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陳帥/董指導
智庫：東吳證券電子首席分析師 王平陽
支援：遠川研究所科技組
A股的晶片上市公司創始人中，有一人創下了四個“第一”。
1994年第一個留美回國，1997年第一個在大陸建立真正國際化的公司，2001年第一個透過海外併購上市，2019年第一個美股私有化後登陸科創板，憑藉供貨英特爾的爆發性業績增長，成為大陸唯一一個不靠併購，在上市首日即突破千億市值的晶片設計公司。
創下這四個“第一”的，是楊崇和，瀾起科技的創始人。
楊崇和30年前工作於矽谷，26年前回到上海，23年前跟隨港臺業者建立新濤科技，19年前完成公司收購，16年前領銜創立瀾起科技，7年前帶領公司美股上市，6年前私有化回國，1年前公司登陸科創板。
這種經歷，可以說是中國晶片設計業的“典型模板”。
楊崇和的三十年，是中國晶片設計業的黃金三十年。他開創的瀾起科技，代表了大陸晶片設計業的一般規律。在人和、地利與天時的共同作用下，大陸的晶片設計公司近年來快速崛起，而這個崛起過程，遵循著一條“瀾起公式”：
晶片設計公司的成功=企業家矽谷初試煉中國本土市場崛起打通資本市場
在這個商業模式裡，人是一切的起點。尤其對晶片設計公司而言，“企業家”是最為稀缺的。因而，“瀾起公式”的第一條，是人和。
楊崇和是最早一批赴美和回國的大陸學生。
他一路在美國讀到博士，畢業之後進入成立於1959年的“骨灰級”半導體公司：國家半導體。這家公司依靠來自快捷半導體的天才經理人，自60年代末迅速崛起為全球第六大晶片巨頭，90年代初正是鼎盛之時。
矽谷經常熬夜到天亮的魔鬼訓練，為第一批大陸留學生開了天眼。在美國工作五年後，楊崇和在1994年回到大陸，就職於中外合資的上海貝嶺，這在同儕中極早也極有勇氣。
對於大陸留學生來說，矽谷的訓練意味著技術鍛鍊、市場嗅覺和合夥人三大法寶。
技術鍛鍊：90年代正是矽谷半導體創業的黃金年代，仙童、英特爾、摩托羅拉等老公司溢位大量的創業者。無論是在老公司打工還是參與新公司創業，大陸留學生在技術上不乏高人指點，或自身天賦異稟，不缺用武之地，因而也就練成了一身過硬的本領。
市場嗅覺：同時，大陸留學生在矽谷親身經歷了市場奇蹟的誕生與成長。英偉達、ATI、豪威等華人晶片設計廠商起於微末，從低端市場顛覆做起，一步步成長為主流市場的話事人。大陸留學生參與其中，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終端產品應該如何選擇，市場路線應該如何設計，他們日漸熟悉。
合夥人：更為重要的，是留美經歷為大陸留學生開闢了一條國際通道，讓他們更容易參與早期的晶片創業團隊。矽谷匯聚了全球的華人精英，早早赴美的華裔成為大陸留學生的引路人，聰明上進的大陸年輕人，得以很早參與全球晶片市場的開發與競爭。
在上海貝嶺工作三年後，楊崇和以合夥人的身份參與了新濤科技的創業。新濤創始人岑英權為香港人，早年赴美，曾創立矽谷公司PMC-Siera，另一創始人黃浩明為楊崇和在矽谷時的老領導。
新濤科技創造了大陸晶片產業史的諸多第一。
首先是第一個國際化公司，新濤在創立之初即服務於松下等日本電子巨頭，為大陸第一個開啟全球市場的設計公司。其次是國資做出的第一筆風險投資，時值華虹承擔的909工程在上海進行，負責人胡啟立一手主持了對新濤的投資。最後是第一個成功在海外上市退出，新濤創業四年，即被美國公司IDT以8500萬美元代價收購。
新濤的成功，展現了大陸市場與人才的魅力，不過此時海歸的大陸業者還居於早期創業的從屬地位。與楊崇和在新濤的創業地位類似，在炬力、科廣和中芯國際的大陸業者，由於缺乏長時間的歷練，早期多跟隨港臺地區的華人創業。
但是，隨著2000年後大陸本土市場的起飛，大陸業者不會蟄伏很長時間。風口接踵而至，得走出去、自己幹了。
這部分源於政府在909工程時的實踐。為使華虹的晶圓產能得到市場需求的保障，上海市專門將各類IC卡市場劃出來，指定由華虹承擔設計工作。在政府掌控的市場指定設計單位，國內的設計公司得以成長。這一實踐取得成效後，政府在機頂盒、影片監控、超算等特定市場複製了這個策略。
除了政策市場，山寨市場也是本土市場的另一支柱。
大陸業者在這兩個市場的優勢十分明顯，就是“接地氣”。政府和消費者的需求資訊經過轉譯，大陸業者制定最為匹配的終端產品規格定義，從而能夠在晶片的功能、效能、功耗與成本之間做出絕佳的平衡，而不是像歐美晶片原廠一樣，設計出時髦、昂貴而冗餘的晶片，農村地區的廣大消費者卻承擔不起。
2004年，在IDT上海待滿三年後，楊崇和成立了瀾起科技。很快，瀾起獲得了英特爾的投資，同時在一個藍海市場賺到了第一桶金。
這個市場就是機頂盒。
機頂盒是一個完美的本土市場，同時兼備政策與山寨兩種屬性。為了全國人民看上電視，政府開展了“村村通”工程，廣電部門往天上打了一顆“中星9號”衛星，消費者只要往電視上裝一個經過加密的機頂盒，便能收看到數十個免費電視臺。
很快，機頂盒變成了一個絕佳的山寨“鬥獸場”。正規渠道的機頂盒定價動輒一千，大多消費者需要數月收入積攢才足以承擔。華強北的草根創業者們嗅到了這一商機，爭相提供一百多元的機頂盒。在價格戰的驅動下，大陸的機頂盒存量迅速攀升至一億臺。
有了市場的支撐，專屬於大陸業者的賽道被建立起來。一上來就企圖蹦到CPU這樣的全球天花板，大陸業者的成功經驗不易積累，產業形成正反饋比較困難。而在圈定戰場後，大陸的晶片設計公司蹦一蹦，總是能夠到的，隨著市場的快速進化，身處其中的玩家戰鬥力快速提升。
正是在這一輪機頂盒晶片的市場景氣中，瀾起乘勢而起。到2013年美股上市時，瀾起一年營收八千萬美元，毛利60%。
不單瀾起如此起家，同一時期的大陸業者，都從低端市場下手。匯頂從低端安卓機起步，韋爾從賣晶片起步，卓勝微從為人所輕視的GPSLNA起步，所有日後創下資本市場新高的大陸晶片設計公司，都是在“燈下黑”的時候佔山為王，等到其他對手反應過來，第一個上山的人已經吃飽了。
但是，低端市場的空窗期很短。吃第一口尚可，隨著後來者的複製追趕，藍海變為紅海，利潤日漸稀薄。如果後續產品線更迭乏力，晶片設計公司會像一個專案公司，專案搞完，要麼關門，要麼守著現成的物業，總之是慘淡經營。
到2014年左右，瀾起正面臨著產品青黃不接的問題。廉價機頂盒市場江河日下，美國資本市場對其缺乏信心。恰在此時，有機構對瀾起發動了做空，公司市值一天跌了1/4。
然而，瀾起的幸運之處在於，研發了十年的高階產品線，終於被養出來了。供給英特爾的記憶體介面晶片，在2014年已透過三方認證，並且出貨起量很快，全球僅此兩家。
在此背景下，瀾起迎來了命運的轉折點：回國。
英特爾的晶片版圖中有許多難啃的硬骨頭，自己做未必划算，記憶體介面晶片即是其中之一。資料中心越來越大，存算分離的技術架構降低了執行速度。為解決該問題，英特爾在存算之間架了一層快取，也就是記憶體介面晶片。在這一細分領域，瀾起與美國公司IDT平分秋色，全球市場佔有率超過40%。
融入巨頭的生態圈意味著一張絕佳的上市門票。對於這類晶片，英特爾向靠譜的創業公司購買。對於成功殺入巨頭生態圈的創業公司而言，一方面可向資本市場證明自身的技術實力，另一方面巨頭的生態圈足夠有想象力。
不僅如此，對於晶片設計業而言，上市意味著一條更加市場化的路徑。美國半導體的發展歷史，就是一部併購史。上市公司帳算得清，競爭更加透明化，優勝劣汰下，更有利於資源集中到強者手中。對於資源極其分散的大陸晶片業而言，上市併購是物競天擇之路。
瀾起這一去一回是歷史性的。迄今為止，瀾起是中國在美晶片上市公司中，唯一成功登陸本土資本市場的案例。早於瀾起上市的中星微、炬力、展訊、銳迪科均已完成私有化，但再上市步伐均慢於瀾起。在瀾起成功後，曾經的美股同學們紛紛公佈了再上市時間表。
主導瀾起私有化的浦東科投，是那個眼光最為敏銳的“捕手”。
浦東科投的董事長朱旭東，早在2006年還在浦東科委的時候赴美考察，被矽谷的創新環境所震撼。在2012年開始投資生涯後，他進一步意識到：矽谷的今天就是張江的明天，矽谷的昨天就是張江的今天。中美的晶片股估值差了數倍，只要能打通資本市場，把美國低估值的“夕陽”產業搬到中國的“朝陽”環境之中，這個事情就成了。
於是，浦東科投在2013年率先策劃了晶片中企私有化。與此同時，浦東科投在A股多次入股上市公司。那個時候，上市併購還未開啟，大基金剛起步，沒人知道科創板會出現，浦東科投的策略，周全穩健。
隨著條件的成熟，憑藉瀾起一案，浦東科投乘上了中國晶片的時代東風，也開啟了大陸晶片股資本市場運作的先河。
但是“瀾起公式”有一個軟肋：增長。持續穩健的增長，對於大陸晶片設計公司而言是一個普遍的挑戰。
時至今日，大陸誕生的出貨十億級別的晶片設計公司，兩隻手可以數的過來。其中的大多數，難以逃脫“一代拳王”的命運：在含辛茹苦奶大一塊爆款晶片後，公司上市了，人發財了，散了，再創業了。
這幾乎是一個命運迴圈：一家祖師爺級別的晶片設計公司，帶出了成群結隊的徒子徒孫，但祖師爺的功力並未見長。
為什麼會存在這種現象？
這可能與大陸晶片設計業的結構性失衡有關：學習經驗失調，大陸重晶片工藝而輕設計，人才底子薄，海外晶片設計公司在大陸更多為研發外包；人才結構失衡，精英海歸鳳毛麟角，中層和基底支撐型人才缺乏；上下游環節缺位，大陸多為SoC片上整合，IP與架構仰賴他人提供，這好比會搭積木但不會造零件。
也就是說，晶片設計的自動化、簡易化與外包化，可能使得大陸的晶片設計業更加“虛假繁榮”，類似於一個一戳就破的泡泡。歐美的晶片工業在發展過程中，將設計的原理和經驗深深地刻進了EDA等自動化工具裡，大陸業者越會使用，可能越忽視了背後的所以然是什麼。
因而，當下A股市場上估值以百億計的晶片設計公司，實際上都有不可避免的“阿喀琉斯之踵”。資本水位的整體抬升掩蓋了深層次的問題，也為修修補補留下了緩衝時間。這個黃金時間視窗，正是大陸晶片設計業夯實基底的關鍵時刻。