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和路透社報道,當地時間23日、24日,特朗普表示將讓團隊正式開始配合交接,美國聯邦政府下屬的總務管理局通知拜登,特朗普政府已準備好啟動正式過渡程序。
此舉被外界理解為,這是迄今為止特朗普距認輸最接近的一次表態。不過,特朗普團隊顧問同時表示,特朗普同意開始交接工作“並不代表他向拜登讓步了”。目前特朗普的訴訟也在繼續。但接下來,如果訴訟無突破性進展,特朗普在白宮的政治生命將進入倒計時,替而代之的是拜登時代。
《美國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劇照。
這是一屆極為不尋常的大選。兩位候選人的白熱化競爭,是美國社會嚴重分裂的一次集中呈現。在大選計票期間,我們曾先後推送兩篇文章,《無論誰贏了大選,美國社會都被徹底改變了》《無論誰贏了大選,主流民調也都輸了 | 專訪包剛升》,如今拜登時代將開始緩緩拉開帷幕,而拜登或許仍無力改變現在的分裂局面,而這恰是特朗普為何能崛起的原因。也正因此,有評論預測,美國可能即將進入“沒有特朗普的特朗普時代”。
過去幾十年,在全球化背景下被遮蔽的美國底層社會,既是特朗普崛起的社會基礎,也是精英們“進步主義”傲慢的表現。
撰文 | 錢靜遠
(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博士研究生)
01險勝背後的迷思“這場大選折射出的是一個摺疊的美國。”(圖為紀錄片《投票選舉解密》畫面)
2020年11月7日週六上午11時,美國首都華盛頓大街小巷突然沸騰了。在這個民主黨佔有絕對優勢的城市裡,人們不約而同地按響自家的車喇叭,慶祝這場有史以來最混亂的總統大選終於塵埃落定。
對許多人來說,這個不尋常的年份中最漫長的一週終於結束了。在經歷了一波三折的計票過程後,民主黨候選人拜登確認贏得了賓夕法尼亞州的20張選舉人票,跨過了當選總統所需的270票門檻。儘管特朗普陣營拒絕承認敗選,並在數個競爭激烈的搖擺州同時發起法律訴訟,但兩人明顯的選舉人票差距,讓特朗普陣營試圖翻盤的努力更像是挽回顏面的最後掙扎。
這場選舉對拜登來說可謂一場出人意料的苦戰。儘管選前民調紛紛預測拜登將以較大優勢獲勝,但開票當天的過程卻並非一帆風順。選舉日當晚,特朗普首先出人意料地拿下了拜登民調長期佔優的佛羅里達州,給選舉注入了第一絲懸念。隨著夜幕漸深,特朗普在素有民主黨“藍牆”之稱的威斯康星、密歇根與賓夕法尼亞州票數一路領先,讓人們不禁回想起2016年大選民調佔優的希拉里被特朗普爆冷擊敗的情景。計票第二日,隨著民主黨佔絕對優勢的郡縣和郵寄選票結果揭曉,拜登在數個州迎頭趕上,最終憑藉幾個搖擺州的微小優勢鎖定勝局。與民調預測的拜登輕鬆獲勝相反,兩人全國普選票的得票差距最終只有區區百分之三。
特朗普與拜登。
對許多支援拜登的自由派民眾來說,拜登的險勝讓他們長舒一口氣之餘,留下的更多是困惑與不解。他們無法理解,他們眼中這樣一個充滿種族主義與性別偏見、任內充斥著腐敗與通敵醜聞的人,為什麼在四年無序而混亂的執政之後依然能獲得百分之四十七的民意支援?尤其是在全美新冠疫情完全失控、每日新增確診逼近十萬的今年,為什麼這位抗疫毫無建樹的總統還能比四年前多獲得一千萬張選票?
然而對許多特朗普的支持者而言,這些“自由派精英”們對特朗普政策的批評與攻擊,恰是他們義無反顧將票投給他的理由。特朗普被批評者視為種族主義、排外和仇女的言論,在支持者看來卻是他對“政治正確”和左翼言論審查行徑的抵抗。特朗普在國際上自我孤立、在國內無視制度約束的行徑,在支持者眼中卻是他奮力對抗華盛頓的腐敗體制、將美國真正還給普通美國人的明證。許多人至今深信,特朗普的敗選是選票舞弊的結果,那些“建制派精英”們從沉默的大多數手中偷走了選舉的勝利。
這場大選折射出的是一個摺疊的美國。人們生活在同一個國家,卻像被分隔在互不相通的幾個空間中。不同空間中的人們,思想觀念與政治立場的差異越來越大,他們的社交圈相互隔離,而獲取資訊的渠道也越來越沒有交集。媒體常常用“極化”或“分裂”來形容美國社會這樣的狀態,然而我認為“摺疊”一詞更加貼切——不同政治立場的人們被隔絕在了不同的迴音壁中,他們在日常生活中越來越難感知另一半人的真實存在。他們幾乎沒有機會走出自己的同溫層與不同立場的人交流,既傾聽不到對方的感受,也無法理解相互的想法與關切。在這樣一個被摺疊成幾個平行空間的美國社會,不同陣營的人開展公共討論、尋求共識的難度可想而知。
正是這個摺疊的美國社會,為特朗普的崛起提供了強大的民意土壤。
02飛越之地的輓歌“經濟轉型與全球化給藍領工人階層帶來的陣痛,卻遭受了政治精英長久的忽視。”(圖為《美國往事》劇照)
美國最繁榮的地區在東西兩岸。東岸矗立著波士頓、紐約、費城等歷史悠久的大都會,而西岸的加州則在二十世紀的科技革命中崛起成為了新興的經濟中心。東西兩岸的都會區之間,有三十幾個地廣人稀的中部內陸州份,往返東西兩岸的飛機每天穿梭在這些州的上空,卻很少降落於此,故人們戲謔地將這一廣袤的內陸地帶稱為“飛越之地”。
居住在“飛越之地”上的美國藍領階層,是美國政治中長期被忽視的一群。上世紀九十年代至今美國向服務業與科技產業的經濟轉型,讓中西部許多以製造業為支柱的州遭受了重創。隨著全球化程序加深,越來越多的大企業把產業鏈轉移到了海外,美國的本土製造業也受到了廉價進口商品的嚴重衝擊。原本繁榮的中西部重工業區迅速衰敗,成為了凋敝的“鏽帶”,而當地的藍領工人們也經歷了慘痛的失業潮 。許多二十世紀興起的中西部工業城鎮,都遭受了嚴重的人口流失和逆工業化現象,漫步這些城市的街頭,隨處可見廢棄的廠房和閒置的倉庫,它們往日的榮光和如今的凋敝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然而,經濟轉型與全球化給藍領階層帶來的陣痛,卻遭受了政治精英長久的忽視。從老布什到奧巴馬的歷屆美國政府,都沒有采取有效的政策來幫助藍領工人提升職業技能、適應新的就業環境,而對於中西部經濟衰退所帶來的高失業率等一系列社會問題,也沒有給予積極的回應。對這些失落的藍領階層而言,全球化和科技革命並未帶來福音,反而摧毀了他們昔日的平靜生活,將他們拋棄在時代劇變的車輪下 。他們中許多人認為,全球化是東西兩岸精英階層的陰謀,他們把美國人的工作機會轉移到海外,賺得盆滿缽滿,犧牲的卻是他們這些普通美國人的利益。自九十年代全球化浪潮興起,東西兩岸與中部“飛越之地”之間,無論是發展水平還是思想觀念,都出現了不可彌合的裂痕。
《簡斯維爾:一個美國故事》,(美)艾米·戈德斯坦 著,徐臻 譯,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5月。
而對城市精英階層的怨恨,也瀰漫在中部內陸州份的廣袤農村地帶。產業升級不僅加劇了城鄉、不同地區之間的貧富差距,還讓社會階層之間的流動性越來越小。技術革命的浪潮之下,財富越來越集中在了受過良好教育、掌握高新技術的城市精英手中,而從事傳統第一、第二產業的體力勞動者卻難以在這場財富再分配中分得一杯羹。政治學者凱西·克雷默(Kathy Cramer)透過對威斯康星州農村居民的深入訪談,發現許多人的憤怒源自於他們所從事行業的地位與價值在當下社會越來越不受認可。許多人抱怨自己身為鄉村居民受到了城市精英的輕視,而自己一輩子引以為傲的職業技能,在知識與技術主導的當代社會越來越沒有用武之地。更讓他們失落的是,當權的政客們對他們的苦衷毫不在意,根本沒有興趣傾聽他們的聲音。
美國主流政黨對這片“飛越之地”的忽視,加深了這些藍領美國人的怨恨與失落。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原本與工會和工薪階層關係緊密的民主黨,越來越輕視以藍領階層為主的選民基礎,轉而透過對進步社會政策和全球化的支援,試圖贏得受過高等教育的城市白領階層的選票。而共和黨代表傳統工商業利益的底色,也給其賦予了深厚的精英色彩。對許多內陸低收入民眾而言,兩黨僅僅是同一批精英的兩個面具而已,沒有任何主流政治力量能真正代表他們的訴求,為他們提供發聲渠道 。
《鄉下人的悲歌》,(美)J.D. 萬斯 著,劉曉同、莊逸抒 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4月。
越來越深的社會鴻溝,把美國摺疊成了不同的平行空間—— “城市”與“鄉村”、 “東西兩岸” “飛越之地”、“低收入群體”與“精英階層”。不同平行空間的人們價值觀差異不斷加深,相互的怨恨不斷加重,越來越無法在基本的議題上開展對話。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特朗普反全球化、反自由貿易、將製造業遷回美國等一系列民粹政策綱領,完美地契合了低收入藍領居民被時代拋棄的失落心態,讓長期失語的他們看到了對抗“腐敗精英”的一線希望。就這樣,這位出身精英顯貴的房地產大亨,四年來卻令人諷刺地充當了“沉默的大多數”的代言人。
03進步主義的傲慢“兩種迥異的價值觀和社會願景,在二十年間衝突不斷加劇,撕裂了美國社會的基本共識。”
把美國人割裂在不同迴音壁中的,不僅有城鄉、地域和階層的鴻溝,還有不斷加劇的觀念衝突。東西兩岸經濟發達的大都市區,隨著移民的大量湧入和人口結構的變化,種族和文化構成越來越多元,人們的思想觀念也越來越自由開放;而內陸地廣人稀的鄉村地帶,卻依然是一個以白人為主、觀念傳統而保守的基督教社會。這兩種迥異的價值觀和社會願景,在二十年間衝突不斷加劇,撕裂了美國社會的基本共識。而特朗普近四年間的崛起,便是一個焦慮的保守主義美國向一個傲慢的進步主義美國的逆襲。
在許多自由派人士的眼中,近半個世紀是進步主義思潮在美國社會高歌猛進的時代。上世紀六十年代興起的民權運動,讓種族平等的觀念逐漸深入人心;而源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浪潮,也深刻地改變了美國的社會生態,讓美國從單一的白人國家逐漸演變成了一個多元文化共存的開放社會。
與此同時,性別不平等的現狀自七十年代的羅訴韋德案(Roe v. Wade)起逐步改善,女性開始衝破了男權社會的束縛,獲得了處置自己身體、選擇職業規劃的自由。而性少數群體在近半個世紀的爭取之後,終於在2015年的最高法院判決中贏得了同性婚姻的合法化。這些成就讓許多進步主義者樂觀地認為,隨著社會觀念的變革,一個種族、性別與階層間更加平等、社會觀念更多元開放的美國是大勢所趨。
以“墮胎”為背景的美國電影《蘋果酒屋法則》(The Cider House Rules,1999)劇照。
然而,這樣的想法往往是一廂情願。進步主義思潮僅僅在高校、東西海岸發達地區和受教育人口較多的大城市中獲得了廣泛的認同,而在中西部和南部廣袤的鄉鎮地帶, 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的變革卻常常引起當地人的焦慮與恐懼。這些地區有著人口眾多、信仰虔誠的福音派基督徒民眾,而墮胎和同性婚姻等敏感議題,無疑對他們恪守的傳統家庭觀念造成了嚴重衝擊。面對社會觀念的劇烈變革,許多較為保守的美國人往往無所適從,進而產生強烈的牴觸情緒。他們將世俗的進步主義理念視為對自身傳統價值觀的威脅,指責“東西岸知識精英”們敗壞了社會道德、顛覆了美國自立國之初綿延至今的固有秩序。在這樣的焦慮心態驅使下,許多保守派民眾開始懷念“昨日的世界”,對那個種族構成單一、宗教信仰虔誠的舊時光寄託了種種浪漫想象。
然而另一方面,自由派知識精英在倡導其進步理念時,並沒有積極地與社會保守人士對話,尋求他們的理解與認同,反而對他們表現出了智識上的傲慢與輕蔑,甚至用“政治正確”的話語霸權來壓制對方的反對聲音。進步主義者將保守派民眾對多元文化的顧慮,簡單地歸咎於“種族主義”偏見,卻沒有耐心理解他們面對移民流入、人口結構變化時受到的心理衝擊;當宗教保守派反對墮胎與同性婚姻時,進步派人士往往動輒給他們打上“厭女”“反同”的標籤,在道德高地上大加撻伐,卻很少思考性別平權與傳統宗教應如何達成相容與和解。可以說,這種拒絕對話的傲慢態度,讓兩種迥異的價值觀之間的鴻溝更加難以彌合。
而特朗普的種種言論舉動,便完美迎合了保守派民眾面對社會結構劇變、進步思潮衝擊時的焦慮心態。他的競選口號“讓美國再次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所暗示的就是將美國帶回保守派眼中那個曾經“偉大”過的舊日時光。身為一個有過三次婚姻、私生活混亂不堪的浪蕩公子,特朗普在任內卻時常鼓吹美國的“基督教傳統”與“傳統家庭價值觀”,動輒在教堂門口故作虔誠地舉著《聖經》作秀。這些與他私生活構成鮮明對比的姿態,無不是為了契合福音派基督徒們對美國社會迴歸傳統的期待。而特朗普對女性、少數族裔和所謂“建制派精英”的人身攻擊,無論在反對者看來是多麼粗鄙可憎、毫無底線,在他的支持者眼中,卻是他勇於衝破自由派“政治正確”言論禁區的壯舉。
04餘論:“沒有特朗普的特朗普時代”?“透過民調來預測政治選舉的結果,是一件非常困難的工作。”(圖為特朗普和拜登)
拜登宣佈勝選兩個禮拜後的11月23日,一直拒不認輸的特朗普終於授權手下與拜登團隊接洽,開始姍姍來遲的政治交接程序。特朗普在白宮的政治生命進入了倒計時,拜登時代的大幕徐徐拉開,但當初把特朗普推上政治舞臺的民意基礎依然堅韌。正如許多政治評論家所言,美國即將進入“沒有特朗普的特朗普時代”,在他離開白宮後,他掀起的民粹狂潮依然會在很長時間內陰魂不散。
《什麼是民粹主義?》,(德)揚—維爾納·米勒 著,錢靜遠 譯,譯林出版社,2020年5月。
11月9日,候任總統拜登在勝選演說中,擺出了和解的姿態,公開向支援特朗普的7800萬美國選民伸出了橄欖枝。他承諾將會聆聽他們的訴求,請求他們給自己一個機會來彌合美國因長期分裂所遭受的創傷 。
然而,知易行難。拜登即將接手的,是一個摺疊成不同平行空間的美國。城鄉、地域、社會階層、思想觀念的鴻溝,把美國社會隔離成了許多互不相通的迴音壁。不同迴音壁中的人們,價值觀差異難以彌合,相互的成見與怨恨無法消解, 在基本的事實與理念上取得共識更是難上加難。
四年前,特朗普利用了美國人之間的撕裂與隔閡,掀起了民粹狂潮,登上了總統寶座;而四年後,拜登想要改變這一積重難返的社會現狀,恐怕並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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