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絲鳥語者
鳥語者
只有燕子不怕人。鷺把巢築在雲杉的頂端,麻雀白頭翁這些小鳥把巢安在小樹的枝頭,杜鵑沒有巢,四處“苦啊苦啊”地飛著。只有燕子把巢築在門欄上、廊燈旁和探頭上。我們在讀書,燕子們則來回飛著,先前是銜來黃泥,現在又忙著餵養雛燕。
燕子對人敬而遠之。我立在那探頭之下,抬頭望著那黃泥和唾液凝起的燕子窩,思忖著一對小小的燕子要銜多少黃泥才能造好一個泥窩;燕子則在我幾步之外的空中盤旋著,納悶著這個人怎麼還不走開。一連數月我時時在那裡仰望,口銜黃土的燕子也就無奈地飛著;我看著探頭上的那個燕子窩,從一點點伶仃的土碗,變成了一個龐大又結實的土窩。燕子們安心地從空中竄進了新家,雛燕的啾啼聲則細弱地低徊著。我側著臉,支稜著耳朵仔細聽著,那聲音像是睡夢中的人隱隱約約聽見的琴聲。光是聽著這雛鳥的叫聲,看著那土色的燕窩,我便能消磨去許多時光。外面的天空是蔚藍色的,飄著棉花似的雲朵,籠罩著明亮的光,西邊的林子碧綠碧綠,白鷺落滿枝頭,間或飛著。“苦啊,苦啊。”一隻大杜鵑的歌聲沿著滿是綠蔭的小路,向四周飄去,宛如瓦缻的敲擊聲中飄蕩著笛聲。
暮春時節,當燕子口銜黃泥,匆忙但輕盈地滑翔時,白鷺則銜著樹枝,從江邊向樹林飛去。梅雨尚未來臨的一天清晨,我們在晨跑,一隻白鷺銜來一根細長的樹枝,從人群上空掠過。我仰起臉來望它,這隻潔白無瑕的大鳥,在樹林黑色的剪影中飛著,彷彿是一個穿著白衫的人挑著扁擔,匆匆地趕著夜色。我在心中歡喜,對它說:“鷺呀,你要少抓些魚,少叼些蛙,多銜些樹枝呀!你要像燕子一樣,把自己的家築得又大又結實,好讓一家人舒舒服服地住著!”鷺自然沒有聽見,它撲打著潔白的翅膀,冗自飛去。
鷺棲息在杉樹的樹梢,椰榆的樹梢,梧桐的樹梢和巨大的樟樹的樹梢。它們遠遠地避開人類,從極高的地方俯瞰大地;大地上的人們想要看見鷺的巢,只能盡力仰著脖子,努力去尋找樹枝最縱橫交錯的地方。但是鷺卻喜歡熱鬧,它們彼此捱得近。冬天的椰榆葉子落盡,只剩下交錯的枯枝時,一棵椰榆上,往往綴上數個空空的鳥巢。
西邊有一片林子,只有霧和連綿的雨才能閃閃爍爍地將它們籠罩。只要我們走出教室,並且情願朝它那邊望去,便會看見它那終年蒼翠的身影。雨下得緊,斜斜地飛入走廊,滿地的積水中泛著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含著淺灰色的綠色也朦朧了。杉樹的枝條是向上生長,松樹的枝椏微微向下,但在雨中,杉葉與松針都吸飽了水,水綠水綠的,柔軟地輕輕下垂;林子的南端是一排整齊的雲杉,在溫暖的雨中愈發蒼翠,但是其中的一棵卻自深冬以來一直光禿地立著,顯露著白鷺亂枝般的巢,一條深綠色的麻帶,冗自斷開了。燕子與鷺飛行盤旋時的幕布,便是這畫一般的林子;燕子旋著圈兒飛入人們的屋簷,鷺卻把大而潔白的翅膀振得噗噗作響,飛入了畫中。廣玉蘭碩大的白花已經開始凋零了,然而白鷺們落滿樹梢時,從這麼遠的地方望去,我以為樹上又結滿了白色的花蕾。
在雨中,葉子波浪般微微起伏著,從一頭淌到另一頭,細長的杉樹伴著風兒輕輕地搖動。白鷺們喜歡雨,它們安詳地站在樹頂,雨靜默地洗滌著它們的哀愁。望著林子上的著群白鷺,我說:“你們真是明白鳥啊,知道這兒是安家的好地方——江邊的林子這麼清靜,草地又是這麼柔軟——我知道你們是心疼那些小雛子!”
而更多的鷺,棲息在水泥路旁的椰榆上,塑膠操場旁的梧桐樹上,柏油路旁的雲杉頂上。我們在路上行走時,起初看見星星點點的白色東西,像是哪個油漆工不小心灑出了一點白油漆,卻又散發著來自河水的腥味;接著,白色的東西越積越多,雪似的密密麻麻地鋪滿了灰黑色的柏油路,腥臭在空氣中充斥得嚴嚴實實;就這樣一連數週我們掩著鼻子低著頭匆匆走過,直到有一天清晨,我們看見滿地的鳥糞上散落著青色的蛋殼。在遠離大地的樹梢,小白鷺們出生了;也就在這時,空中忽然傳來了幾聲極為清晰的鳥鳴:
“苦啊,苦啊!”
在這個孕育了生命的季節,大杜鵑姍姍來遲,它們無聲無息地來,藏匿在層層枝葉之下。“苦啊,苦啊!”它們高唱,歌聲雖不嘹亮,但是一直到很遠的地方,人們都可以清楚地聽見這“苦啊苦啊”的叫聲。
“苦啊,苦啊!”我在教室裡讀書,一隻杜鵑在訴苦,無休無止。我不知道這種鳥兒為什麼要叫得這樣苦,它們獨來獨往,孩子也寄人籬下,還有什麼好牽掛,好訴苦的?況且在這暮春之際,酷暑未至,綠蔭之間滿是初生的鳥兒,綠蔭之下盡是溫和的陽光,還有什麼值得憂慮的?難道它們無所牽掛,更無所依靠?它們終日都“苦啊苦啊”地叫著,從一棵樹的深處,到另一棵樹的深處。在暖融融的鳥鳴聲中,杜鵑的叫聲,就像沉沒在冰底的人看見的寒冷的陽光。
然而,就在雛鷺的嬌弱的啼鳴聲中,那些被鳥糞漆成白色的水泥路、柏油路上,先是出現了砸碎的蛋殼中發黑的胚胎,再是瘦小的雛鳥光禿的血衣,然後是細長腿長嘴的幼鳥發青的屍體。最後一次,一隻已經長大的小白鷺仰面倒在地上,翅膀僵硬地張著,羽毛是完全蓬鬆的,顯得無比潔白;魚兒們也來了,它們從平靜的江水飛向炙熱的天空,再狠狠地向土地衝去,只留下一道乾癟悲涼的輪廓。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些雛鳥與魚兒在墜地的一剎那,會有怎樣的撕心裂肺的絕望;我只聽見經過它們的人群爆發出的尖叫。
“苦啊,苦啊!”一隻杜鵑躲在雲杉深處,失聲痛哭。雨水從杉葉間落到地上,旋著圈兒,漸漸地匯成了小小的水窪;雨水從雲端來到大地,讓夭亡的雛鷺感受著神秘的江河,讓乾枯的魚兒回憶起平靜的江水。我緘默地走過屍橫遍野的道路,眼中噙滿了淚水;大地無聲地張開口子,吞下了熟爛的果子。
我來到高高的陽臺上,俯視一棵椰榆;一隻白鷺正守在它狹小的窩旁,一動不動。
“你這惡鳥,冷酷無情的東西!你為什麼不把巢築得大一些,你為什麼不把巢築得低一些?”我哭,我憤怒,但是那隻白鷺餵飽了雛鳥,把頭埋進翅膀裡,睡著了。
“苦啊,苦啊。”大杜鵑說。在雨中,燕子、麻雀和白頭翁依舊唧唧喳喳地唱著,像無微不至的陽光一樣。
於是,我離開陽臺,在載滿雲杉的道路上行走,頂著椰榆的枝條行走,在那鬱鬱蔥蔥的樹林中踱步;最後,我回到了那溼滑的、旋著漣漪的走廊上,在走廊的盡頭,那結實的燕子窩下面,我看見一小團枯枝樣的東西。那是一隻死去的雛燕。
那對燕子銜來蟲子,從水墨般的雲彩間飛來;它們徑直飛進巢中,在那兒傳來了雛燕們滿足的脆鳴。我望著遙遠的天空。雨飄進走廊,在那隻雛燕身旁泛著漣漪。
燕子餵飽了雛兒,立在窩邊,並沒有立刻飛走。它們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啾”的一聲,飛入茫茫雨中。雨中的世界漸漸模糊,我不知它們是否能看清前方的路。我轉過身去,小心地踩著滿地積水,向前走去。
“苦啊,苦啊。”一隻杜鵑叫著。
“苦啊,苦啊!”一隻杜鵑附和。
也許它們在說:這隻總是眺望天空的大鳥,為什麼會丟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