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兄弟姐妹都在邊境處被強制分開。”Ada說，她是一名生活在美墨邊境的攝影師。
美國與墨西哥之間有一道蜿蜒的邊境線，穿越加利福尼亞、亞利桑那、新墨西哥和得克薩斯4州，全長約1954英里。
最近，這條邊境線附近收容、拘留的無人陪伴兒童已達1.8萬人。一條邊境線，變成阻隔家人的鴻溝。
自2014年以來，每年約有超過40000名無人陪同的非法兒童移民抵達邊境線，該數字曾在特朗普任期內飆升至72000。
如今，無人陪同的兒童移民數量又有猛增的趨勢。
大批中美洲移民來到墨西哥。/路透社報道截圖
自就任美國總統以來，拜登著手推翻了特朗普政府時期的移民政策。這一系列舉動讓移民看到了希望，越來越多的移民湧向美墨邊境。國土安全部稱，美墨邊境非法移民數量達到20年來最高水平。
拜登政府明顯對此準備不足，受到民主黨左派與共和黨官員的雙重夾擊。無奈之下，拜登不得不向移民喊話“不要來（美國）”。
拜登政府一直在淡化此次非法移民潮的影響，拒絕將當前局勢定義為“邊境危機”，並將移民形勢惡化歸咎於特朗普政府政策，還表示將利用更多的時間來制定新政策並重建移民系統。
當被白宮記者問及是否考慮前往邊境時，拜登說道，“某個時間，我會去的。”
臨時拘留中心內一組令人心碎的照片
上任後的拜登或許未曾想到，一場20年來最高水平的非法移民潮，將他推上風口浪尖。
特朗普政府曾在美墨邊境砌了453英里的邊境牆，將原來易突破的小型屏障替換為約有30英尺高的鋼鐵護欄。護欄分隔開兩個世界，一邊高樓林立，一邊稍顯荒涼。
當地時間2021年1月12日，美國得克薩斯州阿拉莫，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視察美墨邊境牆。/IC Photo
美國海關和邊境保護局資料顯示，今年2月，美國執法人員在美墨邊境逮捕或驅逐了逾10萬名非法移民，為2019年以來單月最高水平，他們主要來自墨西哥、薩爾瓦多、瓜地馬拉和宏都拉斯。其中，國土安全部驅逐了大多數單身成年非法移民和非法移民家庭。
無人陪伴的兒童移民沒有被驅逐，他們在邊境處被拘留。
大多數被拘留的兒童移民都是青少年，其中數百人還不到12歲。當地時間3月26日，美國衛生與公眾服務部和國土安全部公佈的資料顯示，美國政府在美墨邊境收容和拘留的無人陪伴兒童已達1.8萬人。
美墨邊境收容和拘留的無人陪伴兒童移民。/BBC報道截圖
無人陪伴的兒童移民生活處境受到廣泛擔憂。BBC曝光了一組臨時拘留中心的照片，孩子們相互擁擠在一起，身上只蓋了一條保溫毯。活動人士指出，孩子們也沒有得到足夠的食物和肥皂。
不只生活條件差，擁擠的拘留環境還增加了兒童感染新冠的風險。美國政府官員表示，目前在美墨邊境相關設施中有超過500名兒童移民新冠病毒檢測呈陽性。
在參觀移民拘留中心時，共和黨議員試圖用鏡頭記錄兒童移民遭受的不人道待遇，卻遭到工作人員阻止，要求刪除照片和影片。此前，政府對收容機構內部資訊多有遮掩，直到近期才迫於輿論壓力逐步向媒體公開資訊。
“記者難以進入收容設施，政府行事缺乏透明度，讓我們很擔心兒童的處境。”Ada向新京報記者說道。Ada是一名生活在美墨邊境的攝影師，日常工作是拍攝邊境移民的故事。“許多兄弟姐妹都在邊境處被強制分開，無論如何，政府都不應拆散家人。”
Ada想起曾在邊境線遇到的故事。那是兩個來自瓜地馬拉的小女孩，姐姐18歲，妹妹15歲，她們在當地受到黑幫的騷擾與迫害，不得不逃離來到美墨邊境。特朗普政府當時正在美墨邊境實行“留在墨西哥”政策，姐姐已經成年，只能被迫與妹妹分開，獨自被送往墨西哥。
拜登的移民政策引起了一場“可預見的邊境危機”。/NBC報道截圖
這並不是無人陪伴的兒童移民第一次在美墨邊境引發危機，類似的人道主義危機在2014年、2018年以及2019年均發生過。
美國全國移民和難民權利網路聯合主任Alma Maquitico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表示，此次移民潮與以往沒有較大不同，這次移民潮可被稱作是一場“保護危機”，因為政府沒有及時提供恰當措施保護移民的權利。
一如往常，每一波移民潮都會引發新一波的政治爭議。
一方面，民主黨內進步左翼人士猛烈抨擊拜登在移民政策上的緩慢進展，還有其他民主黨人指責拜登應對不利，提前準備不足；另一方面，共和黨人直呼拜登的移民政策在邊境造成了一場“危機”，惡化了邊境局勢。前總統特朗普指責拜登將邊境變成了“國家災難”。
民眾也對拜登的移民政策抱有疑慮。“（拜登政府）缺乏計劃，沒有準備”，Ada補充道，拜登政府應做好預判，並做好應對準備，用正確且人道的方式對待前往邊境的移民。
共和黨因邊境危機批評拜登。/福克斯新聞截圖
拜登不得不處理來自各方的壓力。當地時間3月24日，拜登宣佈授權副總統哈里斯領導處理美墨邊境的非法移民問題，稱她是“最有資格勝任的人”。哈里斯將領導美方與墨西哥及中美洲北三角地區的國家一道，阻止移民湧入邊境。
同日，美國國防部還批准了美國衛生和公共服務部的援助請求，將會開放得州軍事基地以應對美墨邊境激增的、無人陪伴的兒童移民。
一牆隔開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非法移民潮中，有著大量無人陪伴的兒童移民獨自穿越邊境。
讓兒童獨自跨越邊境，這是個“殘酷的”選擇。
2019年，許多非法跨越邊境的移民注意到，美國政府會遣返非法移民家庭，但不會遣返獨自跨越邊境的兒童。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分析稱，為了增加他們留在美國的機率，父母們決定讓兒童獨自跨越邊境。
這些兒童抵達邊境後，會先提出庇護請求，隨後被安置在海關與邊境保護局，再被轉移到衛生與公眾服務部管理的庇護所，最後，被轉交給美國國內能夠照顧他們的人，一般是他們在美國的親戚。
根據美國國土安全部資料，絕大多數來自中美洲的兒童都會留在美國。自2014年以來，約有29萬無人陪伴的非法移民兒童穿越邊境，其中只有4.3%被遣返回國，28%得到了美國法院的保護，68%的去留懸而未決。這也意味著，一旦無人陪伴的非法移民兒童穿過邊境，他們留在美國的可能極大。
為什麼這麼多兒童獨自跨越邊境?/CNN報道截圖
為了能夠讓孩子成功跨越邊境，許多父母不得不做出這種“令人心碎的”選擇。Alma Maquitico指出，儘管他們的父母要承受與孩子分離的痛苦，但也希望他們能夠擺脫糟糕的生活環境，並在美國得到庇護。
承擔著風險，依舊有大量中美洲移民試圖跨越邊境。
跨越這條邊境線成了很多人的執念，從短期來看，母國經濟狀況嚴峻導致了移民數量激增。
移民政策研究中心政策分析師Jessica Bolter向新京報記者解釋道，去年11月，瓜地馬拉和宏都拉斯發生了兩場颶風，颶風摧毀了當地民眾的莊稼，讓他們被迫流離失所。新冠疫情也導致當地經濟收縮，失業率飆升，這些都導致民眾在當地的生活難以為繼，不得不尋找其他出路。
另外，拜登政府放寬移民政策，也吸引了大量移民前往美墨邊境。
拜登上臺後，停建美墨邊境牆、提交移民改革提案《2021年美國公民法》並致力於推動非法移民合法化，拜登逆轉特朗普政府移民政策的勢頭不減，讓想要跨越美墨邊境的人看到了希望。
大量移民來到美墨邊境，對拜登寄予希望。/《華爾街日報》報道截圖
大批移民者湧往邊境。據《華爾街日報》報道，移民者身穿印著“拜登，讓我們進去”字樣的T恤衫，在美墨邊境對面的廣場上搭起了帳篷。儘管拜登政府已經宣告短期內不會讓大量移民進入美國，但他們仍不願回去，始終堅信拜登政府很快會歡迎他們。
“移民潮並不是一天形成的。”Jessica Bolter指出，每年都有大量的移民前往邊境，那是因為美墨兩國雖僅有一牆之隔，但牆內外的“景色”卻大不相同。
對於無證移民而言，想要逃離暴力、極度貧困以及腐敗環境，這些都能促使他們跨越邊境線。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劉衛東指出，美墨之間經濟差距懸殊，又為近鄰，這就讓中美洲移民總是“鍥而不捨地”前往美國，想借機改變自己的命運。
著急的人們甚至沒有時間來思考，即便跨越這道邊境線，並不意味著生活的顯著改變。
美國慈善機構羅伯特·伍德·約翰遜基金會曾釋出過一份調查移民生活的報告。報告指出，社會因素也會給非法移民的生活帶來一系列挑戰。非法移民難以得到收入穩定的工作，他們中的多數人生活依舊貧困，住在擁擠的環境之中。他們還要適應全新的文化，有時生活壓力過大也會讓他們感到情感孤立，不少人還曾報告受到偏見和歧視。
移民政策在兩個極端之間來回搖擺
美墨間的這條邊境線並非天然存在，1846年美墨戰爭爆發之後，邊境線逐漸確立。
確立初期，美墨邊境處於開放狀態，兩國間實際上是“自由移民”，那時跨越邊境線的人也不多。直到20世紀初期，美國逐步進入工業化時代，急需大量勞動力，來自墨西哥的移民才不斷湧入美國。
美國學者Douglas Massey撰文指出，“步入20世紀後，美墨邊境才作為社會、經濟和政治意義的分界線，成為實踐中的現實”。
1924年，美國國會通過了《民族來源限額法》。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杜娟撰文指出，該法案確立以移民國籍為基礎的限額制度，結束了美墨兩國間的“自由移民”時代，就此“非法移民”問題登上了歷史舞臺。
美墨間的移民政策也就要從此講起。
為了限制美墨邊境非法移民，美國政府出臺過不少政策。1929年，胡佛政府曾批准墨西哥裔人口遣返計劃；1954年，艾森豪威爾政府發起“溼背行動”，遣返墨西哥非法移民；1996年，克林頓政府頒佈《非法移民改革及移民責任法》，提高邊境執法力度。
其實，儘管以往出臺過眾多政策，但直到20世紀90年代早期，穿越美墨邊境依然不難。Jessica Bolter說，許多移民（主要是墨西哥男性）會反覆迴圈遷移，以便在美國從事季節性的工作。
被從美國驅逐的移民正在思考下一步。/美聯社報道截圖
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事情開始發生變化。
Jessica Bolter表示，首先，立法對非法入境者的懲罰更重；其次，美國政府開始在邊境修建圍欄，封鎖常見過境點。另外，“9·11”事件後，移民執法被視為保障國家安全的關鍵，政府不只是遣返非法移民，還會發布驅逐令，甚至對他們提起刑事訴訟。
特朗普政府時期，特朗普不僅下令在美墨邊境修建“邊境牆”，美國司法部還曾以危害國家安全為由宣佈實施“零容忍”政策，要對所有非法進入美國境內的人提起刑事訴訟，刑期最長達6個月。
不過，美國對非法移民並非一味限制，也曾主動吸納來自美墨邊境另一側的移民，或者試圖合法化非法移民的身份。
隨著二戰爆發，為了彌補大量農業勞動力的缺口，1942年，羅斯福政府就曾簽訂了《墨西哥農業勞工供應計劃》，讓大量移民能夠以合法身份進入美國。
奧巴馬為爭取拉美裔選民的支援，也承諾推動移民改革法案，提出使非法移民最終成為合法公民的路徑，他還簽署過“童年抵美者暫緩遣返”計劃（DACA）。
“（美墨間）移民政策就像是一個鐘擺，在一個極端和另一個極端間來回擺動。”Jessica Bolter指出，移民政策（向哪兒擺）主要取決於國內的具體情況以及哪個政府執政。
劉衛東也認為，不同黨派上臺執政，才導致美國政府移民政策出現搖擺現象。尤其是近年來，兩黨在移民問題上分歧愈加明顯。這主要是因為兩黨的選民基礎不同，共和黨更看重的是美國本土的白人，打擊非法移民力度非常強，而少數族裔和移民是民主黨的主要選民基礎之一，因此整體移民政策相對較寬容。
移民問題正慢慢“撕裂”美國
Alma Maquitico已在美國全國移民和難民權利網路組織中工作了20多年。
談及20多年來美墨邊境移民情況有何改善時，她說：“不幸的是，沒什麼改善。”政府始終沒有拿出一個有意義的解決方案。
多年來，民主黨和共和黨一直在移民問題上僵持不下。
加利福尼亞大學聖迭戈分校移民比較研究中心學者Joseph Wiltberger接受新京報採訪時表示，移民問題已成為美國政治中高度兩極分化的議題之一。
除黨派分裂外，民眾對於移民的看法也大相徑庭。
Joseph Wiltberger表示，特朗普政府不僅實行不人道政策，還製造了關於移民的虛假陳述。美國國記憶體在著大量對於移民的歪曲言論，扭曲了公眾對移民的看法，造成國內不必要的恐慌。因此，拜登政府還需謹慎消解民眾對於美墨邊境移民的誤解。
在改革美墨邊境移民政策方面，Jessica Bolter認為，拜登政府主要面臨兩方的挑戰，一方面是如何在邊境建立一個既人性化又能控制移民流動的系統；另一方面是如何將國家內陸地區的非法移民合法化。
大批移民前往美墨邊境，拜登政府官員稱“現在還不是時候”。/推特截圖
就邊境而言，美國政府應重組邊境的庇護系統，確保尋求庇護的移民能獲得保護。Jessica Bolter指出，當前庇護案件積壓非常嚴重，案件可能數年才會得到判決。另外，美國應與其他地區國家加強合作，提升他們保護移民的能力。
從國內立法角度來說，鑑於兩黨都有明確的主張，要哪一方退步的可能性都不大。Jessica Bolter建議國會把重點放在規模更小、更有針對性的非法移民合法化上，例如農場工人或兒童時期就來美國的人，而不是立刻為數千萬非法移民爭取合法身份。
談及未來美國邊境移民政策的出路，劉衛東認為，非法移民更多屬於政治問題，而非社會問題。“只要美國和中美洲國家的生活質量差距仍客觀存在，非法移民的現象就會持續存在。”
“移民政策或可採用‘開源節流’的方法，”劉衛東解釋，開源是指在合法移民方面出臺更優惠的政策，開放合法申請的指標，部分移民確實能為美國做貢獻；節流是指仍要在邊境管控方面堅持一定力度，越來越多的人成功非法跨越邊境，只會鼓勵更多的人採用同種方式進入美國。
採訪的最後，Ada明顯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
“說真的，我不知道未來應該如何。不過我知道的是，邊境移民政策至少要讓他們（非法移民）被有尊嚴地對待，他們也只是想追求更好生活的人。”
新京報記者 欒若曦
編輯 張磊 校對 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