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獨行俠”留守兒童:“家”未擁有 就已失去

由 鈄翠娥 釋出於 綜合

   留守兒童:“家”未擁有 就已失去

    “喂,是媽媽嗎?我是軒軒,你在哪兒啊!”

  “我在廣東。”

  “他們說你半年沒有打生活費了,你在哪裡啊,為什麼打工那麼多久也不回來?”

  “我要是不出去掙錢,誰養活我們,靠你嗎?”

  和母親的最後一次通話,18年過去了,陸旭軒忘不了。

  那是1997年,母親離開四川老家打工整三年。

“獨行俠”留守兒童:“家”未擁有 就已失去

  這通電話之後,母親消失在廣東的打工潮裡,音訊全無。陸旭軒也從一個留守兒童,開始了四處流浪的生活。

  25歲的陸旭軒成了中國早期留守兒童中的一員。二十年間,又有很多留守少年複製著他的流浪經歷。於景群就是一個。

  “留守兒童正在成為流浪兒童新來源。”2008年,貴州大學研究生餘丹對貴陽的流浪兒童做過研究,發現46%的流浪兒童是留守兒童或流動人口子女。

  “家”這個字,很多孩子還未懂得擁有,就已失去。

  出走

  “我不想讓自己記得”

  從失去母親開始,於景群就開始流浪了。

  2012年1月27日晚6時,12歲的於景群在專注地看著動畫片。身後臥室裡的母親,漸漸失去了生命體徵。

  “媽媽手腳冰涼,睜著眼半天都不眨一下,我試了試鼻息,開始是熱的,很快就涼了。”他回憶。

  身患癌症晚期的媽媽走了,於景群找來姥姥,“他們把媽媽帶走了,把媽媽碰過的、用過的東西都拿走了。”

  記憶突然強行中斷在這裡,“剩下的事你別問我,我都不記得了,我不想讓自己記得”。

  此前,於景群跟著媽媽住在錦州老家,家境貧寒,從他記事起,父親就去北京打工,“做保潔。”母親去世後,他跟著父親到了北京。

  於景群的父親說,在北京,他沒錢也沒途徑送兒子去上學,就把他留在望京附近的出租屋裡,“白天上班時他還沒起床,晚上十點多回來已經睡著了,溝通時間特別少”。

  沒人管,於景群白天常跑出去玩,“在家時天天就在床上躺著不起來,吃飯就在床上吃”。

  父子之間,沒有想象中的那種相依為命。至少在於景群的記憶裡,爸爸常因小事打罵他。

  他嘗試過理解父親,“從小他沒帶過我,我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打完都會買零食安慰我,可他一次比一次下手重,我怕了”。

  一次捱打後,於景群離家出走。他溜進一個小區,踹開一個地下室的大門,順手拿走兩件衣服,在小區蹦蹦床上睡了一夜。

  他開始了“沒家”的生活。

  和於景群相比,陸旭軒在留守的童年,是有過幸福回憶的:爺爺很疼他。

  陸旭軒出生時患有“神經性馬蹄足”,雙腳向內翻,走路時雙腿成X形,幾乎沒有勞動能力。

  幼年時父母離異,母親出去打工,就再也沒回來過。他也跟隨父親來到北京。

  可父親已有新的家庭。六年間,陸旭軒住在爺爺奶奶家,“爺爺疼我,把我當長孫看,奶奶只把我當成包袱。”說這話時,他低下了頭。

  他記得爺爺的好:定期給他零花錢,並買來課本,輔導他認字,六年裡,陸旭軒學會的3000個漢字都是爺爺教的。

  奶奶會讓他做家務,做得不好,陸旭軒就會捱打罵,2008年那個夏天,陸旭軒拿著爺爺給的十塊零花錢,買回了最愛的恐怖小說看,被奶奶發現。奶奶追著他打,惹來爺爺大怒,老人又滿屋追著奶奶打。

  這種場景也貫穿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這次,他決定離家出走了。“再待下去,不知道爺爺奶奶會發生什麼事”。

  他捨不得爺爺,但覺得“出走是必然的。”

  流浪

  “那些雞骨頭好香啊”

  於景群皮膚黝黑,有點壯,最醒目的是兩道粗眉,沉默時,像剛剛生完氣。

  講到流浪生活時,他的眉毛會揚起來。

  四塊錢,是他離家時的全部資產。

  2012年12月,在望京隨便搭上一輛公交,一路向南,下車,再換一路,到達了13公里外的十里堡。

  陌生的四處為家的世界。

  幾天裡,於景群摸清了附近地形:華堂商場一樓有電視看,但只能看到晚上十一點;麥當勞和肯德基可以睡覺,但要注意有幾個不算友善的營業員。

  吃飯問題也在這裡解決。有客人吃剩下的炸雞,他就衝上去抓起來就嚼,“骨頭裡面還有肉,他們都不知道”。

  說到這兒時,他才露出同齡孩子常有的頑皮表情:張大嘴,模仿撕咬骨頭的動作,“那些雞骨頭好香啊。”

  晚上睡覺的地方是兩公里外的朝青匯小區,小區花園一角里有張長椅,晚上還算安靜。

  於景群愛吃零食,標準還不低,“果凍一定要喜之郎的,薯片一定要罐裝的”。他會去小區裡撿瓶子賣,撿上幾天,攢夠五六十塊錢,他就揣著錢去超市大采購。

  最奢侈的娛樂是去附近的黑網咖,不需要身份證登記的那種,他花幾十塊錢可以連續坐上12個小時。

  回憶這段流浪生活時,他不覺得這很艱辛。

  年長些的陸旭軒對流浪體會更深。

  旅遊和流浪,同一座北京城,兩種感覺。“96年跟我媽來北京玩時,覺得北京特大,哪兒都好,跑出來以後我就奇怪,這是北京嗎?”

  他總會念叨極少主動聯絡他的母親。

  流浪中的北京城,變得陌生。對他來說,自由得像監獄,“比監獄還監獄”,他強調。

  對於一個18歲的成年人來說,去飯店搶剩飯吃,絕非長久之計。

  2008年,沒來得及遊蕩多久,陸旭軒就被帶進了救助站。奧運會在即,街上已經沒有了流浪漢的生存空間。

  救助站裡的伙食讓他受不了,“早飯是饅頭和鹹粥,中午就吃清水煮白菜,一棵大白菜能煮一鍋。”

  他始終籌劃著“飛越瘋人院”。一天晚上,救助站外的護欄突然斷了,他瞅準機會,從護欄鑽了出來,一路狂奔。

  “那是08年8月,我又髒又臭。”怕自己上不了公交,他找到一戶晾著衣服的人家,“撈起就走”。

  陸旭軒想辦法上了回四川成都的火車:走投無路時,他唯一想到的出路,是回到家鄉。

  生存

  沒能抓住“養老”機會

  家鄉沒有親人願意接納,回到四川的陸旭軒又一次進了救助站。

  幸運的是,在救助站,他獲得了學電腦的機會。一年後,他掌握了一些電腦基本技術。

  本以為可以憑此找到一份工作。然而,沒人需要一個半路出家的電腦進修學員。

  救助站為陸旭軒找了份工作,專門為流浪者開設的福利工廠。每個月能拿兩千塊工資,繳納四種社會保險,“這工作太好了”,當時十幾歲的他甚至想到了“退休以後就能拿養老金了。”

  可惜陸旭軒最終沒能抓住這個好機會。每天八小時的工作,他需要蹲坐在院子裡,在一車礦渣中找出鎂、鋅、銅等金屬渣。有人負責巡視,一堆礦渣中必須完全淘乾淨,礦渣放入一碗水裡,看不見金屬渣,才能算工作量。

  身體殘疾的陸旭軒,完成任務太困難。

  廠裡只提供了灶臺,工人需要自己做飯,陸旭軒手腳不利索,別人做完飯開工了,他的灶臺剛生起火。為省時間,他買來一瓶醬油,醬油燜米飯,他吃了整整一個月。

  一個月後,陸旭軒不甘心地離開了工廠。“我現在也覺得遺憾,那是一份我可以自食其力的工作了。”他把自食其力看得很重要。

  懷揣20塊錢,他登上了回北京的火車。“還是北京吧,大城市,養活自己容易些,垃圾也能比其他城市撿得多”。

  面對要求補票的乘務員,陸旭軒憋了很久才敢說話,“我得拿出京腔來,得讓他們相信我是北京人,我要回家”。

  沒有地方落腳,不願乞討,不願去撿剩飯,陸旭軒在北京陷入了絕望。

  最餓的時候,兩三天沒找到飯吃。經過一個派出所時,陸旭軒衝了進去,“我餓死了”,派出所的民警為他湊了五十塊錢。

  他找了家麵館,先點了碗麵湯,“餓太久的人不能一下子猛吃,要先喝點湯把胃撐開”,這是飢餓賦予他的經驗。

  對於那頓飯的回憶,陸旭軒說,“可能只有解放前才有那種吃相”。

  於景群還未體會到這種絕望。在朝青匯的長椅上,他成了附近的“孩子王”,在兩公里的街道上閒逛,於景群自封了稱號,“獨行俠”。


  他不想再和那個“叫家的地方”有任何聯絡。父親回憶,於景群出走後,他找了一段時間沒找到,最後警察打了電話過來,於景群在外砸壞了一輛汽車。在外面遊蕩兩個月裡,於景群每次鬧出麻煩都會被送回家,然後再逃出來。

  流浪久了,於景群和陸旭軒都會感受到暗伏的危機。

  江湖

  流浪孩子的生存法則

  在北京西站的地下廣場,陸旭軒從廣告公司那裡找到了生計,兜售北京地圖,一塊錢一張,每天能賺十幾塊錢。基本的飯錢是夠了。

  在這裡,他目睹了無數流浪兒童所組成的地下江湖,“父母不在家就跑出來,被拐出來的,還有出來找父母迷路回不去了的,都有”。

  這裡充斥著偷盜和欺騙。

  他遇到過一個偷竊團伙,成員有來自重慶的張微。張微白天在網咖睡覺,晚上出去偷東西。他向陸旭軒炫耀自己的技術,“一個四方形鐵鎖,用手拉兩下就開,遇到捲簾門,再撬開,先卷收銀臺,然後卷香菸”。

  陸旭軒問,“你們一個月能賺多少?”

  “我們不是論月算,論月哪還能幹啊,我們是按秒的,幾秒鐘就是幾千塊。”張微說。

  一些留守兒童來到城裡,剛出車站,就被一些團伙吸收走,“王府井附近發傳單的小孩,大部分都是農村跑出來的留守兒童,被他們弄去發黑一日遊的傳單,騙遊客。”

  他也曾被迫發過黑一日遊的傳單,有人感興趣詢問他時,他會低聲告訴他們,“這個不能信”。

  陸旭軒理解那些被迫入夥的孩子:很多時候,他們是被飢餓和敵意逼迫得走投無路。

  飢餓尚可忍受,敵意,卻造成了他們與周邊的分裂。

  這種敵意往往是相互的。睡在北京西站地下廣場,一天夜裡,陸旭軒驚醒,他猛地坐起,正好看到路人看他的眼神,“我這輩子都不會忘那些眼神,他們的表情能讓你從心底裡感到,周圍全都是一種殺傷力”。

  偶爾,陸旭軒覺得,幸虧自己年齡大些,相對明白點兒事理,才沒有淪落。

  在陸旭軒看來,活躍在北京的流浪兒童數目驚人,“流浪兒童幾乎都是留守兒童。”

  這和餘丹的研究結果相吻合。2008年,貴州大學研究生餘丹對貴陽的流浪兒童做過研究,發現46%的流浪兒童是留守兒童或流動人口子女。

  他們的身份不斷變化。從留守兒童變成流浪兒童,再分化成被操縱乞討兒童、問題兒童和犯罪兒童。

  2006年,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流浪兒童問題研究”課題組推算,全國流浪兒童大約有100萬,被迫逐漸融入城市陰暗面,有46%的流浪兒童曾被教唆犯罪。其中80%有盜竊、搶奪等違法行為,45%的兒童常年以違法行為為生,74.4%的兒童在流浪兩個月後就會出現違法行為。

  相互的敵意也會在於景群身上體現:白天,他會站在路邊,在草叢掩護下向路過的汽車丟石頭;晚上在小區裡翻白眼扮成鬼嚇唬剛下班的小區居民,“我就是覺得很爽啊,別人都很怕我。”

  2012年12月31日,在華堂商城門口,因為“一個老頭朝我看,我看他也不爽,就罵了他幾句。”這次於景群沒跑掉,被一群路人揪住:他們懷疑於景群偷了東西。

  未來

  被拋棄與不放棄

  這次衝突中,於景群遇到了志願者周潤梅。

  路過華堂商場時,周潤梅看見於景群被一箇中年人揪住衣領,讓承認偷了東西,四周圍了一圈路人,“有人說‘你回家吧’,他說,‘我沒有家’。”

  當晚,周潤梅陪於景群在一個自助銀行裡坐了一夜。

  於景群不知道,自己很快就真的沒有家了。

  於景群剛剛從家裡再次逃出來一個月。父親開始放棄了他,這次出走,父親沒有再找過他。元旦過後,父親辭了北京的工作,回了錦州。

  周潤梅把他送到了北京市郊區的公益學校。在這裡,於景群有了新生活。

  他遇到了陸旭軒。同樣被遺棄的經歷,讓兩人相見甚歡。白天,於景群要聽五節課,三點半下課後,他會在一個電腦房裡找到陸旭軒。

  被志願者送進學校後,陸旭軒把這裡當成了臨時的家,學校為他提供住宿和伙食,他則力所能及地幫學校打掃衛生。於景群偶爾也會幫他一起掃地。陸旭軒自稱“環保部長”,於景群自封為“環保部副部長”。

  父親似乎不在意兒子的轉變。2015年6月25日,電話裡,於景群的父親沒有提到要帶兒子回家,“我身體也不好”。

  關於於景群的近況,他簡短回覆幾句就掛掉了電話,甚至沒有追問兒子在哪所學校。

  於景群也不在乎:“找他幹嗎?我就是他的一個包袱。”

  有來訪者想給他留聯絡方式,“有困難可以跟我說”,他擺手,過一會兒,他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你們反正也都是隨便說說。”

  學校汪先龍老師能感受到,流浪帶給一個孩子的烙印,或許很久都消融不掉。

  汪老師說,來學校近兩年,於景群還是沒有改掉壞習慣,“搞不好個人衛生,耍小聰明,不聽話”。

  面對採訪中的提問,於景群常不耐煩,激動時,他會蹦出口頭禪,“我要殺了你們”。

  25歲的陸旭軒想得很多。

  上網看新聞,“畢節的留守兒童自殺,我心裡很難受,沒有父母的關愛,也沒有文化水平,能怎麼辦呢?”陸旭軒說。

  他很感謝教自己識字的爺爺。“我至少學會了一點,不管再困難再難受,我願意自己堅持,不要去偷、去騙”。

  他把這些話告訴了於景群。

  “這完全是監護人的責任”,陸旭軒說,“都還是孩子,不可能出現這種差異,你說,難道哪個孩子天生就是小偷嗎?”

  知道陸旭軒在慈善學校後,年邁的爺爺常來看望他,但再未提過接他回家的事。

  陸旭軒知道老人的願望:“我二十多歲了,也該考慮成家的事了。”

  “可是,我不知道什麼是家。”陸旭軒說。

  再過兩個月,於景群會被愛心學校的人帶到安徽,到另一所愛心學校讀初中。他沒想過要通知父親,“告訴他幹嗎”。

  陸旭軒已經慢慢找回了生活的節奏。他學會了網購,在微博上分享照片,“小陸和他的朋友們”。

  他還是會想起母親,“我想給她寫信,可是,她現在在哪兒呢?”

  人物簡介

  陸旭軒,25歲,生於四川。自幼父母離異,1997年,母親出門打工,陸旭軒成為中國第一代留守兒童。2008年,跟爺爺奶奶度日的陸旭軒離家,四處流浪,五年後,進入光愛慈善學校學習。

  於景群,15歲,遼寧錦州人,2012年,母親去世後,於景群隨父來京。當年7月離家流浪。五個月後,父親離開北京,於景群被棄,留守在了北京。

  【寫給母親的信】

  忘不了曾經的幸福

  親愛的媽媽,您好,我不知道您現在怎麼樣了,人在那(哪)裡,雖然我們已經幾十年沒有見面了,我還是想對您說,媽媽我想您了。

  您知道嗎?每當我看見別的孩子和自己的媽媽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裡特別難受,我常常會想起小時候您帶著我出去玩、揹著我、抱著我的時候,我想告訴您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候。

  媽媽謝謝您給我的愛,不管您在那(哪)裡,記住我永遠是您的孩子。

  永遠愛您的軒軒(陸旭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