遞訊息都靠她和騾馬隊長,把信藏進靴子或口袋,一送就是幾十年。

周永川曾在日東哨所駐防兩年,準備退伍回家時,老阿媽旺秋卓瑪握著他的手問,“你下一次什麼時候回來?”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向部隊申請“再幹幾年”。

周永川經歷過哨所的“艱苦”期,做這個決定,需要花些心思才能安撫好憂心的家人。“每次通電話都得告訴他們,我在這裡過得很好。”

移動訊號在2013年才接入這裡,至今用手機撥打電話還要等待4秒鐘後,才能聽到“嘟”的聲音。

在接入訊號前,等待的時間更加漫長。周永川記得,有一次一名連長來哨所駐隊時遇到大雪封山,恰逢家中有事,家人怎麼也聯絡不上他,一連好幾個月都沒訊息,最終靠連隊的一封電報,才給家人報了平安。

如今,一切都便利起來。2015年,靠著水力發電機,日東哨所正式通電;2019年,政府對日東通往縣城的路進行了修繕,下山只需3個小時;食堂不缺熱氣騰騰的飯菜,打電話不用再跑到山坡上找訊號。

但戰士們的巡防任務卻沒有減輕。2017年,周永川在一次巡邏時登上南泥拉山口,他像往常一樣拿著望遠鏡往外望,平日一片荒涼的叢林裡突然多了一座小木屋,“這意味著邊境有緬甸人員活躍,當時我就意識到,這裡的巡防任務更重了。”

一次調整證明了他的猜想。翌年,日東哨所年巡邏次數增加了3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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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休息點後,巡邏官兵生火取暖,吃上熱騰騰的食物補充體力。新京報記者 陶冉 攝

日東“村民”

很難讓軍人去表述一些具體的情感。

每次走到界碑的時候,甘宜鑫都想把自己的辛苦和自豪告訴家人,卻不知道怎麼形容,“該說些什麼呢?只能說祖國的邊境線也有我的一份努力。”

甘宜鑫有個8個月大的女兒,父女倆至今只有一面之緣,影片畫面裡的小寶寶跟他總是不夠熟絡。他不知道自己還會在邊境堅守多久,只是盤算著,“等女兒長大後要帶她來這裡,看看爸爸曾經走過的路,或許就能理解我了。”

很長一段時期,因為通訊不便,李翌都把巡邏時的掛念寫在家書裡。考慮到涉密問題,他們甚至不能向家人講述自己的巡邏。只能在信裡一遍遍唸叨:“爸,你有肝硬化別老喝酒。”“媽,冬天洗衣服冷,買個洗衣機吧。”“弟,照顧好家裡,好好讀書。”

沒有巡邏任務的日子,甘宜鑫覺得自己更像日東的村民。生活條件好起來後,他覺得“雪域孤哨”已經不再孤寂。在駐防的半年時間裡,他空暇時就會在村裡走一走,現在已經能認出大半村民的臉。

居住著兩百多名藏民的日東村,因為交通閉塞,村民只有重病才會下山,平時小病就到哨所找軍醫。這裡還沿襲著春天採食野蘑菇的習慣,但也總有村民分辨不清誤食中毒。通常,軍醫會備好藥,語言不通時就喊來豆吉加翻譯。

曾經救下4名中毒戰士的老阿媽,今年生了一場病,豆吉加跟著軍醫到老阿媽家出診,看護老阿媽輸液。雖然病著,但臨走時老阿媽起身攥住了他的手,給他遞上酥油茶和糌粑。

村外的青稞在每年的八九月份黃成一片。村民們穿著藏袍彎在地裡,不用多久,準會躥來幾個擼著袖子的迷彩服小夥。甘宜鑫很喜歡這樣的場景,他們把金黃的青稞捆成一排,看村民趕馬馱回家去。年邁的阿媽站在門口,一聲聲喊他們“回家吃飯”。一場農忙後,哨所難免多出不少糌粑和酥油茶。

去年,哨所為了解決供給建了菜棚。葉菜在這裡是稀罕東西,戰士們種出一茬菜就送給村民嚐鮮。不久後,哨所迎來一頭村民養的藏香豬。因為有過喂死一頭小犛牛的慘痛教訓,戰士們對這隻藏香豬“格外關照”。

藏民的熱情也表露得直接。有一次,哨所修理庭院被村民看到,之後幾乎整村的人都來幫忙,還有人開來了剷車。人們來得快,散得也快,“在這裡,互相幫忙成了一種習慣,我們從不用說謝謝。”

3月20日,日東村又下了一夜的雪。太陽出來時,兩名戰士在哨所裡打起雪仗,一人吃了虧,趕緊衝過去抱住對方。班長李翌站在一旁發笑,又忍不住抱怨還在落著的大雪。

3天后,他們就要再次出發,“雪一來,路就更難走了。”

新京報記者 王瑞文 實習生 謝靜雯

編輯 李明

校對 楊許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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