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科爾沁皮雕傳人,讓草原“絕活”永“醉草原”

由 不新伏 釋出於 綜合

嘎瓦的皮雕作品——額吉(母親)。

牛一旦死去,皮革便也死了,是皮雕藝人給了它第二次生命。因為皮雕藝人的雕刻,給皮革注入了新的靈魂

能否透過自家手藝走向良性迴圈,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不能養活自己的手藝,一味依賴政府貼補的技藝,是不可持續的,也難以傳幫帶

炎炎夏日,在深圳闖蕩多年的內蒙古漢子何春龍給我微信,告知師傅嘎瓦從科爾沁來了,有沒有空過去見一面?

在深圳平湖一箇舊工業園區改造的文化創意園,幾間裸露鋼筋骨架與紅磚牆壁的龍崗區非遺技藝的傳習基地,便是何春龍夫婦的盤桓之所——述本緣文化公司。我這才知道,小何的太太胡海平是皮雕技藝的傳人,而她的師傅則是小何的老鄉、遠在內蒙古通遼科爾沁的嘎瓦。如果說話語不多、小鳥依人一般立在草原壯漢身旁的胡海平,擅長在一塊塊大小不拘的牛皮上“雕畫”;那麼平時在外殺伐決斷、辦食肆、搞培訓的何春龍,並非與牛皮或雕畫無緣。多年以來他有一個與皮雕唇齒相依的愛好——收購各種老皮具,大到一兩尺寬窄的皮箱,沉重的馬鞍,小到妝奩盒、眼鏡盒、皮包、刀鞘……擺滿了兩個房間。望著隨意堆放著的成百上千件來自全國各地的皮具,漆皮斑駁,回聲久遠,一向意氣洋洋的何春龍眼神裡流露出無奈道,真想有個皮雕博物館,把這麼多年收藏的皮雕都陳列起來,讓更多的人瞭解和欣賞。

那一幕,使我瞬間想起了在《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裡第一個採寫的深圳寶安木器農具傳人文業成,他幾十年陸續積攢的三四百件各式嶺南農具,東堆西摞,因了南方的湫隘潮溼,加之白蟻蛀蝕,日益毀損。透過我的《木匠文叔》廣為籲請,如今陳列館與收納室兩相得宜。

自己不事皮雕,卻對皮雕技藝別饒一種念想的人,是心思綿密且溫潤的。故而,何春龍說師傅嘎瓦來了,我當即願意過去見面,如果在採寫皮雕傳人之後,對一個皮雕博物館有即便間接促成之功,也會有望外之喜啊!

走進紅磚牆上張掛著“皮雕技藝非遺傳習體驗活動”字樣橫幅的公司,嘎瓦早在喝茶等候,這裡設有一個嘎瓦工作室,平時是他的兩個徒兒在此製作與傳習。頭髮紛披、長及肩胸的嘎瓦,雖然年過半百,卻是眼神晶亮,面色紅潤如童。嘎瓦聲音雖然低沉,卻不疾不徐,字正腔圓。

嘎瓦從小生長在內蒙古科爾沁大草原。1988年,23歲的嘎瓦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寶龍山鎮中學,任教初中美術,還兼任體育教師。兩職相加,依然消耗不掉一副青春體魄的熱力與衝動,他便在學校不遠處開了一個美術工作室,業餘畫畫,兼事培訓。1990年去了西面的錫林郭勒,在那兒又創辦了一個美術工作室,三年之後,經不住母親對一個獨生子頻頻的電話催促,揹著畫夾回來了。

在家待了三年,心神始終不定。如果說狼群嚮往草原,海東青嚮往藍天,那麼一個畫家的心思,唯有天地之美、鉅細無遺,可以容其大。

畢業5年後的嘎瓦決心在即將邁入而立門檻之前,對自己的人生重新做一次調整與抉擇——當一名流浪畫家。

當他背對著熟悉的屋簷、圍牆、庭院、街道與城市,挎著畫夾,挾著筆墨顏料和簡單的行囊邁出第一步之時,心裡當然清楚,此番告別的不僅僅是崗職、薪水、父母和親朋好友,還有慣性軌道上滑行的一眼見底的人生,面對的則是一派完全陌生的天地,以及用一支畫筆去兌取的極簡單又極珍貴的一日三餐。

如果說此次出來有什麼老本可吃,那就是重走他熟悉的路線——西蒙,尤其是與通遼北部霍林格勒一界之隔的錫林郭勒大草原,他曾在此“駐蹕”了三年。若說還有何種準備,一是帶了積攢下來的1300元;二是找照相館翻拍了一些他此前的繪畫作品——白鶴、長城、迎客松、山水、旭日;三是瞅準那些酒店、飯館及企事業單位裡的白壁板牆——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啊!

迄今為止,我們不少城市的不少單位,還恪守“閒人免入”的祖訓,何況你不但要入,還要找到管事的頭兒,拉家常,套近乎,目的是說服對方看你的畫片兒,最終樂意掏出個兩三百元,付費請你在一面潔白的牆面上佈局,塗鴉。這對一個既無親朋好友、更無淵深人脈相助推的流浪畫家而言,無疑太難!一張黑紅的臉膛,一身不整的衣裳,更兼一頭四散飄零、飄逸出逼人汗味的長髮,說是閒人,還是輕的,被保安阻攔,乃至在黑夜中被地痞小無賴追打,撕掉畫頁,扔掉畫夾,都是不能忘懷的辛酸記憶。

也有“心慈手軟”者,憫其顏苦,延其入門,給杯水喝,看了他的畫作,確認不是假冒偽劣。討價還價之後,定下畫酬和質量要求。一個月下來,得了兩三張牆壁的允塗允抹,收了酬勞,鞠躬道謝而去。思忖著錫林郭勒不夠繁華,謀生大不易,但凡騰挪圖謀,總是在更大的城市為好,便繼續西進,來到鹿城包頭。城市一大,吃住價格也水漲船高,嘎瓦不能不捏著日漸癟去的錢包,沿著陋巷小街,覓得一個五元小小旅店棲身,洗漱及如廁都得去走廊另一頭解決。

嘎瓦講到自己最初做流浪畫家的幾個月遭際,一度聲音低沉,兩眼瑩光流轉。我道,那是你最難的時期,給你留下的印象也最深。

他點頭,吸菸,對我說:

有很多難忘的印象。最深的是流浪到烏蘭察布市的四子王旗,我在外面不停地聯絡活兒,心裡焦急得很。那時正好是夏天,奔走了半天,我一身是汗,隨便走進路邊的一家小飯館,要了一碗麵找張空桌子剛坐下,就發現鄰桌是幾個光著膀子的年輕人在喝酒,臂上和背上都有烏青的文身。我沒有介意,就見一個平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以為他只是去上廁所,卻沒料到他從我身邊擦過,抬手就給我腦門子拍了一下。身在異鄉為異客,面對這一類的挑釁,我自知不能輕舉妄動,趕緊吃完麵走人吧。孰料我的息事寧人並沒有阻止他的進一步動作。他走出去之後,很快轉身回來,停在我身邊問,你是哪裡來的。我老老實實答,東北來的——同一個地域遼闊的內蒙古,東西的口音差別是明顯的。又問,來這兒幹嗎?依舊賠著笑臉老老實實答道,畫畫來的。

對方不屑地嗤笑,就你這樣也是畫家?給我看看!

我把畫夾遞過去,平頭嘩嘩地翻了幾下,突然就把幾張畫給撕了。

我心裡那個憋屈啊!最兇狠的報復心思都有了,卻知道人在屋簷下,豈能不低頭呢。

就在此時,一直在櫃檯裡面看得仔細的老闆走出來了,雙手攔阻道,這就是你們不對了,人家好好在一邊吃麵,不招惹你們,憑什麼撕人家的畫啊?出來做事的都不容易,我看這個從東北來的就是一個老老實實的畫家。

平頭不服氣道,就撕了他的,你怎麼樣?

其他幾個光膀子的也都滿嘴酒氣圍上來助陣了。

我一看這架勢不對,害怕打架傷了老闆,自己也難脫干係。於是趕緊站起來攔住老闆道,沒事沒事,一碗麵多少錢?我付賬就走人。

老闆雙眼怒睜,呵斥道,你別走,坐這兒把麵條吃完再說。我今天倒要看看他們怎麼起橫!

老闆一聲令下,後廚的幾個壯漢一擁而出。

強龍壓倒潑皮,這陣勢把幾個後生的酒意嚇醒了,一個個灰溜溜地走了。

老闆後來告訴我,他是本地人,很瞭解這撥鬧事的後生,沒有正經事做,就是在外面鬥狠。但你是外地人,身子骨也弱,好漢不吃眼前虧,千萬別惹他們。

這時候,天色漸漸黑下來了。我不禁有些後怕,想起一個詞兒,日暮途窮。

老闆看出我的心思,提醒道,這幾個人肯定不會走遠,都在外面瞄著呢。你出去肯定會遇到大麻煩。這樣吧,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在我這個店裡,擺幾個凳子過一夜吧。

除了應允及叩謝,孤身一人的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倆搭鋪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從小因家貧沒上過什麼學,他弟弟卻是一個大學畢業生。他尊重有學問懂藝術的人。飯館小老闆的話語不多,可以講是仗義,也算得上見義勇為,令我感動和感激。

嘎瓦的全名是思沁嘎瓦,思沁的意思是聰明伶俐;嘎瓦的釋義有二,一是英雄,二是頂天立地。二者的意義很接近。思沁嘎瓦是蒙藏合名。思沁乃蒙名,嘎瓦是藏語。1965年2月27日,一個男嬰在科爾沁的風雪中呱呱墜地,此時正好有一個搖著轉經筒的喇嘛路過,進來討水喝,家人便央他給男嬰取名。喇嘛略一思索,便給取了思沁嘎瓦這麼一個蒙藏連義的名字。

日後的生涯可證,嘎瓦的一步一步,都在勉力兌現一個雲遊喇嘛的美意,當然也是接近父母對家中唯一男孩的殷殷期盼。

可此時,他還在四處碰壁、卻也不乏溫暖之中艱難行走。

在小飯館的遭遇,使得他第二天一早起來,收拾好鋪蓋,吃完早點,便擬遠走高飛,遠離四子王旗。去往車站途中,一眼瞥見路邊的一個小賓館,有一堵廳牆,像是剛粉刷過不久,白得耀眼。如同一個木匠看見一塊上好的板材,便琢磨著改打成一張漂亮的桌面;一個鐵匠看見一塊好鋼,便琢磨著淬鍊成一把稱手的刀……技癢難熬的嘎瓦走進賓館,徑直向經理出示自己的畫作道:你這裡一塊白壁,恰好是畫一棵迎客松的大小,既吉祥喜慶又招人待見。

原本以為說服老闆又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孰料他眉毛一彈,痛快道,我也正有這個意思。因為他在別的飯店看到過類似的壁畫。

三下兩下,談好酬勞是300元錢,管一頓晚飯。至於睡覺,只要沒有客滿,可以免費住宿。那是上世紀80年代末期,若是家鄉小鎮上工作,月薪是98元。如果加快速度,一棵迎客松即日便可完工。滿懷欣喜又回到幫他紓困解危的麵館,一邊吃中飯,一邊告訴老闆新的收穫。

老闆也為他高興,趁熱打鐵道,這地方可以畫畫的牆壁很多,我是本地人,也可以幫你聯絡一些業務。如果你有空就幫我也畫一幅吧,吃喝就全免費了,權當給你的酬勞。

嘎瓦痛快道,好啊!難得你有這個關係,又有這個心。談下來業務,酬勞你我對半分。

老闆呵呵一樂道,這都是小事,能幫著你,我也好開心。

嘎瓦加班加點畫完迎客松,便給麵館老闆連夜作畫。帶著心思的選取,帶著情感的描繪,有速度也有質量。從晚飯後著筆,一直畫到次日天明。待得老闆早上走進店門,看到白壁上躍然而出、翠綠生生的一棵勁松,再看到兩眼通紅的嘎瓦,一輪拱手,二話不說,當日中飯就呼來一群舊友。一頓飯工夫,便爽快地定下了三幅畫作——且都是大畫。嘎瓦一合計尺寸,得半個月或二十天才能拿下來。

這個老闆的名字叫滿達(蒙語,興旺的意思),後來與嘎瓦成了很好的朋友。滿達也是嘎瓦做流浪藝術家起步之初,遇到的一個對他幫助最大的陌生朋友,豈止是知遇之恩,更是難得的知音,他心中一直感恩。很不幸,天地不恤,滿達患病較早去世了。

從通遼到呼和浩特,一路丈量;自達茂旗、四子王旗,到中蒙邊境的二連浩特,及至後來穿越邊境,數次到達蒙古國。有一個地方很遠很遠,那裡有風有古老的草原。驕傲的母親目光深遠,溫柔的塔娜話語纏綿……莫非一首傳唱久遠的《烏蘭巴托之夜》勾起了流浪畫家柔美的嚮往?抑或一脈相承的文化令一個尋夢者不憚遠行?嘎瓦每一次到達蒙古國,首先是尋找與結識老藝人,看他們專注的一刀一鑿,細緻的一針一挑;其次是收集各類皮雕遺存。馬背上的蒙古民族後代,家傳的皮具大都與日常生活有關:馬鞍、馬靴、皮帶、腰帶……那是一個遙遠的回聲,也是一個切近的影像。眼前帳篷裡,分明就是當年自己的額布格(爺爺)身影重現。一星跳躍的燈火下,爺爺埋首做馬鞍及各式皮具的輪廓,如雕如刻,蒼勁而生動。

那一刻,在異國他鄉,嘎瓦從爺爺的話語和行動中,電光石火一般,點亮了沉睡多年的記憶,也點燃了另一簇藝術之光——皮雕!

嘎瓦告訴我,他爺爺很少放牧,是牧民們崇敬的手藝人。他的日常工作主要是製作與修理皮具:馬鞍子、馬籠頭、馬車套、牛車套、兼做皮酒囊、皮腰帶、皮靴子、收納盒及各種生活用的皮器皿。父母上班,姐姐上學,剩下年幼的嘎瓦,就跟在爺爺後頭轉悠。小淘氣總喜歡在爺爺聚精會神做皮具之時,偷偷藏起他的一把皮錘,或一把刻刀。爺爺找不著工具了,一把拎起他來,揚言要把他甩出院外。他既害怕又刺激,乖乖交出工具之後,祖孫和解了,爺爺就有意無意地教他用殘皮做一些小物件,譬如小馬鞭。那是爺孫倆最開心的時光,一高興,他會爬上爺爺的脖子,揚鞭催馬——得兒,駕!

他上學前一兩年,爺爺病逝了。一個皮匠的勞作,便在一個蒙古族家庭畫上了句號。多年後的一天,他在菜窖裡翻出一個沉重的油布包,開啟一看,是一個馬鞍子,正是爺爺的手作!爺爺當年的形象立刻透過一件舊物無限放大與延伸,所有沉寂的記憶都被激活了,當然也追加了無窮想象的吉光。

得到這個馬鞍,將此前四處雲遊得到的皮件資訊都串聯起來,暗自發誓,一定要把爺爺的皮雕技藝承傳發揚。於是給自己定下規矩,一門心思專研皮雕,尋找民間皮雕匠人。世易時移,生活方式的改變也帶來了舊式皮雕藝術的式微,老匠人更是日漸稀少。嘎瓦有了一種緊迫感,但凡遇到一個老藝人,便粘著不走,待下來一看就是半天、一天。

聽說呼市有兩家不錯的皮雕作坊,興沖沖地趕過去拜師學藝,沒料到卻吃了閉門羹。那是新興皮雕藝術的萌芽期,此前的皮雕多半隻是實用器物上的簡單裝飾,譬如在獸皮上燙一些或刻一些圖案,懸掛在蒙古包內。

不能學藝便“偷藝”。買來皮雕件,扒開來模仿。再就是買來英文、日文的皮雕書籍,請人翻譯,從中悟道。

據資料記載,公元前1450年左右,在古埃及的浮雕物上就發現了加工的皮革。現存最古老的皮革製品——皮帶鞋(涼鞋)便是從古墳裡發現的,是當時神、王所使用的最高階飾物之一。古希臘羅馬時代之後,由發掘羅馬文明而得到的線索顯示,著名的義大利古都龐貝城的廢墟遺蹟中,已有皮革工廠大量製造衣料、武器、鞋等日常用品,且裝飾技巧已相當發達。

草原上繁衍生息的遊牧民族,自然離不開牛羊馬,牛羊馬的副產品便是皮革。所以皮革也較早得到了應用,相沿成習。成吉思汗西征之時,連地圖都是羊皮雕繪與燙制的,因之宜於儲存。這種皮具及雕印無疑隨著獵獵旌旗、嘚嘚馬蹄,傳到了歐洲。

若是追溯起兼具實用而躍步審美的皮雕藝術,當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大陸。歐洲中世紀時期,興起了利用皮革的延展性來做浮雕式圖案器具之風。各式皮雕作品用料講究,雕刻精美,工藝細緻,在中世紀之後一度是皇親貴胄身份和名望的象徵。這種皮雕工藝長期私下傳授,並沒有公開和流佈。公元1492年,哥倫布第一次到達美洲時,皮雕由西班牙傳入美洲。卻要晚到20世紀以後,皮雕才成為美洲人普遍的喜好。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皮雕由佔領軍傳入日本,再由日本傳入中國臺灣,更晚傳入中國內陸,在國內開枝散葉,蓬勃發展。

嘎瓦爺爺做皮具的時代,孫兒輩畢竟太小了,只剩一些記憶的碎片,況且爺爺手中做的馬具之類,多為實用工具,與皮雕藝術還有不小的距離。

他央求同學從呼市皮雕藝人那裡買了兩幅畫回來,一幅是小馬,一幅是狼首,每天關起門來琢磨這兩幅皮雕動物。不知那些線條及凹凸是怎樣弄出來的,他連吃飯也心思旁騖,實在揣摩不出門道,就把畫框拆了,兩面看個仔細;不知皮革的壓痕及肌理效果是如何做出來的,他不惜毀畫,在畫邊的皮子上嘗試用各種規格的鐵皮碾壓。一次不小心,將手邊的茶水潑灑在了皮子上,趕緊去擦拭,指甲劃在牛皮上,一道轍痕落下了,無論用什麼辦法,再也抹不掉。

嘎瓦大眼一瞪,得到意外之喜!他趕緊用釘子在水印之處劃,印痕深深,再用一把螺絲刀,用刀面平壓,需要的效果就出來了。原來是在濡溼的皮子上,用寬窄不一的鐵質刀具刻制。基本方法懂了,再就是需要各種規格的工具和皮子。工具好說,他買來大小不一的螺絲刀,寬窄還可以自己加工磨削。皮子去哪弄呢?那時東北的鎮上都有皮革廠,可那種皮革質地不行,擱久了變色。忽然發現街邊一個鞋匠,手頭有各式皮子,興許他有辦法。便找機會去跟他套近乎、閒聊。看他街邊吃飯湊合,就不時給他帶去家裡的飯菜,做情感鋪墊。後來鞋匠看了他需要的皮子,說是有辦法弄到,並告訴他,河北保定有國內最大的一個皮革市場,各式皮料,應有盡有。

皮料問題解決了,可以雕刻作畫的皮子價格不菲,只有從小塊皮子入手實驗,一步步摸索。又去大專院校,拜師學藝,研磨出新;拜謁有經驗的老藝人,用心檢視他們的馬具,體會怎樣在古老的肌理上,綻放與時代相侔的新圖案。

無承傳則無根基,無創新則無生機。傳與承,新與舊,實用與審美……就在歲月的流逝中,在有心人中流轉。

嘎瓦做皮雕畫與他最初當流浪畫家一樣,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那些此前知道他到處畫畫且小有名聲的企業家、小老闆,如今見他改行了,沉默了,覺得他這麼辛苦,賺不了幾個錢,直言規勸道:人家是駕輕就熟,你倒好,是偏偏走冷道兒!以前你背個畫夾子出去,回來兜裡就揣好幾千塊。現在整這個皮雕,窮得連包好煙都抽不起了。

嘎瓦淡然一笑。

“君子不恤年之將衰,而憂志之有倦。”人各有求索,矢志不渝,則雖敗猶榮。

功夫不負有心人,嘎瓦的“科爾沁皮雕畫”於2017年申報、2018年獲批通遼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專案名錄。他說自己在皮雕技藝上有兩項發明創造,一個是挑,一個是磨。挑,主要用於動物譬如狼、老鷹的毛髮。用特製的小挑刀,將動物毛髮一根根挑起來,使之根根可視可觸,具有很強的視覺效果。磨即打磨,有如繪畫技法中的素描,素描的明暗對比靠的是高光,皮子不是紙,高光的效果很難呈現,沒有高光則難以凸顯畫卷的立體感。他反覆實驗、比對,終於找到用精細的砂紙打磨皮面的效果,看似“破壞”了表皮,高光的肌理卻躍然而出。

專利局接受了這兩項申報,並認為發明人申報的實用新型專利不對,應該申報發明專利。

嘎瓦展示了他的三幅代表性皮雕畫。一幅是《父親的手》,一隻骨節蒼勁如虯根的左手,從蒙服長袖中伸出,慢捻一串圓潤的佛珠。手是整個畫面的特寫,隱去五官,不見身軀,卻表徵了父親一輩子的勞作、滄桑、念想與寄託。還有一幅是《額吉》,額吉在蒙語中是母親的意思,蒙語中的父親發音為阿布。這是一幅老額吉虔誠禮佛的半身皮雕,整張皮子四邊看似殘破,實乃原皮的自然曲線。用細皮繩掛在深色的原木框上。額吉一頭白髮,臉上皺褶如疊,雙手合十地掛著佛珠,舉著轉經筒,唯有一線眼神流露出純淨的悵望,飽含著一個草原母親對未來的期盼,如同她頭頂及身後繚繞的祥雲一樣豐饒。尤令人駐足良久的是當堂掛著的《戈壁魂》,不僅因為尺幅最大,也因為內涵最多,這幅畫裡既有刀劍、號角、嘶鳴的戰馬,展翅欲飛的海東青(蒼鷹),仰頸長嘯的狼,彎弓騎射的哈薩爾(成吉思汗的弟弟),也有安謐的月光,羞澀的祥雲,如泣如訴的馬頭琴。

因了這匹狼,令我聯想起曾名噪一時的小說與依據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狼圖騰》。遂問,狼是蒙古族的圖騰嗎?嘎瓦斷然道,不是,蒙古族的圖騰是海東青——雄鷹。

2015年深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成立70週年慶典在法國巴黎盧浮宮舉行。其間有一箇中國的文化元素,呈現的是民族大團結的主題,全國海選之中,嘎瓦的三件作品透過稽核併入選盧浮宮參展:《額吉》《嘎瓦自畫像》《戈壁魂》。2016年,嘎瓦的一組作品代表中國參加韓國文化交流展,獲得民族藝術金獎。2018年在廈門參加第19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作品暨手工藝術精品博覽會,《戈壁魂》獲“百花杯”金獎。2019年深圳文博會,其《醉草原》獲金獎。

生於草原,長於草原,與源自草原的皮雕技藝結緣,嘎瓦作品表現的主題也主要是草原文化,其元素離不了牛馬羊、海東青、駱駝、那達慕、額吉、阿布、馬鞍、刀劍、弓箭、馬頭琴……恰是這些以牛皮為介質的皮雕呈現,穿插組合,騰挪變化,催生了一個年輕工藝美術品種的噴薄綻放,多彩多姿。

在我採寫的當代手藝人之中,能否透過自家手藝走向良性迴圈,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其實,往深裡說也關係傳承。不能養活自己的手藝,一味依賴政府貼補的技藝,是不可持續的,也難以傳幫帶。

嘎瓦告訴我,他在通遼科爾沁,有一個以他的代表作“戈壁魂”為名的皮雕藝術公司,還有一個培訓中心就叫“嘎瓦皮藝”。兩塊牌子一套人馬,有十來個員工。他培訓的員工,有的到後期就直接加入嘎瓦團隊了。作品在南方售賣得還不錯,還有遠銷歐美的產品,不多,每年十來幅。產品既有定製的,也有介紹推薦給客戶的。具體來說,是三個方面的研發和拓展市場,其一是實用性的箱包、器具;其二是文創類產品;其三是純藝術的皮雕畫。

我倆的共識是,唯有年輕人的不斷加入,才是皮雕技藝也包括所有手藝行當的源頭活水,汩汩如流。

故而,除做培訓之外,他還在母校——內蒙古民族大學、科爾沁藝術職業學院兼職任教,此行南來廣州輕工職業技術學院,以及深圳述本緣工作室開辦之後,也能陸續培養青年愛好者。

既有美術功底,又有皮雕愛好的後生晚輩不斷加盟,想必皮雕技藝會爝火不熄,熠熠生輝。

我最後問及,如果你來概括一下皮雕技藝的價值,會如何說?

他沉吟有頃道,牛一旦死去,皮革便也死了,是我們皮雕藝人給了它第二次生命。因為我們的雕刻,給皮革注入了新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