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 | 誰在毀掉歐洲“能源夢”

  在歐盟看來,清潔能源轉型不僅可以增強其競爭優勢,保護歐洲的生活和消費方式,更意味著產業形態、技術發展模式、能源生產和消費版圖、全球經濟規則乃至人類社會組織模式的重塑。與之相比,確保能源供給安全只是歐盟能源夢想的踏腳石

  歐盟清潔能源戰略的設想是,基於歐洲專利的環保方案、技術和生產在全球擴張,在未來的全球清潔能源市場上覆制和擴大歐盟綠色規則,利用先發優勢形成一個以歐元而非美元為基礎的市場

  歐盟重點關注的是清潔能源完整生產週期的最後環節,即技術和產品,卻避擴音及生產週期的其他環節,如礦物開採、初級加工等。這種設計是要把完整生產週期中的高汙染、高耗能環節留給發展中國家

  在雙邊和區域貿易協定談判中,環境條款成了歐盟貿易政策的關鍵內容。但是,在這種談判中,歐洲工業化國家與新興市場的地位並不對等

  歐洲氫能戰略的關鍵,就是要在歐元基礎上形成壟斷全球氫市場的規劃

  美國打算以“金融吸塵器”的方式,將所有清潔能源產業鏈“吸入”美國,落戶於地廣人稀、資源豐富的美國中部地區,以恢復該地區的經濟實力

  文 | 賀之杲

  能源是全球經濟發展的基石,也是地緣博弈的工具。

  長久以來,歐洲作為全球主要能源消費地區之一,對傳統能源的進口依賴度較高,如90%的天然氣消費依賴進口,但它也一直期盼實現能源自主,甚至在能源領域具有更大的全球影響力。為此,近些年來歐盟將綠色發展作為產業低碳轉型、應對氣候變化和保障能源安全的重要政策之一,然而,在大國博弈加劇的背景下,歐盟能源轉型面臨的經濟、環境、技術和地緣政治挑戰越來越多,這也使其難以把握能源轉型與能源安全的優先關係。

  能源夢想的一體兩翼

  歐盟在能源領域有一個夢想,希望在規則、技術和產業上具有更大的全球話語權,支撐這一夢想的兩翼是保障能源安全供給和推動清潔能源轉型。在能源技術不斷變革的趨勢下,歐盟希望加速能源轉型,擺脫能源稟賦劣勢,打造適合歐洲的競爭利基,與此同時,也希望保障能源供給安全,尤其是要從俄羅斯獲得廉價的石油和天然氣資源。

  綠色轉型是降低能源對外依存度最經濟的方案,更是支撐歐盟能源夢想最重要的一環,因此2019年正式定型的歐盟綠色路線成為一項長期戰略。

  當年12月,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推出歐洲綠色新政,承諾2030年溫室氣體排放比1990年減少55%,到2050年實現“碳中和”。歐盟的設想是,綠色新政作為其新增長戰略,將有助於經濟轉型,不僅可為歐洲國家創造更多就業機會,還可以提升歐盟全球競爭力。2020年3月,歐盟委員會發布新的《歐洲工業戰略》,旨在提高歐洲競爭力,推動綠色轉型,成立清潔氫聯盟,加速工業脫碳和保持工業領先地位。2021年7月29日,《歐洲氣候法》生效,淨零排放成為具有法律約束力的目標,旨在從根本上改變歐洲的經濟和社會執行模式。此外,歐盟還要進一步推進歐盟能源聯盟建設,以確保能源供應安全,建立完全一體化、具有競爭力的內部能源市場,提高能源利用效率,加強可再生能源利用,發展低碳經濟和綠色技術。

  在歐盟看來,清潔能源轉型不僅可以增強其競爭優勢,保護歐洲的生活和消費方式,更意味著產業形態、技術發展模式、能源生產和消費版圖、全球經濟規則乃至人類社會組織模式的重塑。與之相比,確保能源供給安全只是歐盟能源夢想的踏腳石。

  鑑於能源利用效率提升和清潔能源轉型需要時間和資金投入,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即使在綠色路線正式定型之後,歐盟仍強調維護能源供給的多樣化,鞏固能源供給的穩定性和安全性。人們看到,儘管面臨美國、波蘭等國阻撓,德國前總理默克爾仍力推“北溪-2”天然氣管道專案建設。這背後的邏輯是,德國的經濟繁榮依賴於俄羅斯的廉價天然氣,尤其是在高成本的綠色轉型過程中,德國對廉價天然氣的需求更高,要用天然氣來填補棄用核能和煤炭後的能源缺口。德國三黨聯合政府在執政協議中指出,“天然氣是過渡時期不可或缺的。”

  在烏克蘭危機爆發初期,部分歐盟國家仍不願與俄羅斯廉價能源完全“脫鉤”,隨著制裁與反制裁升級,歐盟不得不對俄羅斯石油和天然氣做出割捨,轉而尋找替代能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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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柴郡工業區(2022年9月2日攝)   喬恩·休珀攝/本刊

  清潔能源戰略的推進路徑

  歐盟清潔能源戰略的設想是,基於歐洲專利的環保方案、技術和生產在全球擴張,在未來的全球清潔能源市場上覆制和擴大歐盟綠色規則,利用先發優勢形成一個以歐元而非美元為基礎的市場。

  這一設想有四大推進路徑:

  一是將清潔能源戰略與培養產業競爭優勢結合起來。

  在推進能源轉型的過程中,歐盟要打造零碳產業新業態,降低製造業生產成本,提升歐洲產業競爭力,使歐洲企業能夠佔據有利市場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歐盟重點關注的是清潔能源完整生產週期的最後環節,即技術和產品,卻避擴音及生產週期的其他環節,如礦物開採、初級加工等。這種設計是要把完整生產週期中的高汙染、高耗能環節留給發展中國家。其目的,一是使發展中國家停留在產業鏈底端,二是使其不得不面對環境問題。可見,歐盟的清潔能源戰略是以犧牲發展中國家的生存基礎、經濟發展為代價的。

  二是在貿易政策中納入環境議題。

  歐盟一直夢想主導全球氣候政策。《巴黎協定》於2015年12月12日在第21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通過後,歐盟希望利用新的全球氣候治理體制和“碳中和”目標來推進其清潔能源戰略,重構能源生產和消費結構。

  特朗普政府時期,美國的氣候政策和貿易政策都出現了戰略收縮,更強調美國自身利益;歐盟則希望利用貿易自由化來消除可再生能源貿易和投資的壁壘,促進其清潔能源技術、產品和服務的全球部署。

  兩種設想結合的結果就是,在雙邊和區域貿易協定談判中,環境條款成了歐盟貿易政策的關鍵內容。但是,在這種談判中,歐洲工業化國家與新興市場的地位並不對等。

  三是利用碳關稅來影響產業競爭。

  2005年歐盟啟動碳市場,2007年開始討論徵收碳關稅,重點關注的是碳洩漏問題。

  碳洩漏指的是,如果發達國家採取碳減排措施,那麼其國內的一些高耗能產品的生產可能轉移到其他未採取碳減排措施的國家,發達國家的碳減排會引起發展中國家排放量的增長。碳洩漏可以被認為是跨國界的外部性問題,併成了發達國家要求對發展中國家徵收碳關稅及其碳邊境調節機制的重要依據。

  2022年6月歐盟透過碳邊境調節機制後,將對從碳排放限制相對寬鬆的國家和地區進口的水泥、鋁、化肥、鋼鐵等產品徵稅。發展中國家普遍抵制碳邊境調節機制,認為這是歧視性的單邊貿易保護行為,甚至可以稱之為一種“綠色殖民主義”。

  四是推進石油美元讓位於綠色金融。

  在特朗普於2017年6月1日宣佈美國退出《巴黎協定》後,歐盟試圖藉助美國暫不關注氣候議程的時機,推動歐元成為清潔能源市場的儲備貨幣。2019年,歐盟委員會還提出了歐洲綠色交易投資計劃,制定了新的可持續金融投資計劃,1萬億歐元的投資將支援綠色和現代化經濟,並在“投資歐盟計劃”、凝聚力基金和可持續金融的基礎上將公共和私人資金聚集在一起。

  2020年7月8日,歐盟委員會發布《歐洲氫能戰略》,為歐洲未來30年清潔能源特別是氫能的發展指明瞭方向,要在2050年前進行三步走漸進式發展。其中,氫能戰略包括產業鏈、基礎設施、技術投資等多項內容,目標是加強歐盟關於氫的技術標準、法規和定義的領導地位。此外,《歐洲氫能戰略》還強調鞏固歐元在可持續能源貿易中的作用。換句話說,歐洲氫能戰略的關鍵,就是要在歐元基礎上形成壟斷全球氫市場的規劃。

  按下綠色轉型快進鍵

  2022年烏克蘭危機爆發後,歐洲的能源系統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各國政府實施了一系列應對措施,一類旨在減輕能源成本上升對消費者和企業的影響,另一類旨在穩定和降低能源價格並確保能源安全。然而,任何一個歐洲國家都無法獨自應對能源挑戰,部分國家的能源補貼或設定價格上限政策還可能會帶來跨境溢位效應,損害其他國家的利益。

  在這樣的情勢下,歐盟努力協調各方減少化石能源需求,進一步轉向清潔能源戰略,加速淨零產業佈局。這表明烏克蘭危機並沒有削弱歐盟在能源領域的雄心。

  2022年5月,歐盟正式公佈“RePower EU”能源轉型行動方案,要求加速可再生能源產能部署、能源供應多樣化和能效提升。歐盟設定了更高的可再生能源發展目標,比如,2030年自產和進口可再生氫(依靠風能和太陽能進行生產)均達到1000萬噸,可再生能源佔歐盟能源總消費的比重提高至45%,降低能耗目標提高到13%。

  2022年12月4日,歐盟委員會主席在比利時布魯塞爾歐洲學院對年輕外交官的演講中,特別強調了歐盟要在清潔能源技術領域爭奪全球制高點。

  2023年3月,歐盟委員會公佈《淨零工業法案》,要求提高歐盟清潔能源技術的競爭力,幫助歐盟實現清潔能源轉型目標。法案要求,確保到2030年歐盟至少有40%的包括風力渦輪機、電池、熱泵、太陽能電池板、可再生氫等在內的清潔技術產品在歐洲本土製造。這也被視為歐盟對美國《通脹削減法案》的直接回應。

  歐盟還公佈了《關鍵原材料法案》,旨在擺脫實現“碳中和”等目標所需戰略原材料對第三方國家的依賴,增強整條價值鏈中關鍵和戰略原材料的供應安全。歐盟計劃到2030年後每年至少有10%的關鍵原材料提取、40%的關鍵原材料加工、15%的關鍵原材料回收來自歐盟內部。

  此外,歐盟推出的氫能銀行計劃擬在2023年秋季啟動首批8億歐元資金,重點資助交通領域的氫能專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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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柏林一家加油站的油價牌(2023年2月1日攝)   斯特凡·蔡茨攝/本刊

  美國出手雙重打壓

  從歷史來看,歐洲多次陷入能源危機均源於地緣政治危機的外溢效應,其根源在於美國長期透過地緣政治來操控全球能源格局。隨著能源危機頻次的增加和烈度的增強,歐洲痛定思痛,希望走一條“碳中和”的能源之路來規避能源危機的衝擊。但歐洲的能源夢不會一帆風順——在能源安全和能源轉型方面,美國對歐洲進行著雙重打壓。

  首先,從全球來看,美國正加緊在化石能源分佈地區投射影響力,企圖進一步控制能源地緣政治的主導權。

  在歐亞區域,美國透過不斷拱火俄烏衝突造成了歐洲與俄羅斯能源“脫鉤”。在中東地區,美國透過撕毀伊核協議、拖延重啟相關談判,切斷了歐洲與伊朗的油氣紐帶,甚至妄圖進一步攪亂中東秩序。歐洲的主要油氣進口地為上述地區,這導致其能源供給安全難以保障。歐洲無法自主決定能源安全問題,不得不增強對美國能源的依賴。但有資料顯示,烏克蘭危機爆發後,歐美市場天然氣價格之差已達到創紀錄的10倍之多。

  其次,美國也在加速佔領清潔能源市場,希望佔據供應鏈的主導地位。

  2021年拜登入主白宮後,美國結束了特朗普時期的孤立主義,在能源戰略方面奮起直追。拜登在就任總統的第一天就讓美國重返《巴黎協定》,希望重新奪回美國在氣候變化和清潔能源議題上的國際領導權。

  在歐洲深陷能源危機之時,美國又於2022年出臺了《通脹削減法案》。該法案旨在透過對公司的財政補貼和對居民的稅收減免,為美國發展清潔能源技術創造極具吸引力的投資環境,降低美國新能源領域的社會成本,以吸引歐洲資本和物質生產進入美國。《通脹削減法案》的內在邏輯是“美國優先,美國貨優先”。美國打算以“金融吸塵器”的方式,將所有此類產業鏈“吸入”美國,落戶於地廣人稀、資源豐富的美國中部地區,以恢復該地區的經濟實力。法案通過後,已有歐洲新能源企業推遲在本土建廠的計劃,轉而赴美建廠。

  歐盟的能源轉型,無疑觸碰了美國主導的能源霸權體系的紅線。美國以“美國高於一切”為原則,隨時準備犧牲包括歐盟在內的任何盟友,以保全其在全球競爭中不斷縮小的利基市場,延續其在全球經濟中的霸權。不論是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政策還是拜登的“中產階級外交”政策,都是一種美式霸權主義和保守主義的合體。

  缺少共識使歐洲脆弱無力

  歐盟能源夢的核心是確保歐盟綠色產業、綠色規則、綠色技術、綠色研究和創新等方面的領先地位,規避能源安全風險,引領全球綠色發展理念。為此,歐盟希望透過能源聯盟建設和綠色轉型來進一步協調綠色發展領域的政策,透過全球氣候治理引領綠色發展的全球共識。實現這一夢想首先需要歐盟內部形成共識。

  然而,歐盟成員國不同的能源結構、不同的化石能源進口依賴度、不同的經濟表現,使其對能源和氣候政策有著不同的偏好。

  部分成員國的戰略優先事項是確保能源安全,部分成員國要保護本國能源部門,還有部分成員國力求能源低碳轉型……

  烏克蘭危機發生後,德國、奧地利、希臘、荷蘭等國重新啟用了煤電,這顯然與歐盟2050年實現“碳中和”的目標相悖;比利時和荷蘭等國延長了核電站的執行時間,波蘭、瑞典、拉脫維亞等國則正考慮擴大其核能力,而此前奧地利、德國、盧森堡等國已表態堅決反對核能。

  在能源轉型的過渡期,歐盟能源夢的基石是能源安全,尤其是傳統化石能源的多樣化供給。然而,由於缺少內部共識和外部保障,能源安全也難以保證。

  目前,地緣政治緊張局勢中的能源轉型問題,是擺在歐洲領導人面前的緊要課題。能源轉型需要仔細規劃,需要兼顧百姓福祉、經濟發展、氣候治理和能源安全等多個方面。這個題目不太容易得到完美的答案。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歐洲研究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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