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連線︱海地危機怎麼解？“讓海地人民自己解決”

海地總統若弗內爾·莫伊茲在家中遇刺身亡已經一週，海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

海地當局日前指出，26名哥倫比亞人和2名海地裔美國人與莫伊茲遇刺案有關，目前他們已逮捕21名嫌疑人。但關於幕後主使究竟是誰、他們的作案動機是什麼、具體如何實施的刺殺，目前仍有許多謎團。

除此之外，莫伊茲遇刺之後，海地政治陷入混亂。臨時總理約瑟夫第一時間宣佈接管國家，但莫伊茲去世前剛任命新總理亨利，而海地參議院則宣佈參議長蘭伯特為臨時總統，三方形成權力之爭。

作為西半球最貧窮的國家，海地的政治危機、經濟危機、社會安全危機、人道主義危機已持續良久。此次莫伊茲遇刺讓這個危機之中的國家成為全球的焦點。

海地危機到底應該怎麼解？新京報記者獨家連線美國邁阿密大學法學教授歐文·斯特茲基（Irwin P. Stotzky），聽他多方位解讀海地危機的歷史和現狀，以及海地危機的解決之道。

斯特茲基教授40多年來一直參與並關注海地問題，他曾擔任海地首位民選總統讓-貝特朗·阿里斯蒂德的律師和顧問，並在海地前總統勒內·普雷瓦爾政府擔任過顧問。除此之外，斯特茲基教授一直非常關注海地的人權狀況，是海地司法和民主研究院的創始人之一。

美國邁阿密大學法學教授歐文·斯特茲基（Irwin P. Stotzky）。/圖片來自邁阿密大學法學院官網

海地需要自由、公正的選舉

新京報：關於莫伊茲之死，目前已有20多名嫌犯被捕，但仍有許多謎團待解。你怎麼看待這次海地總統遇刺事件？

歐文·斯特茲基：關於莫伊茲總統遇刺案，目前就像一個被包裹住的謎團，仍有很多問題不清楚。美國很多媒體報道說，這次事件裡有美國人、有亞裔、有古巴人、有哥倫比亞人，也有海地人，非常複雜。

但是，這在海地並非不常見。從很多年前開始，海地就暗殺、政變不斷，也出現過極權獨裁者。這一次海地總統被殺背後原因到底是什麼，目前還無法確定，但很顯然，海地人民不喜歡這個國家目前的混亂狀況。

新京報：莫伊茲遇刺後，海地陷入權力真空的狀態，目前出現了兩個臨時總理、1個代理總統。你認為海地未來政治局勢會如何發展？今年9月能如期舉行大選、議會選舉和憲法公投嗎？

歐文·斯特茲基：目前無法確定海地局勢到底會如何發展，但我認為，國際社會現在要做的，就是向海地這些掌控局勢的人施壓，推動他們的臨時政府舉行自由、公正的選舉，讓大多數的海地人能夠對國家大事發出他們的聲音。否則，海地將陷入權力之爭中，一小群人將決定整個國家的命運，然後海地的情況會變得更糟糕。

對於今年9月的選舉，我認為除非國際社會強力施壓，不然可能無法如期舉行。但我認為，海地可以成立一個委員會（commission），專門徵求海地人民的意見，包括農民的、官員的以及各行各業人士的，然後制定一套應對醫療、教育、暴力問題以及軍隊、政府的舉措。

如果海地這個自下而上的運動能夠發展起來並獲取權力，那麼海地局勢有可能會得到好轉。但如果不能，海地很可能還會陷入相同的危機之中。

請求美國向海地派軍是“非常糟糕的想法”

新京報：總統遇刺之後，海地政府請求美國派遣軍隊保護海地的關鍵基礎設施，美方表示仍在審查這一請求，但已派出技術小組赴海地調查總統遇刺事件。美國在海地危機中是怎樣的角色？

歐文·斯特茲基：世界上很多大國都在某種程度上加深了海地的危機，其中當然也包括美國。

在海地的歷史中，美國和國際社會的干預一直存在。歷史上，美國曾多次軍事佔領海地，從威爾遜總統到克林頓總統時期都有，但除了1994年讓海地首位民選總統阿里斯蒂德重返總統之位的那次，沒有一次軍事幹預讓這個國家變得更好。

所以，海地請求美國派軍是一個非常糟糕的想法。美國過去向很多地方派軍，但最終證明都是災難。

當地時間7月9日，海地太子港集市商店開放。/IC photo

海地正處於“失敗的邊緣”

新京報：整體來說，你認為海地這個國家目前處於怎樣的狀態中？

歐文·斯特茲基：海地是一個正處於失敗邊緣的國家。海地的很多體制、制度都已失效，即使他們有一部合理的憲法，但其實一直未被有效實施。海地的法治沒有得到踐行，可以說掌權的人直接制定了規則。

對海地人民來說，他們面臨的是一個悲劇的現狀。他們也是努力、聰明的人，但他們從未得到應有的機會，反而一直生活在貧困、危機之中。就像我在課上對我的學生講的，世界上一些窮困地區的人如果獲得和我們一樣的機會，他們可能也能做我們現在在做的事，甚至比我們做得更好。

新京報：海地1804年成為第一個獨立的拉美國家，也是第一個黑人共和國。但如今其已成為全球最貧窮的國家之一，同時各種危機不斷湧現。海地危機的歷史性根源是什麼？

歐文·斯特茲基：其實早在海地革命之前，西班牙、海地就將伊斯帕尼奧拉島（海地島）分割了，並分別建立了殖民地。當時，法國佔領的伊斯帕尼奧拉島西部是美洲最富庶的殖民地之一。之後，法國引入了很多黑人奴隸，對他們非常殘忍，很多黑人悲慘地死去。

在海地革命之後，一些精英階層接管了這個國家，但他們對人民的方式是一樣的，仍然是剝削、暴政。當時，法國還要求海地支付1.5億法郎的賠償，而無力支付的海地被迫向法國銀行貸款，欠下了鉅額債務。一直到20世紀中期，海地才還完這些債務。從這個角度來說，海地當時就已成為一個“失敗的國家”（failed state）。

而國際社會當時一直未承認海地為一個國家。譬如說，海地北方的美國一直到內戰之後才承認海地為一個獨立的國家。因為當時美國的南方邦認為，承認一個黑人共和國可能會導致美國南方的黑人奴隸掀起革命。

而即使在內戰之後，美國對海地也非常苛刻，譬如以保護美國的商業利益為由派軍入侵海地等。

可以說，殖民歷史、種族主義、奴隸制等問題成為海地亂局的歷史性根源，而且很不幸的是，即使海地結束殖民歷史、推翻奴隸制，海地面臨的外部局面也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

應讓海地人民自己尋找解決之道

新京報：海地2010年遭遇大地震、2016年遭遇強颶風，這些災難是否導致海地危機加重？國際社會提供了非常多的災後援助，但為何海地至今仍未從大地震中恢復？

歐文·斯特茲基：海地大地震後的第二天，我就去到現場，試圖幫助受災群眾。現場情況真的非常令人心痛。這次地震大概有30多萬人死亡，上百萬人無家可歸。最初的時候，他們只能居住在塑膠棚下，沒有食物、沒有水。之後，他們又遭遇了嚴重的霍亂疫情。

可以說，海地是非常不幸的，他們曾多次處於大型災難的中心，傷亡非常慘重。

國際社會的援助確實很多，但海地的恢復重建非常緩慢，主要是因為海地沒有行之有效的制度基礎。舉例來說，雖然國際社會提供了數十億美元的資金援助，但大部分可能都被貪汙了；幾乎所有為了幫助海地重建的專案，都給了外國企業，然後他們從中獲益，而真正需要幫助的海地人民什麼也沒有得到。

新京報：你認為，解決海地當前危機真正有效的解決方案是什麼？

歐文·斯特茲基：我的觀點是，要想真正幫助到海地，美國以及國際社會需要減少對海地的干預，遠離它，讓海地人民去面對、去解決他們自己的問題。

就像我之前提到的，每一次的國際社會干預，其實都只會讓海地的情況變得更糟糕，而沒有變得更好。從美國的角度來說，目前拜登政府能夠給海地人民最大的禮物就是，停止所謂“拯救他們”的行動，遠離他們，讓他們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者。

當然，國際社會可以提供一些必要的技術性援助。譬如，為他們提供疫苗，幫助他們解決衛生問題、教育問題、食品問題以及住房問題等；讓海地人民自己說出來，他們到底需要哪些國際援助；讓他們做出自己的決定，這也是唯一賦權給他們自己的途徑。

在海地歷史上，海地人民發揮決定性影響的有兩次。第一次是1791年至1804年反抗法國殖民統治和奴隸制的革命。海地人民打敗了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法國軍隊，推翻了他們的殖民統治，接管了自己的國家。

第二次是在1990年，海地人民選出了歷史上第一位民選總統——出身草根的阿里斯蒂德。但是，7個月後，他就被軍事政變推翻。2000年，阿里斯蒂德再次贏得大選，但是幾年後又因為武裝叛亂下臺，背後有各種各樣的影響因素。

我曾為阿里斯蒂德工作過，他一直在爭取讓海地人民擁有話語權。他留下的遺產也是，海地人民爭取在政府中有自己代表、追求更好生活的努力。事實上，海地的民間團體是很強大的，只要給他們機會，他們就能夠想出很好的辦法來解決當前的危機。這個過程不會很順利，也不會很快速實現，但這才是解決海地危機的根本之道。

新京報記者 謝蓮

編輯 張磊 白爽 校對 李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